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引自《豆瓣網》mlln 的日記貼文
http://www.douban.com/note/193007682/
〈譯者的悲喜情愁〉
2011-12-31 0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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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寫過一篇文章,說要想偽裝成一個社會學家,需要做的工作有很多,比如熟悉社會學者的名字,你要是和別人談福柯,談全景監獄,談規訓,你就輸了。你要和別人談一些對中國讀者陌生的學術巨擘。這就好比我說我喜歡獨立音樂,人家問,你喜歡誰?你說,我喜歡陳綺貞,那麼你在高度上就顯得矮那麼一塊。你應該說:「我喜歡李志。你竟然不知道?那你知道左小祖咒麼?」
如果要偽裝成一個社會學家,另一個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你需要對這個圈子的譯著破口大罵,罵他們誤人子弟,然後找出一段,對照著英文逐字批注,然後寫一個書評,嘆一口氣,默默說道:「哎,挺好的一本書,又被糟蹋了。」
我曾經幹過這樣的事情,我說的話也很惡毒,因為我堅信,我看不懂這本書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翻譯的人首先就沒有看明白,自己鼓搗一通,遞給讀者,賺錢走人。我甚至諷刺這些譯者還不如google翻譯做的精緻。
我現在仍舊保留我這樣的觀點,只是今年的下半年,我作為譯者,著手開始翻譯一本學術著作。我想我體會到了更多,譯者的悲喜情愁。權當是牢騷和埋怨,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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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學術體制中,翻譯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因為你翻譯再多的書,也不會被列入你的工作成果當中。在這樣一個「唯論文」的體制中,肯於精心打磨自己譯作的人,都是值得我們起立鼓掌的偶像。
另外,因為我的一個朋友是職業翻譯,出版了幾本國外小說。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向我抱怨說,在中國光憑自己的喜好做翻譯,一定會餓死。道理很簡單,一本書翻譯之後,能賺的錢其實並不多,但若想追求翻譯的完美,譯者所需要花費的時間和經歷是無法想像的。有位前輩翻譯家,我忘記名字了,他翻譯一本書用了6年時間。譯作當然也被稱為經典,但換句話來說,對於年輕的譯者,現實條件並不允許。
這並非託詞,對於做學術翻譯的人來說,也存在著相似的窘迫。專業翻譯中會遇到很多術語,這是單單擁有語言教育背景的譯者所難克服的困難。我手中的這本書,其中一半的粗譯工作交給了兩位英語學院的師妹。他們的翻譯很用心,也很優秀。但其中犯了若干個專業名詞翻譯的錯誤,比如 spectacle 一詞,在社會學中意思是「景觀」,但字典上給出了諸如「公開展示、場面、奇觀」等解釋,還有一個解釋是眼鏡。
若是有社會學背景的專業人士來進行翻譯,問題則是來自另一個極端。若是這個人讀了不少英文文獻,專有名詞的翻譯應該是大體合格,但英文又是一個問題了。翻譯出來的句子經常十分繞口。這大體是源於缺少基本的翻譯技巧訓練。對於晦澀冗長的句子,我們總會試圖把譯文搞得比原文更加晦澀。舉個例子,在李普曼的名著《公共輿論》中有這樣一段話,英文原文如下:
One is government by terror and obedience, the other is government based on such a highly developed system of information, analysis, and self-consciousness that "the knowledge of national circumstances and reasons of state" is evident to all men......and so, in calculating the prospects of association among large groups of people, a League of Nations, industrial government, or a federal union of states, the degree to which the material for a common consciousness exists, determines how far cooperation will depend upon force, or upon the milder alternative to force, which is patronage and privilege.
說實話,這段文字的譯文我看了好幾遍,最後借助原文,才真正搞明白了李普曼想要表達什麼。譯文如下:
「一是通過製造恐怖和服從進行統治;一是在高度發達的信息、分析和自我意識系統——是『國情知識與國家的理由』家喻戶曉——的基礎上進行統治......看一下人們大規模結合在一起的前景吧,國際聯盟,工業統治,國家同盟,共同意識的素材已經積累到了這樣的程度,他決定著是依靠強力還是依靠比較溫和的選擇——自由授權和政治分肥——才能帶來長遠的合作。那些偉大的建國者——比如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訣竅就是,他們知道如何運用這些原則。」(《公共輿論》,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2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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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在上面提供我對這段話的翻譯,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的翻譯就是完美的,也無意在此炫耀自己有多高超的翻譯能力。在經歷了一本書的翻譯之後,我終於能作為一名不合格的譯者來說幾句話。
翻譯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一點毫無疑問。因為英文和中文的思維方式與表達方式都是不同的。英文中的定語從句和分詞可以把兩句話甚至四、五句話連接在一起,而翻譯成中文之後,這些句子必須做出拆分。如果按照英文翻譯過來,一定會呈現出一串無比冗長的漢字,對於讀者來說,閱讀便不是樂趣,而是刑罰。
我翻譯的書是上個世紀20年代末出版,作者在其中用了很多的典故,必須要一一查證,期間我每天都在google上遨游,這也要怪我知識面的確存在很多缺陷,比如作者輕鬆地將 Horseshoe(馬蹄鐵)與 Opera 一起使用,我就查閱了很多文獻,始終找不到這個詞和音樂有什麼關係,這樣的一個過程猶如猜謎語,最後陰差陽錯,才在wikipedia上的一個角落裡發現,the Horseshoe 是 Ohio Stadium 的一個別稱,在那裡經常有演唱會。
每當找到這樣一個知識,我就會無比欣喜。譯者在其中體會到的快樂,是閱讀者無法想像的。但這個過程中更多的是辛酸與無奈。我相信語言之間可以達成完美的交接,只是對於我們這樣的芸芸眾生,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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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學術翻譯中鬧過很多笑話,有一位學者在翻譯一本傳播學理論教材的時候,譯到一本叫做《戰爭的藝術》的書,後來譯作出版,才發現原文 The Art of War 意思是《孫子兵法》。
網上我還看到過帖子說,上海三聯出版了一本混蛋學術譯作《聯邦主義探索》,其中出現了「第一項武力」這樣古怪的詞句,買了原版書才知道,所謂「第一項武力」有關的原文是 force, in the words of Federalist No.1,這裡的No.1是指文集的第一篇,應當翻譯成「用《聯邦黨人文集》第一篇的措辭就是武力」。
還有一位清華大學歷史系副主任,在一部學術專著中將蔣介石(Chiang Kai-shek)翻譯成「常凱申」。另一位譯者把 Giddens 名著《民族、國家與暴力》中的「孟子」譯成「門修斯」。
還有一位有趣的人,幾年內翻譯了幾十本書,被譽為中國學術翻譯界的大牛人,而這些書被網友稍作查證後,便發現錯誤百出。這位譯者還發了一篇博客訴苦,不出意外,又招致了網友的輪番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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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有必要,算是為譯者說幾句話吧。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是為我翻譯的這本書,在受到責罵之前,逃脫點責任。
譯者所面臨的其實不是以上所看到的這些常識性錯誤,更多的錯誤是「高級錯誤」。若是對一本譯著進行字裡行間的推敲,沒有幾本是趨於完美的。有很多句子本可以翻譯得更好,這點毋庸贅述。
另一個譯者所面臨的困難便是截稿時間。這點對我來說還好,我所翻譯的書拖拖拉拉,進行了半年多。而更多的編輯可沒有這樣的耐心。我的一位朋友參與了《喬布斯傳》(Steve Jobs?)的翻譯,他的一位合作者因為一段不怎麼精美的翻譯被李開復發到了微博上,立刻罵聲一片。據我所知,這本書的翻譯工作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因為要配合這本書的全球發行,他們日夜趕工,完成了一項基本不可能的任務。在這個角度看,李開復的責難似乎有點譁眾取寵,如果沒有什麼硬傷的話,對於這樣趕製出來的暢銷書,多些寬容,總是好的。
當然,譯者自身一定也是有問題的,這是一個速成的社會。我在台灣看到了一些譯著的扉頁都會註明,這本書第一遍是誰翻譯的,誰翻譯的第二遍,誰做的最終定稿。但我們的譯著連校對都很少。即使有校對,也有一些是掛個名字。我不確定真正做到翻譯和校對三遍以上的書籍,究竟有多少。
另一個問題是,對於絕大多數著作來講,都沒有得到第二次翻譯的機會了。比如據我不完整的觀察,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有至少三個譯本,每個譯本都有自己的特色,當然我沒有完整地讀過這三個譯本,說這話有些不負責任。
或者這樣表達吧,大多數情況下,每本書都只有一次機會被翻譯、引進、售賣和閱讀。作為譯者,自當盡心盡力,做到無愧於心。但現實情況是更加複雜的。這裡面有譯者自身的能力問題,畢竟能成為翻譯大師的人寥寥無幾,他們也不會頻繁地接手這樣急迫的翻譯工作。這裡面也有時間的問題,還有語言相互轉換的難題。
我想,對於讀者來說,在閱讀譯本的時候,遇到拿不準的地方,去查查原文。若是有能力,還是去讀原版圖書,效果一定更好。
我想,在手中翻譯的這本書出版之時,我會和讀到這本書的人說兩句話。
一是我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本書的翻譯進行了半年的時間,三位參與翻譯的譯者已做到盡心盡力。請放心品嘗,若你讀了很多中國大陸出版的學術譯著,應該不會感到這本翻譯的很差勁,但捫心自問,也不敢說非常優秀。
第二點呢,我一定會說,如果你的英語水平足夠高(畢竟那本書裡引用了非常多的典故),那就去讀原版吧;如果你不自信你的英語水平,或者懶得對這些典故一一查證,那就原版和譯本對照著看吧。
這不是推卸責任,只是出於一個譯者的悲喜情愁。他的成就與無奈,永遠在這個世界中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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