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9日 星期二

蔡耀明老師:《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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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豆瓣網》部落格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9540978/

此文的全文已刊載於《哲學雜誌》第32期(2000年5月),頁114-126. (收錄於蔡耀明,《般若波羅蜜多教學與嚴淨佛土:内在建構之道的佛教進路論文集》(南投:正觀出版社,2001年),頁3-15.

蔡耀明《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

 

一﹒前言
在我接觸過的許多友人或學生當中,包括我自己在內,懷抱著一個很單純的願望,也就是在自己很感興趣的佛教典籍,想要逐步獲得更深一層的把握,且在同時對佛教建立起更為廣泛的認識。這個看起來似乎夠單純的願望,等到走進專業的研究機構,例如佛學院、佛教研究所,或是以哲學、宗教、或歷史為重點的學系或研究所,也不見得在把時間大量花下去之後一定就能確切達成,甚至可能越學越感困惑,更有到後來覺得最初很單純的願望只是變得越加遙不可及,或竟不知到底為何而學者。這一類的情形慢慢接觸多了,即引發寫作本文的動機,希望以一己在佛教研究親身的投注心得加上些許的學術閱歷,對於一方面正在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另一方面仍然對認識佛陀的教法懷抱單純的願望者,能夠提供一些參考的作用。
本文首先點出今日佛教研究的二大陣營,其中之一以傳統的注疏或法目體系為首要訴求,另一邊則以當前一般學術社群現成的典範為首要訴求。其次,針對當前以專業自居的佛教研究界,指出其中的二种異化趨勢,也就是方法上的異化和内容上的異化。第三,進一步指出異化研究將付出的代價即掉入自己製造出來的問題循環,包括心理抉擇的問題、訓練管道偏向的問題、內部空洞的問題、以及外環宰制的問題。第四,提出一些參考要點以闡明如何揚棄異化的弊病,由此顯示學術上的內在建構之道,可當作今日佛教研究的二大陣營之外另一條值得考慮與經營的道路:有佛教的內涵作為論述根柢、有學術的本領作為論述架式,但是不要異化、也不要宰制。最後,則邀請大家思考,在討論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之際,到底要迎向什麼樣的佛教研究,以及準備下什麼樣的工夫來開步走。

二﹒今日佛教研究的二个世界
在今天要談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首先該了解的是當前的佛教研究處於什麼樣的局面。為了方便討論,以略帶誇張的方式來說,今日的佛教研究似可分割成二個世界。其中之一為傳統佛學的延伸所構成的世界,另一個世界則為以當前現成學術典範為首要訴求的專業的佛教研究。
所謂傳統佛學的延伸,意指以傳統的注疏(commentary or exegesis)或法目體系(system of dharmas)為首要訴求所衍生的當代的佛學寫作。這一類的寫作傾向於重複傳統的注疏或法目體系,特別著重就傳統的注疏給予現代語詞的叙述,或是就傳統的法目體系以現代語詞進行整理或比對的工作,當然都有其不容完全予以抹滅的存在價值。但是,主要由於局限在傳統已開出的路子和既定的解釋模式,從而形成封閉式的大量佛教名相的堆積,一方面較少見到能夠發展出學術上真正的創見與躍進,另一方面實行的論述手法也相當自外於當前學術典範的主流,因此很少被接納為專業的佛教研究。
所謂專業的佛教研究,按照字面來說,原本簡單意指以佛教研究為專攻領域,並且具備在佛教研究的專業素養。但是這樣的認定,無法和其時空背景完全脫離,其實和當前專業的哲學、社會學、或藝術研究等,在形式要求上並無不同。換句話說,借用哲學或藝術研究等各自成為一個又一個專業領域的方式,也可說明佛教研究如何成為另一個專業領域。因此,若只隨機看了一些有關佛教的書刊,或就佛教修為寫出一些個人的經驗,並不能就給稱作專業的佛教研究;必須至少是在針對佛教的「探究方式」上達到像當前一般學術社群所認定的專業程度,方有可能被接納為這個時代的專業的佛教研究。結果,在當前的時空背景下,所謂專業的佛教研究,往往被等同於拿一般學術社群處理研究材料的典範來探討佛教所建造出來的專業活動。
總之,今日的佛教研究大致可區別出二大陣營,一邊以傳統的注疏或法目體系為首要訴求,另一邊則以當前一般學術社群現成的典範為首要訴求。當然,並不是每一位研究者都必須就這二大陣營選一邊來靠攏,處於灰色地帶的情況確實不乏其例。但是,作為本文討論的一組模式,這二大陣營如此予以判然區別開來,無疑將有助於一下子就指明當前的佛教研究處於什麼樣的局面。由於本文標題為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因此接著就只針對這一邊的陣營來展開討論。

三﹒專業的佛教研究的雙重異化
專業的佛教研究呈顯雙重的異化,第一重是方法上的異化,第二重則是內容上的異化。
(一)方法上的異化。當前世界的佛教研究趨勢,絕大部分並非由浸潤在傳統佛學的人士所建立及發展出來的。相反的,目前專業的研究者皆已相當習慣借用其他學科的探究方式來處理佛教的數據或佛教的課題。對於佛教的探討,因此就出現文字學的、文獻學的、歷史的、哲學的、或宗教的進路,不一而足。例如,曾經擔任巴利聖典協會(Pali Text Society)會長的 K. R. Norman 前幾年剛出版的一本論文集,書名就叫做《針對佛教的文字學的進路》(A Philological Approach to Buddhism, 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1997)。像這樣的研究趨勢所及,首先,佛教便成為被客體化再予以解析的對象。其次,佛教研究的專業性,主要就表現在是否能夠很熟練拿諸如文字學的或宗教的進路運用在與佛教有關的資料或課題上。流風所及,放眼望去,近來即充斥著以現成學術典範為首要訴求所實行的進路,而幾乎獨缺針對佛教的佛教的進路(a Buddhist approach to Buddhism)。所謂針對佛教的佛教的進路,並不是只在口號上喊一喊諸如「以佛法來研究佛法」,却在骨子裡遂行各種和數據本身的內在邏輯不怎麼相干的論述就可算數,而是要能充分考慮佛教有關的個別資料所處的內在與外在網絡、深入個別數據內在的義蘊,並且據以建立相應的學術論述架式。
有鑑於專業的佛教研究的關鍵在於掌握當前一般學術典範的解析工具,並且有技巧地運用在佛教的數據或佛教的課題上,因此在訓練佛教研究的專門人才的機構,提供的課程絕大部分就環繞在這些必備的相關工具與技巧上打轉。例如,柏克萊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的佛教研究博士班,一般雖然需要花上七年到八年的時間才能畢業,所學的卻不外乎這些構成學術典範的東西,其中包括諸如梵文、巴利文、漢文、藏文等各種經典語文,諸如法文、德文、日文等通用學術語文,至於第一手文獻的字義判讀、相關文獻發展順序的釐訂、歷史與文化的探討、哲學與宗教課題的剖析等,也都一並列為訓練的重點。
稍微瀏覽當前在提供專業的佛教研究訓練的課程,即可了知一種所謂「異化」的情形相當普遍,而且可能比一般人所願意承認者來得更為嚴重。這兒所謂異化,意指迥異於佛教自身的典範,因為進行探討所運用的解析工具並非扎根於佛教,而是主要取自當前一般學術社群現成的典範。尤有進者,這種異化的學術典範絕不會始終停留在「探究方式」的層次,往往反過來在論述觀點上限制、規約、或決定佛教的內容走向,包括決定佛教的數據何者屬理性/神話,何者為原始素樸層/後代添加層,乃至何者為真/偽,不一而足。例如,只是搬弄西方現成的詮釋學的一些術語或架構作為外衣,然後套在佛教的數據上,卻幾乎完全沒有顧及牽涉在內的佛教資料個別的內在與外在網絡,竟然也可以因此宣稱是在作「佛教詮釋學」,但事實上極可能僅止於製造出帶有學術模樣的異化怪物。更可怕的災禍是說,像這種異化的作法,卻在高舉諸如「佛教詮釋學」的旗幟下,即可輕易遂行詮釋的宰制,去擺弄佛教該以何等姿勢來得到詮釋。本文並不是說不能去作像「佛教詮釋學」這樣的東西,而是在於指出,一方面,異化的「佛教詮釋學」仍然不脫當前快餐文化或「翻版/盜版」文化的一環,至於能否禁得起時間的沖刷或深一層的檢視卻是問號重重,另一方面,如果還是要提倡有所謂「佛教詮釋學」的話,應該絕大部分由佛教的數據本身來扎根、打造、和發展,充分照顧個別佛教數據的內在與外在網絡,並且除非真正有必要,絕不輕易搬運西方現成的詮釋學的術語或架構來作魚目混珠的干擾,因為西方的那些東西難免大量填塞著(heavily loaded with)西方相關資料所處的時、空、人文網絡的訊息,若斷然搬運過來,不僅不能把什麼事情詮釋清楚,反而製造出一大堆莫須有卻可大談特談的問題。
(二)內容上的異化。各式各樣大型電子數據庫近來益趨完備與普及,無疑大大助長專業的佛教研究更加朝向異化的趨勢。當前一般學術社群現成的典範可以很快速提供在作佛教研究時運用得上的方法,故可稱為方法上的異化;至於大型電子數據庫則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提供研究者立即所需的内容訊息,帶來的卻是內容上的異化。所謂方法上的異化,如前所述,意指所運用的方法並非扎根於研究數據本身,而是很便宜從外面借取過來再加以套用;至于內容上的異化,意指對研究資料似乎再也不必長期且整個浸泡在其中,而是以相當有選擇的方式,可進行即刻搜尋、檢索、甚或操控的對象。如此一來,這雙重異化很能保證舒適便捷的研究作業、包裝相當討好的產品、以及可大量生產的效能,儼然成為擺在研究者眼前難以拒絕的誘惑。

四﹒異化研究所釀成的問題循環
方法上以及内容上的雙重異化並不全然只帶來便捷與高產能等好處,另一方面也因具有異化之特性,故可醞釀出一連串的麻煩問題。舉其要者,包括如下四項:(一)心理抉擇的問題,(二)訓練管道偏向的問題,(三)內部空洞的問題,以及(四)外環宰制的問題。
首先是心理抉擇的問題。當所要的內容訊息只需透過大型電子數據庫的檢索即可快速取得,還有誰會去下腳踏實地的工夫長期浸潤在龐大的原典?當一般學術社群俯拾皆是現成可用的方法,還有誰會去辛辛苦苦廣泛且深入原典來創建相應的研究進路?這就好像大量的塑料或水泥鑄模已很便利且工資又相對昂貴的時代,確實很難把時光倒轉,寄望還能目睹像印度初期佛教藝術大規模從巨大石塊一刀一斧雕鑿的景象。然而,對研究者來說,若資料的內容大都是靠電子檔案檢索出來的,而且所運用的方法也都不知是否和數據本身真正相應,縱使研究的成果包裝得很有學術的模樣,真是捫心自問而能不有些許心虛之感,實在還不太容易。因此,研究者就可能面臨一個抉擇上的難題,到底是要在原典上慢慢磨,還是要順著便捷之流一路而下。
其次是訓練管道偏向的問題。既然當前專業的佛教研究以上述雙重的異化取向當道,故放眼望去,幾乎盡皆以掌握這二套異化的本事作為專業訓練的重點。在這雙重異化的夾擊下,傳統人文養成所特別著重的循序漸進以深入研讀經典作品的工夫,變得不再是當務之急。縱使開設原典導讀的課程,但是重點顯然不是放在原典本身,也就是說,不在於對原典作全面且深入的探討和理解,而是偏向於藉由原典的片段章節來實地演練一些學術技巧,例如文詞的解析、文獻的比較、以及歷史發展的推測。結果,很多已經走到提供專業的佛教研究訓練機構的人們最後就發現,想要對佛陀的教法遺留之所在的經典進行慢慢深入且漸次廣泛的研讀,似乎是個極其奢侈的願望,因為開出來的課程相當缺乏讓這個應該是很基本的願望得以實現的管道。
第三是內部空洞的問題。由於專業的訓練機構一面倒地偏重具有異化特性的學術裝備的補充,即使研究者有心就佛陀教法的內涵好好準備去做擴及全面且具深度的鑽研,也往往發現要不是時間不允許,大概就是不得其門而入。所謂時間不允許,因為光是去學會必要的學術裝備且進而知道如何用在與佛教有關的資料或課題上,就已經是够嚇人的工夫,幾乎可以佔去學習階段絕大部分的時間;等到學位熬到手,即刻面臨「若不發表文章就別混下去」(publish or perish)的現實壓力,必須忙於把已經學到的東西一一用出來,卻很不容易再有時間補足以前所欠缺的在經典作品上的基礎工夫。至於所謂不得其門而入,指的是因為種種因素而讀不進經典作品的內在世界。結果,專業的訓練機構出身的相當多數的人就這樣和大部分經典作品的內在世界擦身而過,使得佛教研究在最重要的實質內容上,跑出特大的窟窿。在這內部空洞化的學術危機下,要去指望從佛教的真材實料發展出針對佛教的佛教進路,似乎更加遙遙無期。這就可以看到異化趨勢惡質的一面:如果學了一大堆很可能不怎麼相應的學術技巧,卻在研究内容的奠基上始終留下一個大窟窿,有什麼意義?
第四是外環宰制的問題。這個時代,掌握學術往往意謂著握有權力和權威。特別是在內部空洞化的情況下,帶有學術包裝的異化的研究進路,雖然根源於學術社群的其他學科,亦即根源於對佛教來說屬於外圍的環圈領域,但是針對佛教本身的數據,尤其是牽涉到整理、解析、詮釋、和批判等學術工作的場合,卻極易產生宰制的效力。換言之,當整體的學術環境不是很有利於研究者沈潛在經典作品的內在世界的時候,經典作品被扭轉成學術工具操控的對象,而其整理權乃至批判權即傾向於大量落入很少數類似科技菁英的手上;這些菁英有一個特色,也就在能夠很快速將學術社群的其他學科最新發展的研究進路或論述觀點相當有手腕地用在佛教的資料或佛教的課題上。結果,佛教研究將和一般學術社群的典範亦步亦趨,並且變得越來越工具化與專門化,專門到不是一般非學術圈的人士所能置喙,也專門到可能和佛陀的教法漸行漸遠。接著的問題,將不會是西方人懂不懂佛教,因為那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了,問題是少數的研究菁英將很得意地宣稱,不懂他們佛教研究界的論述裝備即不懂佛教,而一般人對這些菁英,好像只剩要不是自卑就是予以崇拜的份。由戴上學術光環的外圍環圈來宰制被掏空的內部,大概就是異化研究所釀成的問題循環的最終寫照。

五﹒揚棄異化的弊病
佛教在這個時代不見得一定要借助於一般的學術社群。在面對現代人的生死煩惱、無明遮障、以及不得自在等種種的問題時,佛教以其自身的法門與義理儘可保有極大的揮灑空間。相對的,面對生死煩惱等問題,現代的學術並不直接提供像佛教那樣的解決之道。然而,經由以上幾節的討論,吾人可進一步探問,果爾佛教研究在當今之世要確立學術上專業的地位,或者說吾人在作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的努力時,上述異化的弊病是不是可以給避免掉。根據筆者的經驗,事在人為,很多的弊病應該可以在相當程度不必發生。問題是「如何」。
由於筆者一己的經驗實在極其有限,再加上筆者相信且尊重多元的研究進路,因此不適合且不可能在此發而為全面的闡明。無論如何,首先值得特別強調的是,防止弊病有賴痛切的反省;也唯有不斷的反省,才談得上從偏差當中漸次修正過來。本文重點之一,恰好是把一己反省的心得交代出個條理來。然而,光是反省當然不夠。在此,筆者希望進一步提出一些參考要點,使得在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的同時又能不至於掉入異化的圈套。這些參考要點,既非全面的,亦非務必遵守的作業準則,只是供大家參考用的一些想法罷了。
扼要地說,若想揚棄佛教研究專業化過程中的異化弊病,重點的作法應該是把上述雙重異化的方向倒轉過來。具體言之,針對內容上的異化,改為老老實實在佛教的原典下工夫;針對方法上的異化,則改為從佛教的數據本身發而為相應的論述架式或研究進路。
佛教的原典包括經典及其衍生的論著與注疏,此外,碑銘、尊像、建築遺跡、以及各式各樣的第一手史料等,也都是相當寶貴的資料。從事佛教研究,正如任何其他人文學科上的鑽研,再也沒有比原典上的工夫來得更根本的了。一方面,專業的訓練機構不該只偏向於供應空殼子式的學術裝備,也有需要在佛教的原典提供夠廣泛且夠深入的訓練。另一方面,若是準備從事專業的佛教研究,則應考慮投注雙重的工夫,在盡量滿足學院既定的課程的同時,也固定挪出時間逐一或甚至反複精讀原典,如此方乃足以論及長期悠游於原典的世界。這是因為至少就佛教的原典而論,若想在廣度與深度都達到像樣的水平,似乎沒有速成的辦法,也不是說把空殼子式的學術裝備學會之後再以打游擊的方式隨機補充材料就弄得出有實質內涵的研究成果。總之,在當前的學術環境下,盡量去滿足學院的既定課程,可藉以在現實的機制下活存過來,進而取得一定的發言權與詮釋權,至於同時在原典上慢慢磨,則可充分照顧學問之本,不僅不至於輕易就被異化的洪流所淹沒,而且可以積蓄學術上真正有所建樹的本錢。
原典上的工夫,再怎麼去強調其重要性也不會太過份。然而,光是熟悉原典,仍然不等於學術,因為現代的學術講究的是資料的整理、解析、詮釋、批判等工作,藉以得出數據內容的類別(type)、模式(pattern)、理論架構、歷史階段、或內在意涵等可構成學術論述的項目。原典大致是現成的材料,但是學術論述的項目卻需經由學術的加工、克服一道又一道的瓶頸之後的產物。所謂揚棄異化而同時保有學術專業的佛教研究,即意指幾乎完全植根於佛教的資料來從事整理乃至批判的工作,且從而建構出相應的類別乃至內在意涵等學術論述的項目。若能嚴格遵循這樣的一條內在建構之道來逐一突破學術工作的瓶頸,則獲得的成果,不僅是通過學術的手段從內部數據來達成對佛教的認識,而且也使佛教研究不必老成為學術社群的一個負債,反而能藉由本身積極的建樹,發揮對於學術社群真正的貢獻。

六﹒結語:佛教研究各唱各的調
本文並不主張學術上的內在建構之道是研究佛教必須遵循的唯一道路,也無意全盤否定異化的研究。
首先談到內在建構之道。很現實的一個考慮是說,研究者來自各種不同的生活背景與學術環境,並且往往為了達成自己心目中的目標,即透過特定的方式切入設定出來的研究課題,因此可能各有所見,或所見巧妙各有不同。內在建構之道只不過是以學術為手段所打通出來的一條認識途徑,更何況也没有人可以先天地規定只有通過學術的步驟才算真正懂佛教。
其次談到異化的研究。內容上的異化由於欠缺真材實料,在任何學科本來就沒什麼好談的;只是在佛教研究界,如果披上學術的外衣,加上一般人對佛教多樣的數據內容並不見得很熟,內容上的異化就不太容易被認出來,而其價值也容易被高估。不過,有一種情形值得稍加討論,也就是內容上的異化幾乎察覺不出或輕微到可予以忽略的程度,但是很明顯帶有方法上的異化,亦即其論述架式或研究進路是向學術社群告貸而來的。這種方法上的異化應該還可以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尤其對於活在當前一般學術典範的人們,更是有其不得不存在的必要性。換言之,拿當前一般學術典範的解析工具或論述手法套用在佛教的數據上,確實相當便利,若要導出一定的見解,還不至於會有太大的困難,更何況吾人也無法先天地認定其見解盡皆謬失。然而,正如吾人往往只看到吾人原先想要看的,這種方法上的異化,其所見在相當程度應已受制於所運用的解析工具或論述手法。因此,研究者儘可以拿文字學的、文獻學的、歷史的、哲學的、或宗教的進路來探討佛教,從而看到佛教在語言、版本、文獻對照、歷史推展、學說體系、或儀式制度等各方面的情形,卻不應輕易把佛教說成僅止於像這樣的探討所看到的語言、版本、或儀式制度之類的東西。作為很習慣自我批判的研究者,在這兒特別需加檢視的問題有二:(1)所進行的探討是否充分照顧到有關的個別資料及其所處的內在與外在網絡,以及(2)所採用的論述觀點能否一方面擺脫當前一般學術社群異化典範的制約,而且另一方面確實是由窮究數據本身的內在邏輯所形成的。若是經由嚴格的檢視而得出傾向於否定的答案,像這樣的探討即不免於異化的傾向,雖然也可以得出一定的見解,進而宣稱擁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但是來得更為切要的,卻不在於這樣而取得見解,因為對於契入佛教,其所不見極可能比其所見來得重要太多。事實上,像這樣含有異化傾向的探討之所不見,正好是內在建構之道在逐一突破瓶頸之後企圖予以照明的重點。
由以上的討論可知,不同的研究路徑可以凸顯不同的重點,而且難以互相取代。含有異化傾向的探討可以看到想要看的,卻很難看到內在建構之道企圖去看的部分;反過來說,中規中矩的內在建構之道也幾乎無從得出異化研究所可能衍生的見解。再者,不同的研究路徑不必都帶有同等份量的價值,並且儘可各行其道,各唱各的調。終究言之,本文雖然不反對方法上的異化在當前的學術環境下自有其一片天地,卻強調有必要去認清異化研究所釀造的問題循環,畫出異化研究的論述觀點有效的或可容忍的界限範圍,而不至於使異化成為專業的佛教研究唯一的宰制勢力。容許異化在一定的範圍內立足,是一回事;放任異化成為唯一的宰制勢力,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帶來的恐怕就是異化怪物與學術災難。
異化研究有自己的問題循環,並且其勢力範圍應當相當有限。但是,要不要揚棄異化的弊病,卻是研究者個人的抉擇與能力問題。研究者或許也可以不承認所謂異化的弊病就一定是弊病。問題是,在吾人討論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之際,似乎有必要三思,迎向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佛教研究。
相對的,若認為在學術上大家都需要走或都會走內在建構之道,也未免太一廂情願了,根本無視於學術的大環境或人心的複雜面。再者,即使準備發往內在建構之道,可以說完全沒有保證一定能走出什麼結果來,至少不能保證這樣就能真正懂佛教,也無法保證在學術上把工夫用下去就開得出專業的果實。若以為走上內在建構之道就一定比誰都懂佛教,則可能不過是另外又開啟了災難之門。
學術上的內在建構之道完全不在於以真正懂佛教自居來表現另一套的宰制。它面對一個很嚴肅的課題,也就是紀錄下來而流傳到吾人手上的佛教的原典,特別是經典,在相當程度已經脫離原來藉以成立的宗教修學情境。光是在紀錄下來的文字上琢磨,誰夠資格宣稱真正懂得佛陀的教法?在這兒,一直有必要捫心自問的問題包括:我們到底對文本本身知道多少?我們到底對文本本身有沒有親身經歷過以及又是體會了多少?由這兒出發,也就是很虛心、很坦然面對自己在數據內容的所知限度,結果,除了老老實實在原典投入儘可能廣泛與深入的工夫之外,一些心態上的拿捏,例如,尊重實修、尊重個別典籍與個別譯本的完整性,應該都是很有必要的。這一切的努力,無非是希望能夠稍稍彌補文詞和實修之間的鴻溝,藉以走進佛教數據的內在世界,以及至少能和佛陀教法的根本理趣遙遙相應。奠立了這一份本錢,大致即作好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的準備工作。接下來的任務,就在於各憑本事,從這份扎實的把握拿出學術的論述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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