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6/7/24/1364257.shtml)
〈去台北作僑生〉
陳毓賢 發表於 2016-07-24 11:14
我和表姊梁淑賢1965年秋到達台北,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鮮,連街上嗅到的氣味都和馬尼拉不同。早上到了彌漫著霧的操場散步,有點凉意,熱帶長大的我們,馬上跑回寢室把新買的風衣裹上,覺得浪漫得不得了——這類衣服之前只在銀幕上見過。
師範大學女生第三宿舍主要給「僑生」住,八人一室。除表姊和我外,三位來自韓國,一位來自柬埔寨,兩個本地生,一個是藝術系的,據說父親是剛去世的要人,很少在宿舍過夜,床鋪主要放她的畫架。她戴孝,頭髮上插了朵白紙花,這對慣於戴孝穿黑衣裳的表姊和我又是新鮮事。
朝鮮戰爭烽火中成長的包大姊短小精幹,皮膚白皙,細看蠻漂亮的,帶了毛衣和人蔘來台灣賣,同宿舍不少同學來看毛衣,她便利索地討價還價;沒賣出去的貨則送到市内衡陽街賣給商鋪。她每年韓台兩邊跑幾趟,畢業前已攢够錢在台北買房子。記得她評論人最常用一句話:「不知好歹!」就是說此人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對她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同在朝鮮戰爭烽火中長大的小沙却似乎不食人間烟火,是位長腿美人,冬天臉頰紅得像蘋果一樣;她和我同被分配到國文系丙班,發現我寄往馬尼拉的家信封面上直接寫父親姓名稱他為先生,驚異得很,說:「怎麼敢這樣稱呼?」她寄往釜山的信封都只寫自己的名字「沙家書」。
寢室裡四張上下鋪的床緊靠著兩面牆,第三面牆設了衣橱,第四面則是大玻璃窗,八張書桌分兩排面對面地擺在中間,雖不寬敞,却有窗明几淨之感。台灣屬亞熱帶,但因沒暖氣,門窗又不密封,冬天是相當冷的;我們下課回來便各自躲到被窩裡看書。冬天最怕要用廁所,從暖窩裡爬出來,出寢室繞到宿舍旁邊冷颼颼的廁所,是蹲著用那一種,又髒又臭,真怕滑到坑裡。清晨聽到宿舍的女佣阿鶯高聲喊「熱水來了」,大家就滾下床把熱水瓶拿到寢室門口。阿鶯穿著有補丁的碎花衣褲,背著襁褓裡的嬰兒,躬身把我們的熱水瓶逐一注滿,又到走廊下面另一個寢室門前高喊「熱水來了」。我七十年代到台灣玩,回師大看,圖書館出口處坐著個打扮入時穿高跟鞋的檢察員,竟是阿鶯!她還認得我以前是第三宿舍的。
我以為我們住宿舍是够艱難的,不久才知曉能住進宿舍並不容易。有一晚外出過了鐘點回不了宿舍,有個同學見我彷徨地在街頭徘徊,可憐我,邀我到她住的地方過夜。她和幾位女生在學校租了一間閣樓,大家就把鋪蓋放在地板上像沙丁魚那樣擠在一起睡,我一夜無眠,怕一轉身就碰到左右睡著的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讀師大的學生得了政府資助,畢業後須至少教三年書,年紀較大的是讀完師專教過書再考大學的,一般比較貧寒,學風純樸。我國文根基不好,全靠僑生身份加分混進來,總感到在其間突兀。我們丙班二十多個人,後來大半安分守己教書,其中王開府當了師大國文系主任。最傑出的是高惠宇,當過記者、編輯、立法委員,並一度任台灣「中央電視台」董事長。
國文系有些大陸來的老先生鄉音很重,他們講課我聽不懂,幸好基本上是朗讀教材。書法老師是陳誠「副總統」七十多歲的姊姊,稱學生為「弟弟、妹妹」,令我們聽了竊笑。教近代史的王家儉很年輕很認真,後來以研究海軍史著稱,八十年代到哈佛做研究曾在我們家吃飯。《一個女兵的自傳》(1936)作者謝冰瑩教「新文藝創作」,主要講「新式標點符號」的用法,却要我們真正創作,還把這些習作編為《青青文集》(1967)出版,滿足了我們的作家欲。我的短篇小說《幻與實》
講一個女子在菲律賓華僑學校教書,有個殷商的兒子追求她,兩人不十分匹配,但她最終還是認命嫁了。
從大陸到台灣的許多老兵退伍後開三輪車。我到台灣第三年,台北市取締三輪車,政府便輔導這些三輪車夫轉業為計程車司機。也有不少開食攤的,師大旁邊龍泉街便有許多老兵開的各種南北小吃檔,價廉物美,五毛錢只有魯汁和葱花拌的陽春麵也好吃得很,是灌進塑膠袋裡帶回宿舍做宵夜的。龍泉街有家較體面的小飯店,具備了五六張桌子和長板凳,牆上貼了字條謂「不談國事」。
我家人對台灣的印象很籠統,我到師大讀書之前,唯一到過台灣的是我叔叔。他加入馬尼拉的國民黨藝術宣傳隊,吹單簧管,數次乘軍艦到台灣勞軍,蔣經國執政時代被委派為「黨務顧問」。我在台灣時,阿嬷曾加入廣東中山同鄉會旅遊團到台北慶祝雙十節,將近七十歲第一次乘飛機,風風光光地參加節日遊行。我和表姊隨團赴台北中山同鄉會的招待茶會,見到孫科、五短身材的王雲五,還有戴著水鑽冠冕、艷光照人的該年度美國華埠小姊,和一對來自秘魯只會說西班牙話的姊妹花。
那時離「二二八事件」已將近二十年,我們這些外來人並沒覺察到「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間有什麼矛盾;大家似乎都非常珍惜一天比一天好的平常生活,並且不吝於分享,空氣中有股久病初愈那種經滌淨的安寧。表姊和我偶爾到基督教聚會所做禮拜,碰上一位舉止優美、四十開外的空軍寡婦,十來歲的叛逆兒子很少回家,她在某機構做個小職員,常做一桌佳肴請我們吃飯,為的只要聽聽年輕人的聲音。
我赴台需要「保證人」,母親請她已回台灣的兩位老師彭震球和裴溥言替我作保。他們不認識我,負這責任是有些風險的。我和表姊備受他們熱情招待。裴溥言在台灣大學教中文,丈夫糜文開是位外交官兼佛學家,在他們家不但吃到餃子,還見到餃子皮是怎樣擀的。裴教授中學年代在天津,曾幫父親翻譯重慶傳來的密碼電報,冒著隨時被日軍攔截的險,騎脚踏車到處送情報,《溥言雜憶》(2004)裡有記載。1970年我離開台灣不久,糜先生因在泰國和大陸去的官員同拍了一張團體照,被指「通敵」鋃鐺入獄,一關就是十五個月。裴教授除講課外,要照顧家裡的老母和幼女,還要每天換數趟公交去探監,帶菜飯讓糜先生和同獄室的人共享。
暑假來了,我在耶稣會辦的耕莘文教院找到一份工作,替一位研究語言的奥地利神父打字;走廊對面是張志宏(George Donoghue)神父的辦公室,他是愛爾蘭裔美國人,眼睛差不多全瞎,辦個輔助原住民的山地工作團,並定期舉行文學研討會,鼓勵台大和師大的學生寫作;我沒參加這些團體,閒來却常去和他聊天,他是我平生遇到第一個專心聆聽我發揮言論傾訴心聲的「大人」。
該年秋師大舉辦英語演講比賽,張神父鼓勵我參加,中文系的我居然得第三。不久有個美國報人到台北講演,星期六臨時找不到翻譯,我們系裡教哲學的張起鈞教授想起我,便到女生宿舍把我叫醒,我還沒來得及緊張,到場就開始中譯英、英譯中,那年頭台灣英語流利的人不多,張教授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收了我做乾女兒。張教授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的,以胡適的傳人自許,除教書外,辦一份叫《自由報》的刊物;張太太是位中學教師,很會做菜,日式庭院裡經常有飯局請學界政界要人,叨陪末座的我自此以知識分子自居。
第二年春,以美商為主的台灣獅子會辦了個英文論文比賽,題目是「世界和平」,獎金不小,張志宏神父又鼓勵我參加。我忘了有什麼真知灼見,無非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却得了頭獎。當會長的台北美國學校校長開車送我回宿舍,問我未來有何規劃,我說我英文既然不錯,可能做個英文秘書吧。我以為女人足以自立的職業就限於此了。他哈哈大笑說:「你目標未免瞄得太低了。有沒有考慮到美國念書呢?」我說:「我父母沒能力供我到美國念書的。」他說:「你應該可以申請到獎學金的。可先來美國學校教中文存點錢,我們待遇很不錯。」他說給我聽,我吃了一驚,台灣大學一般教授薪水都沒那麼高。
台北美國學校校園相當大,修剪齊整的草坪中,漆了鮮艷顏色的平房教室錯落有致,像個兒童樂園。教三年級小孩學中文有什麼難呢?可是一點準備都沒有的我,一上課便手忙脚亂。亞洲孩子上課再調皮也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我的學生却滿教室跑,每堂課都須想盡辦法讓他們靜下來,碰上有一兩個刻意搗蛋的就更糟了。我後來才知道同事對我這「空降」來的年輕女子有諸般的猜疑:那些以京片子為傲教中國話的中年太太,懷疑這菲律賓廣東華僑混進來,莫非和校長有什麼曖昧關係?兩位友善的年輕美國教師約我吃館子,告訴我美國同事間盛傳我是蔣介石派去監視他們的間諜。我在美國學校只待了一年,因越戰對美方不利,美軍逐漸自亞洲撤退,學校裁人,我第一個便被裁了。可是我已決意到美國,一來我美國入學考成績果然不錯;二來我堂哥帶了新婚妻子移民到美國途經台灣,很支持我。
次年我在聯合國「駐台辦事處」當秘書。我原先對「當秘書」的理解,來自十九世紀的英國小說:那些秘書參與各種機要會議,替冬烘上司起草文書,有相當實權,却可過吊兒郎當的輕鬆生活——我並沒注意到這類小說裡的秘書都是男性!原來二十世紀在洋機關的秘書,等於是老板的辦公室太太兼僕人,替他維持形象,擋駕不願見的人,照顧他的文檔,除打字速記外還泡茶倒咖啡。聯合國辦事處處長是大使級别的人物,來往文件有外交豁免特權,我在那裡工作最大的收益,就是見慣富麗堂皇的文辭和唬人的頭銜,免疫了。
錄入編輯:洪振雷
3 則留言:
1969 年我就讀的大學,新生宿舍是謔稱「白宮」位於新竹市學府路旁的一棟建築。
這是一間八人的宿舍,分上下舖,上鋪為嵌入牆內類似長崎蜂蜜蛋糕盒的蓋子,一層樓只有在末端有浴廁設備。
上下十幾屆的同學多年來一直戲稱為「棺材板」。
HC:
Essex Univ. 的 Tower 式大樓宿舍,每兩周有人更換床單和打掃 (70年代末)。這項服務,是我太太住日本橫濱國立大學國際學生宿舍所沒有的 (80年代中)。日本的設計和科技能力強,個人宿舍內一應具全。
1999年,我看到的美國加州 UC-Irvine 大學是所謂的 Co-dormitory,
一層樓閣成四個宿舍區,男女生各二,中間有一個面積頗大的公共空間,有電視、讀書桌椅及一些簡易的運動器材。
男生不得進入女生區域,反之亦然。
房間是兩人一間。
當然,男生帶女朋友回來過夜。
女生留宿男朋友的情況,也不是罕見的現象。
校方是裝聾作啞,老僧以不聞不見為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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