以下引自部落格《胡適之先生的世界》
http://hushihhc.blogspot.com/2011/03/1920.html
2011年3月27日星期日
吳敬梓傳 (胡適 1920)
這一篇1920竟然沒收入《胡適文集》 (北京大學) 所以待校….
我作些簡單的詞的解釋: 博雅/墨卷/擺死/一壇/‘天下有道’三句/舉業
吳敬梓傳 (胡適)
我們安徽的第一個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劉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縣的吳敬梓。
吳敬梓,字敏軒,一字文木。他生於清康熙四十年,死於乾隆十九年(西曆 1701—1754)。他生在一個很闊的世家,家產很富;但是他瞧不起金錢, 不久就成了一個貧士。後來他貧的不堪,甚至於幾日不能得一飽。那時清廷開博學鴻詞科,安徽巡撫趙國麟薦他應試,他不肯去。從此,「鄉試也不應, 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後來死在揚州,年紀只有 54 歲。 他生平的著作有《文木山房詩集》七卷*,文五卷(據金和《儒林外史跋》);《詩說》七卷(同);又《儒林外史》小說一部(積晉芳《吳敬梓傳》作五十卷,金跋作五十五卷,天目山樵評本五十六卷,齊省堂本六十卷)。據金和跋,他的詩文集和《詩說》都不曾付刻。只有《儒林外史》流傳世間,為近世中國文學的一部傑作。
他的七卷詩,都失傳了。王又曾(轂原)《丁辛老屋集》裏曾引他兩句詩:「如何父師訓,專儲制舉材。」這兩句詩的口氣,見解,都和他的《儒林外史》是一致的。程晉芳《拜書亭稿》也引他兩句:「遙思二月秦淮柳, 蘸露拖煙委曲塵。」——可以想見他的詩文集裏定有許多很好的文字。只可 惜那些著作都不傳了,我們只能用《儒林外史》來作他的傳的材料。
《儒林外史》這部書所以能不朽,全在他的見識高超,技術高明。這書的〈楔子〉一回,借王冕的口氣,批評明朝科舉用八股文的制度道:「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這是全書的宗旨。
書裏的馬二先生說:
「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 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 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到本朝用文章取士,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 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這一段話句句 是恭維舉業,其實句句是痛罵舉業。末卷表文所說:「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於資格,則得之者少,失之者多」,正是這個道理。國家天天掛著孔孟的招牌,其實不許人「說孔孟的話」,也不要人實行孔孟的教訓, 只要人念八股文,做試帖詩;其餘的「文行出處」都可以不講究,講究了又「那個給你官做」?不給你官做,便是****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要想抵制這種惡毒的牢籠,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提倡一種新社會心理,叫人知道舉業的醜態,知道官的醜態;叫人覺得「人」比「官」格外可貴,學問比八 股文格外可貴,人格比富貴格外可貴。社會上養成了這種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給你官做」的毒手段了。
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要想養成這種社會心理。看他寫周進、范進那樣熱中的可憐,看他寫嚴貢生、嚴監生那樣貪吝的可鄙,看他寫馬純上那樣酸,匡超人那樣辣。又看他反過來寫一個做戲子的鮑文卿那樣可敬,一個武夫蕭雲仙那樣可愛。再看他寫杜少卿,莊紹光,虞博士諸人的學問人格那樣 高出八股功名之外。——這種見識,在二百年前,真是可驚可敬的了!
程晉芳做的《吳敬梓傳》裏說他生平最恨做時文的人;時文做得越好的人,他痛恨他們也越利害。《儒林外史》痛駡八股文人,有幾處是容易看得 出的,不用我來指出。我單舉兩處平常人不大注意的地方:
第三回寫范進的文章,周學台看了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第四回寫范進死了母親,去尋湯知縣打秋風,湯知縣請他吃飯,用的是銀鑲杯箸,范舉人因為居喪不肯舉杯箸;湯知縣換了磁杯象牙箸來,他還不肯用。「湯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元送在嘴裏,方才放心!」
這種絕妙的文學技術,絕高的道德見解,豈是姚鼐方苞一流人能夢見的嗎? 最妙的是寫湯知縣,范進,張靜齋三人的談話:
張靜齋道:「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
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把劉老先 生貶為青田縣知縣, 又用毒藥擺死了。」湯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的典故,不由得不信!
這一段話寫兩個舉人和一個進士的「博雅」,寫時文大家的學問,真可令人絕倒。這又豈是方苞姚鼐一流人能夢見的嗎?
這一篇短傳裏,我不能細評《儒林外史》全書了。這一部大書,用一個做裁縫的荊元做結束。這個裁縫每日做工有餘下的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歡喜做詩。朋友問他道:「你既要做雅人,為甚麼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學校裏人相與相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只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況且那些學校裏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相與? 我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 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 這是真自由,真平等,——這是我們安徽的一個大文豪吳敬梓想要造成的社會心理。
(選自《胡適文存》卷四,上海亞東圖書館 1926 年版)
* 胡適1925/10/29有”重印《文木山房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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