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夢尋》序, 明,張岱 (1597~1697)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1654)、丁酉(1657),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歲辛亥(1671)七月既望,古劍蝶庵老人張岱題。
(李供奉指李白夢遊天姥事)
(張岱在 1671 年,寫《西湖夢尋》序時,已經離開西湖 28 年,也就是說,他於1643 年離開西湖,本書第34則<湖心亭>,崇禎五年十二月張岱冒雪遊湖心亭,時1632 年。1644 年崇禎帝自缢,明朝滅亡,清軍入關。)
西湖總記——明聖二湖
自馬臻開鑒湖,而由漢及唐,得名最早。後至北宋,西湖起而奪之,人皆奔走西湖,而鑒湖之淡遠,自不及西湖之冶艷矣。至于湘湖則僻處蕭然,舟車罕至,故韻士高人無有齒及之者。余弟毅孺常比西湖為美人,湘湖為隱士,鑒湖為神仙。余不謂然。余以湘湖為處子,目氐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鑒湖為名門閨淑,可欽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羡;人人得而艷羡,故人人得而輕慢。
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故余嘗謂:「善讀書,無過董遇三餘,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餘。董遇曰:『冬者,歲之餘也;夜者,日之餘也;雨者,月之餘也。』雪巘古梅,何遜煙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空濛,何遜晴光灩瀲。深情領略,是在解人。」即湖上四賢,余亦謂:「樂天之曠達,固不若和靖之靜深;鄴侯之荒誕,自不若東坡之靈敏也。」其餘如賈似道之豪奢,孫東瀛之華贍,雖在西湖數十年,用錢數十萬,其于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有未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何得易言游湖。
蘇軾《夜泛西湖》詩: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又《湖上夜歸》詩:
我飲不盡器,半酣尤味長。籃輿湖上歸,春風吹面涼。
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
尚記梨花村,依依聞暗香。
又《懷西湖寄晁美叔》詩:
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君持使者節,風采爍雲煙。
清流與碧巘,安肯為君妍。胡不屏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使。
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夤緣。問道若有得,買魚弗論錢。
李奎《西湖》詩:
錦帳開桃岸,蘭橈繫柳津。鳥歌如勸酒,花笑欲留人。
鐘磬千山夕,樓台十里春。回看香霧里,羅綺六橋新。
蘇軾《開西湖》詩:
偉人謀議不求多,事定紛紜自唯阿。
盡放龜魚還綠淨,肯容蕭葦障前坡。
一朝美事誰能繼,百尺蒼崖尚可磨。
天上列星當亦喜,月明時下浴金波。
周立勳《西湖》詩:
平湖初漲綠如天,荒草無情不記年。
猶有當時歌舞地,西泠煙雨麗人船。
夏煒《西湖竹枝詞》:
四面空波卷笑聲,湖光今日最分明。
舟人莫定游何外,但望鴛鴦睡處行。
平湖竟日只溟濛,不信韶光只此中。
笑拾楊花裝半臂,恐郎到晚怯春風。
行觴次第到湖灣,不許鶯花半刻閒。
眼看誰家金絡馬,日駝春色向孤山。
春波四合沒晴沙,晝在湖船夜在家。
怪殺春風歸不斷,擔頭原自插梅花。
歐陽修《西湖》詩:
菡萏香消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
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
趙子昂《西湖》詩:
春陰柳絮不能飛,兩足蒲芽綠更肥。
只恐前呵驚白鷺,獨騎款段繞湖歸。
袁宏道《西湖總評》詩:
龍井饒甘泉,飛來富石骨。蘇橋十里風,勝果一天月。
錢祠無佳處,一片好石碼。孤山舊亭子,涼蔭滿林樾。
一年一桃花,一歲一白發。南高看雲生,北高見月沒。
楚人無羽毛,能得凡游越。
范景文《西湖》詩:
湖邊多少游觀者,半在斷橋煙雨間。
盡逐春風看歌舞,凡人著眼看青山。
張岱《西湖》詩:
追想西湖始,何緣得此名。恍逢西子面,大服古人評。
冶艷山川合,風姿煙雨生。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
一望煙光里,蒼茫不可尋。吾鄉爭道上,此地說湖心。
潑墨米顛畫,移情伯子琴。南華秋水意,千古有人欽。
到岸人心去,月來不看湖,漁燈隔水見,堤樹帶煙熇。
真意言詞盡,淡妝脂粉無。問誰能領略,此際有髯蘇。
又《西湖十景》詩:
一峰一高人,兩人相與語。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
(兩峰插雲)
湖氣冷如冰,月光淡于雪。肯棄與三潭,杭人不看月。
(三潭印月)
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蹩躠步松沙,恍疑是踏雪。
(斷橋殘雪)
夜氣滃南屏,輕嵐薄如紙。鐘聲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南屏晚鐘)
煙柳幕桃花,紅玉沉秋水。文弱不勝夜,西施剛睡起。
(蘇堤春曉)
頰上帶微酡,解頤開笑口。何物醉荷花,暖風原似酒。
(曲院風荷)
深柳叫黃鸝,清音入空翠。若果有詩腸,不應比鼓吹。
(柳浪聞鶯)
殘塔臨湖岸,頹然一醉翁。奇情在瓦礫,何必藉人工。
(雷峰夕照)
秋空見皓月,冷氣入林皋。靜聽孤飛雁,聲輕天正高。
(平湖秋月)
深恨放生池,無端造魚獄。今來花港中,肯受人拘束?
(花港觀魚)
柳耆卿《望海潮》詞: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金主閱此詞,慕西湖勝景,遂起投鞭渡江之思。)
于國寶《風入松》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1. 玉蓮亭
白樂天守杭州,政平訟簡。貧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種樹幾株;富民有贖罪者,令于西湖開葑田數畝。歷任多年,湖葑盡拓,樹木成蔭。樂天每于此地,載妓看山,尋花問柳。居民設像祀之。亭臨湖岸,多種青蓮,以象公之潔白。右折而北,為纜舟亭,樓船鱗集,高柳長堤。游人至此買舫入湖者,喧闐如市。東去為玉鳧園,湖水一角,僻處城阿,舟楫罕到。
寓西湖者,欲避囂雜,莫于此地為宜。園中有樓,倚窗南望,沙際水明,常見浴鳧數百出沒波心,此景幽絕。
白居易《玉蓮亭》詩: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舖。
松排山面千層翠,月照波心一點珠。
碧毯綠頭抽早麥,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谷,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2. 昭慶寺
昭慶寺,自獅子峰、屯霞石發脈,堪輿家謂之火龍。石晉元年始創,毀于錢氏乾德五年。宋太平興國元年重建,立戒壇。天禧初,改名昭慶。是歲又火。迨明洪武至成化,凡修而火者再。四年奉敕再建,廉訪楊繼宗監修。有湖州富民應募,摯萬金來。殿宇室廬,頗極壯麗。嘉靖三十四年以倭亂,恐賊據為巢,遽火之。事平再造,遂用堪輿家說,辟除民舍,使寺門見水,以厭火災。隆慶三年復毀。萬歷十七年,司禮監太監孫隆以織造助建,懸幢列鼎,絕盛一時。而兩廡櫛比,皆市廛精肆,奇貨可居。春時有香市,與南海、天竺、山東香客及鄉村婦女兒童,往來交易,人聲嘈雜,舌敝耳聾,抵夏方止。崇禎十三年又火,煙焰障天,湖水為赤。及至清初,踵事增華,戒壇整肅,較之前代,尤更莊嚴。
一說建寺時,為錢武肅王八十大壽,寺僧圓淨訂緇流古樸、天香、勝蓮、勝林、慈受、慈雲等,結蓮社,誦經放生,為王祝壽。每月朔,登壇設戒,居民行香禮佛,以昭王之功德,因名昭慶。今以古德諸號,即為房名。
袁宏道《昭慶寺小記》: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掉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游西湖始此,時萬歷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小修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歸。草草領略,未極遍賞。
閱數日,陶周望兄弟至。
張岱《西湖香市記》: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盡于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進香天竺者日至,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庵,庵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嬉具之類,無不集。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無留船,寓無留容,肆無留釀。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已畫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別。士女閒都,不勝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薌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帳;鼎彝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 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後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已、壬午洊饑,民強半餓死。壬午虜鯁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已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時杭州劉太守夢謙,汴梁人,鄉里抽豐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詞饋送。有輕薄子改古詩誚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 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實錄。
3. 哇哇宕
哇哇宕在棋盤山上。昭慶寺後,有石池深不可測,峭壁橫空,方圓可三四畝,空谷相傳,聲喚聲應,如小兒啼焉。上有棋盤石,聳立山頂。其下烈士祠,為朱蹕、金勝、祝威諸人,皆宋時死金人難者,以其生前有護衛百姓功,故至今祀之。
屠隆《哇哇宕》詩:
昭慶莊嚴盡佛圖,如何空谷有呱呱。
千兒乳墜成賢劫,五覺聲聞報給孤。
流出桃花緣古宕,飛來怪石入冰壺。
隱身岩下傳消息,任爾臨崖動地呼。
4. 大佛頭
大石佛寺,考舊史,秦始皇東游入海,纜舟于此石上。後因賈平章住裡湖葛嶺,宋大內在鳳凰山,相去二十餘里,平章聞朝鐘響,即下湖船,不用篙楫,用大錦纜絞動盤車,則舟去如駛,大佛頭,其系纜石樁也。平章敗,後人鐫為半身佛像,飾以黃金,構殿覆之,名大石佛院。至元末毀。明永樂間,僧志琳重建,敕賜大佛禪寺。賈秋壑為誤國奸人,其于山水書畫古董,凡經其鑒賞,無不精妙。所制錦纜,亦自可人。一日臨安失火,賈方在半閒堂鬥蟋蟀,報者絡繹,賈殊不顧,但曰:“至太廟則報。”俄而,報者曰:“火直至太廟矣!”賈從小肩輿,四力士以椎劍護,舁輿人里許即易,倏忽至火所,下令肅然,不過曰:“焚太廟者,斬殿帥。”于是帥率勇士數十人,飛身上屋,一時撲滅。賈雖奸雄,威令必行,亦有快人處。
張岱《大石佛院》詩:
余少愛嬉游,名山恣探討。泰岳既峗峨,補陀復杳渺。
天竺放光明,齊雲集百鳥。活佛與靈神,金身皆藐小。
自到南明山,石佛出雲表。食指及拇指,七尺猶未了。
寶石更特殊,當年石工巧。岩石數丈高,止塑一頭腦。
量其半截腰,丈六猶嫌少。問佛凡許長,人天不能曉。
但見往來人,盤旋如虱蚤。而我獨不然,參禪已到老。
入地而摩天,何在非佛道。色相求如來,巨細皆心造。
我視大佛頭,仍然一莖草。
甄龍友《西湖大佛頭贊》:
色如黃金,面如滿月。盡大地人,只見一橛。
5. 保俶塔
寶石山高六十三丈,周一十三里。錢武肅王封壽星寶石山,羅隱為之記。其絕頂為寶峰,有保俶塔,一名寶所塔,蓋保俶塔也。宋太平興國元年,吳越王濬,聞唐亡而懼,乃與妻孫氏、子惟濬、孫承祐入朝,恐其被留,許造塔以保之。稱名,尊天子也。至都,賜禮賢宅以居,賞賚甚厚。留兩月遣還,賜一黃袱,封識甚固,戒曰:“途中宜密觀。”及啟之,則皆群臣乞留俶章疏也,俶甚感懼。既歸,造塔以報佛恩。保俶之名,遂誤為保叔。不知者遂有“保叔緣何不保夫”之句。
俶為人敬慎,放歸后,每視事,徙坐東偏,謂左右曰:“西北者,神京在焉,天威不違顏咫尺,俶敢寧居乎!”每修省入貢,焚香而後遣之。未幾,以地歸宋,封俶為淮海國王。其塔,元至正末毀,僧慧炬重建。明成化間又毀,正德九年僧文鏞再建。嘉靖元年又毀,二十二年僧永固再建。隆慶三年大風折其頂,塔亦漸圮,萬歷二十二年重修。其地有壽星石、屯霞石。去寺百步,有看松台,俯臨巨壑,凌駕松抄,看者驚悸。
塔下石壁孤峭,緣壁有精廬四五間,為天然圖畫圖。
黃久文《冬日登保俶塔》詩:
當峰一塔微,落木淨煙浦。日寒山影瘦,霜泐石稜苦。
山雲自悠然,來者適為主。與子欲談心,松風代吾語。
夏公謹《保俶塔》詩:
客到西湖上,春游尚及時。石門深歷險,山閣靜憑危。
午寺鳴鐘亂,風潮去舫遲。清樽歡不極,醉筆更題詩。
錢思復《保俶塔》詩:
金剎天開畫,鐵檐風語鈴。野雲秋共白,江樹晚逾青。
鑿屋岩藏雨,粘崖石墜星。下看湖上客,歌吹正沉冥。
6. 瑪瑙寺
瑪瑙坡在保俶塔西,碎石文瑩,質若瑪瑙,土人采之,以鐫圖篆。晉時遂建瑪瑙寶勝院,元末毀,明永樂間重建。有僧芳洲僕夫藝竹得泉,遂名僕夫泉。山巔有閣,凌空特起,憑眺最勝,俗稱瑪瑙山居。寺中有大鐘,侈弇齊適,舒而遠聞,上鑄《蓮經》七卷,《金剛經》三十二分。晝夜十二時,保六僧撞之。每撞一聲,則《法華》七卷、《金剛》三十二分,字字皆聲。吾想法夜聞鐘,起人道念,一至旦晝,無不牿亡。今于平明白晝時聽鐘聲,猛為提醒,大地山河,都為震動,則鏗鍧一響,是竟《法華》一轉、《般若》一轉矣。內典云:人間鐘鳴未歇際,地獄眾生刑具暫脫此間也。鼎革以后,恐寺僧惰慢,不克如前。
張岱《瑪瑙寺長鳴鐘》詩:
女媧煉石如煉銅,鑄出梵王千斛鐘。
僕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頑銅半瑪瑙。
錘金琢玉昆吾刀,盤旋鐘紐走蒲牢。
十万八千《法華》字,《金剛般若》居其次。
貝葉靈文滿背腹,一聲撞破蓮花獄。
萬鬼桁楊暫脫離,不愁漏盡啼荒雞。
晝夜百刻三千杵,菩薩慈悲淚如雨。
森羅殿前免刑戮,惡鬼猙獰齊退役。
一擊淵淵大地驚,青蓮字字有潮音。
特為眾生解冤結,共聽毗廬廣長舌。
敢言佛說盡荒唐,勞我闍黎日夜忙。
安得成湯開一面,吉網羅鉗都不見。
7. 智果寺
智果寺,舊在孤山,錢武肅王建。宋紹興間,造四聖觀,徙于大佛寺西。先是東坡守黃州,于潛僧道潛,號參寥子,自吳來訪,東坡夢與賦詩,有“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後七年,東坡守杭,參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間。寒食之明日,東坡來訪,參寥汲泉煮茗,適符所夢。東坡四顧壇壝,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自此上懺堂,當有九十三級。”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吾死後,當捨身為寺中伽藍。”參寥遂塑東坡像,供之伽藍之列,留偈壁間,有:“金剛開口笑鐘樓,樓笑金剛雨打頭,直待有鄰通一線,兩重公案一時修。”后寺破敗。崇禎壬申,有揚州茂才鮑同德字有鄰者,來寓寺中。東坡兩次入夢,屬以修寺,鮑辭以“貧士安辦此?”公曰:“子第為之,自有助子者。”次日,見壁間偈有“有鄰”二字,遂心動立愿,作《西泠記夢》,見人輒出示之。一日至邸,遇維揚姚永言,備言其夢。座中有粵東謁選進士宋公兆禴者,甚為駭異。次日,宋公筮仕,遂得仁和。永言慫恿之,宋公力任其艱,寺得再葺。
時有泉適出寺後,好事者仍名之參寥泉焉。
8. 六賢祠
宋時西湖有三賢祠兩:其一在孤山竹閣。三賢者,白樂天、林和靖、蘇東坡也。其一在龍井資聖院。三賢者,趙閱道、僧辨才、蘇東坡也。寶慶間,袁樵移竹閣三賢祠于蘇公堤,建亭館以沾官酒。或題詩云:“和靖東坡白樂天,三人秋菊荐寒泉,而今滿面生塵土,欲與袁樵趁酒錢。”又據陳眉公筆記,錢塘有水仙王廟,林和靖祠堂近之。東坡先生以和靖清節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黃山谷有《水仙花》詩用此事:“錢塘昔聞水仙廟,荊州今見水仙花,暗香靚色撩詩句,宜在孤山處士家。”則宋時所祀,只和靖一人。明正德三年,郡守楊孟瑛重浚西湖,立四賢祠,以祀李鄴侯、白、蘇、林四人,杭人益以楊公,稱五賢。而后乃祧楊公,增祀周公維新、王公弇州,稱六賢祠。張公亮曰:“湖上之祠,宜以久居其地,與風流標令為山水深契者,乃列之。周公冷面,且為神明,有別祠矣。弇州文人,與湖非久要,今并四公而坐,恐難熟熱也。”人服其確論。
張明弼《六賢祠》詩:
山川亦自有聲氣,西湖不易與人熱。
五日京兆王弇州,冷面臬司號寒鐵。
原與湖山非久要,心胸不復留風月。
猶議當時李鄴侯,西泠尚未通舟楫。
惟有林蘇白樂天,真與煙霞相接納。
風流俎豆自千秋,松風菊露梅花雪。
9. 西泠橋
西泠橋一名西陵,或曰:即蘇小小結同心處也。及見方子公詩有云:“‘數聲漁笛知何處,疑在西泠第一橋。’陵作泠,蘇小恐誤。”余曰:“管不得,只西陵便好。且白公斷橋詩‘柳色青藏蘇小家’,斷橋去此不遠,豈不可借作西泠故實耶!”昔趙王孫孟堅子固常客武林,值菖蒲節,周公謹同好事者邀子固游西湖。酒酣,子固脫帽,以酒晞發,箕踞歌《離騷》,旁若無人。薄暮入西泠橋,掠孤山,艤舟茂樹間,指林麓最幽處,瞪目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筆也。”鄰舟數十,皆驚駭絕歎,以為真謫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東坡之后,復見此人。
袁宏道《西泠橋》詩:
西泠橋,水長在。松葉細如針,不肯結羅帶。
鶯如衫,燕如釵,油壁車,砍為柴,青驄馬,自西來。
昨日樹頭花,今日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又《桃花雨》詩:
淺碧深紅大半殘,惡風催雨剪刀寒。
桃花不比杭州女,洗卻胭脂不耐看。
李流芳《西泠橋題畫》:
余嘗為孟暘題扇:“多寶峰頭石欲摧,西泠橋邊樹不開。
輕煙薄霧斜陽下,曾泛扁舟小築來。”西泠橋樹色,真使人可念,橋亦自有古色。近聞且改築,當無復舊觀矣。對此悵然。
10. 岳王墳
岳鄂王死,獄卒隗順負其屍,逾城至北山以葬。後朝廷購求葬處,順之子以告。及啟棺如生,乃以禮服殮焉。隗順,史失載。今之得以崇封祀享,肸蠁千秋,皆順力也。倪太史元璐曰:“岳王祠,泥范忠武,鐵鑄檜、契,人之欲不朽檜、契也,甚于忠武。”按公之改謚忠武,自隆慶四年。墓前之有秦檜、王氏、万俟契三像,始于正德八年,指揮李隆以銅鑄之,旋為游人撻碎。后增張俊一像。四人反接,跪于丹墀。自萬歷二十六年,按察司副使范淶易之以鐵,游人椎擊益狠,四首齊落,而下体為亂石所擲,止露肩背。旁墓為銀瓶小姐。王被害,其女抱銀瓶墜井中死。楊鐵崖樂府曰:“岳家父,國之城;秦家奴,城之傾。皇天不靈,殺我父與兄。嗟我銀瓶為我父,緹縈生不贖父死,不如無生。千尺井,一尺瓶,瓶中之水精衛鳴。”墓前有分屍檜。天順八年,杭州同知馬偉鋸而植之,首尾分處,以示磔檜狀。隆慶五年,大雷擊折之。朱太史之俊曰:“一秦檜耳,鐵首木心,俱不能保至此。”天啟丁卯,浙撫造祠媚璫,窮工極巧,徙蘇堤第一橋于百步之外,數日立成,駭其神速。崇禎改元,魏璫敗,毀其祠,議以木石修王廟。卜之王,王弗許。
岳雲,王之養子,年十二從張憲戰,得其力,大捷,號曰“贏官人”,軍中皆呼焉。手握兩鐵錘,重八十斤。王征伐,未嘗不與,每立奇功,王輒隱之。官至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死年二十二,贈安遠軍承宣使。所用鐵錘猶存。
張憲為王部將,屢立戰功。紹興十年,兀朮屯兵臨穎,憲破其兵,追奔十五里,中原大振。秦檜主和,班師。檜與張俊謀殺岳飛,誘飛部曲能告飛事者,卒無人應。張俊鍛煉憲,被掠無完膚,強辯不伏,卒以冤死。景定二年,追封烈文侯。
正德十二年,布衣王大祐發地得碣石,乃崇封焉。郡守梁材建廟,修撰唐皋記之。
牛皋墓在棲霞嶺上。皋字伯遠,汝州人,岳鄂王部將,素立戰功。秦檜懼其怨己,一日大會眾軍士,置毒害之。皋將死,歎曰:“吾年近六十,官至侍從郎,一死何恨,但恨和議一成,國家日削。大丈夫不能以馬革裹屍報君父,是為歎耳!”
張景元《岳墳小記》:
岳少保墳祠,祠南向,舊在闤闠。孫中貴為買民居,開道臨湖,殊愜大觀。祠右衣冠葬焉。石門華表,形制不巨,雅有古色。
周詩《岳王墳》詩:
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後忠。
干戈戎馬異,涕淚古今同。目斷封丘上,蒼蒼夕照中。
高啟《岳王墳》詩:
大樹無枝向北風,千年遺恨泣英雄。
班師詔已成三殿,射虜書猶說兩宮。
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自藏弓。
棲霞嶺上今回首,不見諸陵白霧中。
唐順之《岳王墳》詩:
國恥猶未雪,身危亦自甘。九原人不返,萬壑氣長寒。
豈恨藏弓早,終知借劍難。吾生非壯士,于此發衝冠。
蔡汝南《岳王墓》詩:
誰將三字獄,墮此一長城。北望真堪淚,南枝空自榮。
國隨身共盡,君恃相為生。落日松風起,猶聞劍戟鳴。
王世貞《岳墳》詩:
落日松杉覆古碑,英風颯颯動靈祠。
空傳赤帝中興詔,自折黃龍大將旗。
三殿有人朝北極,六陵無樹對南枝。
莫將烏喙論勾踐,鳥盡弓藏也不悲。
徐渭《岳墳》詩:
墓門慘淡碧湖中,丹雘朱扉射水紅。
四海龍蛇寒食後,六陵風雨大江東。
英雄幾夜乾坤博,忠孝傳家俎豆同。
腸斷兩宮終朔雪,年年麥飯隔春風。
張岱《岳王墳》詩:
西泠煙雨岳王宮,鬼氣陰森碧樹叢。
函谷金人長墮淚,昭陵石馬自嘶風。
半天雷電金牌冷,一族風波夜壑紅。
泥塑岳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董其昌《岳墳柱對》:
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小朝廷豈求活耶。
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當如是矣。
張岱《岳墳柱銘》:
呼天悲鐵像,此冤未雪,常聞石馬哭昭陵。
拓地飲黃龍,厥志當酬,尚見泥兵濕蔣廟。
11. 紫雲洞
紫雲洞在煙霞嶺右。其地怪石蒼翠,劈空開裂,山頂層層,如廈屋天構。賈似道命工疏剔建庵,刻大士像于其上。雙石相倚為門,清風時來,谽谽透出,久坐使人寒慄。又有一坎突出洞中,蓄水澄潔,莫測其底。洞下有懶雲窩,四山圍合,竹木掩映,結庵其中。名賢游覽至此,每有遺世之思。洞旁一壑幽深,昔人鑿石,聞金鼓聲而止,遂名“金鼓洞”。洞下有泉,曰“白沙”。好事者取以瀹茗,與虎跑齊名。
王思任詩:
筍輿幽討遍,大壑氣沉沉。山葉逢秋醉,溪聲入午喑。
是泉從竹護,無石不雲深。沁骨涼風至,僧寮絮碧陰。
12. 玉泉寺
玉泉寺為故淨空院。南齊建元中,僧曇起說法于此,龍王來听,為之撫掌出泉,遂建龍王祠。晉天福三年,始建淨空院于泉左。宋理宗書“玉泉淨空院”額。祠前有池畝許,泉白如玉,水望澄明,淵無潛甲。中有五色魚百餘尾,投以餅餌,則奮鬐鼓鬣,攫奪盤旋,大有情致。泉底有孔,出氣如橐籥,是即神龍泉穴。又有細雨泉,晴天水面如雨點,不解其故。泉出可溉田四千畝。近者曰鮑家田,吳越王相鮑慶臣采地也。萬歷二十八年,司禮孫東瀛于池畔改建大士樓居。春時,游人甚眾,各攜果餌到寺觀魚,餵飼之多,魚皆饜飫,較之放生池,則侏儒飽欲死矣。
道隱《玉泉寺》詩:
在昔南齊時,說法有曇起。天花墮碧空,神龍聽法語。
撫掌一贊歎,出泉成白乳。澄潔更空明,寒涼卻酷暑。
石破起冬雷,天驚逗秋雨。如何烈日中,水紋如碎羽。
言有橐籥聲,氣孔在泉底。內多海大魚,猙獰數百尾。
餅餌驟然投,要遮全振旅。見食即忘生,無怪盜賊聚。
13. 集慶寺
九里松,唐刺史袁仁敬植。松以達天竺,凡九里,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蒼翠夾道,藤蘿冒塗,走其下者,人面皆綠。行里許,有集慶寺,乃宋理宗所愛閻妃功德院也。
淳祐十一年建造。閻妃,鄞縣人,以妖艷專寵后宮。寺額皆御書,巧麗冠于諸剎。經始時,望青采斫,勳舊不保,鞭笞追逮,擾及雞豚。時有人書法堂鼓云:“淨慈靈隱三天竺,不及閻妃好面皮。”理宗深恨之,大索不得。此寺至今有理宗御容兩軸。六陵既掘,冬青不生,而帝之遺像竟托閻妃之面皮以存,何可輕誚也。元季毀,明洪武二十七年重建。
張京元《九里松小記》:
九里松者,僅見一株兩株,如飛龍劈空,雄古奇偉。想當年萬綠參天,松風聲壯于錢塘潮,今已化為烏有。更千百歲,桑田滄海,恐北高峰頭有螺蚌殼矣,安問樹有無哉!
陳玄暉《集慶寺》詩:
玉鉤斜內一閻妃,姓氏猶傳真足奇。
宮嬪若非能佞佛,御容焉得在招提。
布地黃金出紫薇,官家不若一閻妃。
江南賦稅憑誰用,日縱平章恣水嬉。
開荒築土建壇堆,功德巍峨在石碑。
集慶猶存宮殿毀,面皮真個屬閻妃。
昔日曾傳九里松,後聞建寺一朝空。
放生自出羅禽鳥,聽信闍黎說有功。
14. 飛來峰
飛來峰,稜層剔透,嵌空玲瓏,是米顛袖中一塊奇石。使有石癖者見之,必具袍笏下拜,不敢以稱謂簡褻,只以石丈呼之也。深恨楊髡,遍體俱鑿佛像,羅漢世尊,櫛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艷之膚,瑩白之體,刺作台池鳥獸,乃以黔墨塗之也。奇格天成,妄遭錐鑿,思之骨痛。翻恨其不匿影西方,輕出靈鷲,受人戮辱;亦猶士君子生不逢時,不束身隱遁,以才華傑出,反受摧殘,郭璞、禰衡并受此慘矣。慧理一歎,謂其何事飛來,蓋痛之也,亦惜之也。且楊髡沿溪所刻羅漢,皆貌己像,騎獅騎象,侍女皆裸体獻花,不一而足。田公汝成錐碎其一;余少年讀書岣嶁,亦碎其一。聞楊髡當日住德藏寺,專發古冢,喜與僵尸淫媾。知寺後有來提舉夫人與陸左丞化女,皆以色夭,用水銀灌殮。楊命發其冢。有僧真諦者,性呆戇,為寺中樵汲,聞之大怒,嘄呼詬誶。主僧懼禍,鎖禁之。及五鼓,楊髡起,趣眾發掘,真諦逾垣而出,抽韋馱木杵,奮擊楊髡,裂其腦蓋。從人救護,無不被傷。但見真諦于眾中跳躍,每逾尋丈,若隼撇虎騰,飛捷非人力可到。一時燈炬皆滅,耰鋤畚插都被毀壞。楊髡大懼,謂是韋馱顯聖,不敢往發,率眾遽去,亦不敢問。此僧也,洵為山靈吐氣。
袁宏道《飛來峰小記》:
湖上諸峰,當以飛來為第一。峰石逾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后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醜可厭。余前後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寧;次為王靜虛、陶石簣兄弟;次為魯休寧。每游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又《戲題飛來峰》詩:
試問飛來峰,未飛在何處。人世多少塵,何事飛不去。
高古而鮮妍,楊、班不能賦。
白玉簇其顛,青蓮借其色。惟有虛空心,一片描不得。
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識。
張岱《飛來峰》詩:
石原無此理,變幻自成形。天巧疑經鑿,神功不受型。
搜空或洚水,開辟必雷霆。應悔輕飛至,無端遭巨靈。
石意猶思動,躨跜勢若撐。鬼工穿曲折,兒戲斫瓏玲。
深入營三窟,蠻開倩五丁。飛來或飛去,防爾為身輕。
15. 冷泉亭
冷泉亭在靈隱寺山門之左。丹垣綠樹,翳映陰森。亭對峭壁,一泓泠然,凄清入耳。亭後西栗十餘株,大皆合抱,冷暗樾,遍體清涼。秋初栗熟,大若櫻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蓮房。天啟甲子,余讀書絢嶁山房,寺僧取作清供。余謂雞頭實無其松脆,鮮胡桃遜其甘芳也。夏月乘涼,移枕簟就亭中臥月,澗流淙淙,絲竹並作。張公亮聽此水聲,吟林丹山詩:“流向西湖載歌舞,回頭不似在山時。”言此水聲帶金石,已先作歌舞矣,不入西湖安入乎!余嘗謂住西湖之人,無人不帶歌舞,無山不帶歌舞,無水不帶歌舞,脂粉紈綺,即村婦山僧,亦所不免。因憶眉公之言曰:“西湖有名山,無處士;有古剎,無高僧;有紅粉,無佳人;有花朝,無月夕。”曹娥雪亦有詩嘲之曰:“燒鵝羊肉石灰湯,先到湖心次岳王。斜日未曛客未醉,齊拋明月進錢塘。”余在西湖,多在湖船作寓,夜夜見湖上之月,而今又避囂靈隱,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對山間之月,何福消受。余故謂西湖幽賞,無過東坡,亦未免遇夜入城。而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臥醒花影,除林和靖、李岣嶁之外,亦不見有多人矣。即慧理、賓王,亦不許其同在臥次。
袁宏道《冷泉亭小記》: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粹;夏之日,風泠泉渟,可以蠲煩析醒。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 臥而狎之,可垂釣于枕上。潺湲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16. 靈隱寺
明季昭慶寺火,未幾而靈隱寺火,未幾而上天竺又火,三大寺相繼而毀。是時唯具德和尚為靈隱住持,不數年而靈隱早成。蓋靈隱自晉咸和元年,僧慧理建,山門匾曰“景勝覺場”,相傳葛洪所書。寺有石塔四,錢武肅王所建。宋景德四年,改景德靈隱禪寺,元至正三年毀。明洪武初再建,改靈隱寺。宣德七年,僧曇贊建山門,良玠建大殿。殿中有拜石,長丈餘,有花卉鱗甲之文,工巧如畫。正統十一年,玹理建直指堂,堂文額為張即之所書,隆慶三年毀。萬歷十二年,僧如通重建;二十八年司禮監孫隆重修,至崇禎十三年又毀。具和尚查如通舊籍,所費八万,今計工料當倍之。具和尚慘淡經營,咄嗟立辦。其因緣之大,恐蓮池金粟所不能逮也。具和尚為余族弟,丁酉歲,余往候之,則大殿、方丈尚未起工,然東邊一帶,朗閣精藍凡九進,客房僧舍百什餘間,棐几藤床,舖陳器皿,皆不移而具。香積廚中,初鑄三大銅鍋,鍋中煮米三擔,可食千人。具和尚指鍋示余曰:“此弟十餘年來所掙家計也。”飯僧之眾,亦諸剎所無。午間方陪余齋,見有沙彌持赫蹄送看,不知何事,第對沙彌曰:“命庫頭開倉。”沙彌去。及余飯后出寺門,見有千余人蜂擁而來,肩上擔米,頃刻上稟,斗斛無聲,忽然競去。余問和尚,和尚曰:“此丹陽施主某,歲致米五百擔,水腳挑錢,纖悉自備,不許飲常住勺水,七年于此矣。”余為嗟歎。因問大殿何時可成,和尚對以:“明年六月,為弟六十,法子萬人,人饋十金,可得十萬,則吾事濟矣。”逾三年而大殿、方丈俱落成焉。余作詩以記其盛。
張岱《壽具和尚并賀大殿落成》詩:
飛來石上白猿立,石自呼猿猿應石。
具德和尚行腳來,山鬼啾啾寺前泣。
生公叱石同叱羊,沙飛石走山奔忙。
驅使萬靈皆辟易,火龍為之開洪荒。
正德初年有簿對,八萬今當增一倍。
談笑之間事已成,和尚功德可思議。
黃金大地破慳貪,聚米成丘粟若山。
萬人團族如蜂蟻,和尚植杖意自閒。
余見催科只數貫,縣官敲扑加鍛煉。
白糧升合尚怒呼,如坻如京不盈半。
憶昔訪師坐法堂,赫蹄數寸來丹陽。
和尚聲色不易動,第令侍者開倉場。
去不移時階戺亂,白粲馱來五百擔。
上倉斗斛寂無聲,千百人夫頃刻散。
米不追呼人不繫,送到座前猶屏氣。
公侯福德將相才,羅漢神通菩薩慧。
如此工程非戲謔,向師頌之師不諾。
但言佛自有因緣,老僧只怕因果錯。
余自聞言請受記,阿難本是如來弟。
與師同住五百年,挾取飛來復飛去。
張祜《靈隱寺》詩:
峰巒開一掌,朱檻幾環延。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五更樓下月,十里郭中煙。後塔聳亭後,前山橫閣前。
溪沙涵水靜,洞石點苔鮮。好是呼猿父,西岩深響連。
賈島《靈隱寺》詩:
峰前峰後寺新秋,絕頂高窗見沃洲。
人在定中聞蟋蟀,鶴于棲處掛獼猴。
山鐘夜度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樓。
心欲懸帆身未逸,謝公此地昔曾游。
周詩《靈隱寺》詩:
靈隱何年寺,青山向此開。澗流原不斷,峰石自飛來。
樹覆空王苑,花藏大士台。探冥有玄度,莫遣夕陽催。
17. 北高峰
北高峰在靈隱寺后,石磴數百級,曲折三十六灣。上有華光廟,以祀五聖。山半有馬明王廟,春日祈蠶者咸往焉。峰頂浮屠七級,唐天寶中建,會昌中毀;錢武肅王修復之,宋咸淳七年復毀。此地群山屏繞,湖水鏡涵,由上視下,歌舫漁舟,若鷗鳧出沒煙波,遠而益微,僅規其影。西望羅剎江,若匹練新濯,遙接海色,茫茫無際。張公亮有句:“江氣白分海氣合,吳山青盡越山來。”詩中有畫。郡城正值江湖之間,委蛇曲折,左右映帶,屋宇鱗次,竹木雲蓊,郁郁蔥蔥,鳳舞龍盤,真有王氣蓬勃。山麓有無著禪師塔。師名文喜,唐肅宗時人也,瘞骨于此。韓侂胄取為葬地,啟其塔,有陶龕焉。容色如生,發垂至肩,指爪盤屈繞身,舍利數百粒,三日不壞,竟荼毗之。
蘇軾《游靈隱高峰塔》詩:
言游高峰塔,蓐食始野裝。火雲秋未衰,及此初旦涼。
霧霏岩谷暗,日出草木香。嘉我同來人,又便雲水鄉。
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古松攀龍蛇,怪石坐牛羊。
漸聞鐘馨音,飛鳥皆下翔。入門空無有,雲海浩茫茫。
惟見聾道人,老病時絕糧。問年笑不答,但指穴梨床。
心知不復來,欲歸更彷徨。贈別留匹布,今歲天早霜。
18. 韜光庵
韜光庵在靈隱寺右之半山,韜光禪師建。師,蜀人,唐太宗時,辭其師出游,師囑之曰:“遇天可留,逢巢即止。”師游靈隱山巢溝塢,值白樂天守郡,悟曰:“吾師命之矣。”遂卓錫焉。樂天聞之,遂與為友,題其堂曰“法安”。內有金蓮池、烹茗井,壁間有趙閱道、蘇子瞻題名。庵之右為呂純陽殿,萬歷十二年建,參政郭子章為之記。駱賓王亡命為僧,匿跡寺中。宋之問自謫所還至江南,偶宿于此。夜月極明,之問在長廊索句,吟曰:“鷲嶺郁岧嶢,龍宮鎖寂寥。”後句未屬,思索良苦。有老僧點長明燈,同曰:“少年夜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曰:“適欲題此寺,得上聯而下句不屬。”
僧請吟上句,宋誦之。老僧曰:“何不云‘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問愕然,訝其遒麗,遂續終篇。遲明訪之,老僧不复見矣。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
袁宏道《韜光庵小記》: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里,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絡,達于山廚。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余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
宿韜光之次日,余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張京元《韜光庵小記》:
韜光庵在靈鷲後,鳥道蛇盤,一步一喘。至庵,入坐一小室,峭壁如削,泉出石罅,匯為池,蓄金魚數頭。低窗曲檻,相向啜茗,真有武陵世外之想。
蕭士瑋《韜光庵小記》:
初二,雨中上韜光庵。霧樹相引,風煙披薄,木末飛流,江懸海挂。倦時踞石而坐,倚竹而息。大都山之姿態,得樹而妍;山之骨格,得石而蒼;山之營衛,得水而活;惟韜光道中能全有之。初至靈隱,求所謂“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竟無所有。至韜光,了了在吾目中矣。白太傅碑可讀,雨中泉可聽,恨僧少可語耳。枕上沸波,竟夜不息,視聽幽獨,喧極反寂。益信聲無哀樂也。
受肇和《自韜光登北高峰》詩:
高峰千仞玉嶙峋,石磴攀躋翠藹分。
一路松風長帶雨,半空嵐氣自成雲。
上方樓閣參差見,下界笙歌遠近聞。
誰似當年蘇內翰,登臨處處有遺文。
白居易《招韜光禪師》詩:
白屋炊香飯,葷膻不入家。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菜除黃葉,紅姜帶紫芽。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
韜光禪師《答白太守》詩:
山僧野性愛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種青蓮。
白雲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飛錫至,恐妨鶯囀翠樓前。
楊蟠《韜光庵》詩:
寂寂階前草,春深鹿自耕。老僧垂白發,山下不知名。
王思任《韜光庵》詩:
雲老天窮結數楹,濤呼萬壑盡松聲。
鳥來佛座施花去,泉入僧廚漉菜行。
一捺斷山流海氣,半株殘塔插湖明。
靈峰占絕杭州妙,輸與韜光得隱名。
又《韜光澗道》詩:
靈隱入孤峰,庵庵疊翠重。僧泉交竹驛,仙屋破雲封。
綠暗天俱貴,幽寒月不濃。澗橋秋倚處,忽一響山鐘。
19. 岣嶁山房
李茇號岣嶁,武林人,住靈隱韜光山下。造山房數楹,盡駕回溪絕壑之上。溪聲淙淙出閣下,高崖插天,古木蓊蔚,人有幽致。山人居此,孑然一身。好詩,與天池徐渭友善。客至,則呼僮駕小舫,蕩槳于西泠斷橋之間,笑詠竟日。以山石自磥生壙,死即埋之。所著有《岣嶁山人詩集》四卷。天啟甲子,余與趙介臣、陳章侯、顏敘伯、卓珂月、余弟平子讀書其中。主僧自超,園蔬山蔌,淡薄凄清。但恨名利之心未淨,未免唐突山靈,至今猶有愧色。
張岱《岣嶁山房小記》:
岣嶁山房,逼山、逼溪、逼韜光路,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門外蒼松傲睨,蓊以雜木,冷綠萬頃,人面俱失。
石橋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橋下交交牙牙,皆為竹節。天啟甲子,余鍵戶其中者七閱月,耳飽溪聲,目飽清樾。山上下多西栗、邊筍,甘芳無比。鄰人以山房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獨無魚。乃瀦溪為壑,繫巨魚數十頭。有客至,輒取魚給鮮。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園、飛來峰。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見一波斯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寺僧以余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為楊髡,皆歡喜贊歎。
徐渭《訪李岣嶁山人》詩:
岣嶁詩客學全真,半日深山說鬼神。
送到澗聲無響處,歸來明月滿前津。
七年火宅三車客,十里荷花兩槳人。
兩岸鷗鳧仍似昨,就中應有舊相親。
王思任《岣嶁僧舍》詩:
亂苔膏古蔭,慘綠蔽新芊。鳥語皆番異,泉心即佛禪。
買山應較尺,賒月敢辭錢。多少清涼界,幽僧抱竹眠。
20. 青蓮山房
青蓮山房,為涵所包公之別墅也。山房多修竹古梅,倚蓮花峰,跨曲澗,深岩峭壁,掩映林巒間。公有泉石之癖,日涉成趣。台榭之美,冠絕一時。外以石屑砌壇,柴根編戶,富貴之中,又著草野。正如小李將軍作丹青界畫,樓台細畫,雖竹篱茅舍,無非金碧輝煌也。曲房密室,皆儲偫美人,行其中者,至今猶有香艷。當時皆珠翠團簇,錦繡堆成。一室之中,宛轉曲折,環繞盤旋,不能即出。主人于此精思巧構,大類迷樓。而後人欲如包公之聲伎滿前,則亦兩浙荐紳先生所絕無者也。今雖數易其主,而過其門者必曰“包氏北庄”。
陳繼儒《青蓮山房》詩:
造園華麗極,反欲學村莊。編戶留柴葉,磊壇帶石霜。
梅根常塞路,溪水直穿房。覓主無從入,裝回走曲廊。
主人無俗態,築圃見文心。竹暗常疑雨,松梵自帶琴。
牢騷寄聲伎,經濟儲山林。久已無常主,包莊說到今。
21. 呼猿洞
呼猿洞在武林山。晉慧理禪師,常畜黑白二猿,每于靈隱寺月明長嘯,二猿隔岫應之,其聲清皦。後六朝宋時,有僧智一仿舊跡而畜數猿于山,臨澗長嘯,則群猿畢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因建飯猿堂。今黑白二猿尚在。有高僧住持,則或見黑猿,或見白猿。具德和尚到山間,則黑白皆見。余于方丈作一對送之:“生公說法,雨墮天花,莫論飛去飛來,頑皮石也會點頭。慧理參禪,月明長嘯,不問是黑是白,野心猿都能答應。”具和尚在靈隱,聲名大著。後以徑山佛地謂歷代祖師多出于此,徙往徑山。事多格迕,為時無幾,遂致涅槃。方知盛名難居,雖在緇流,亦不可多取。
陳洪綬《呼猿洞》詩:
慧理是同鄉,白猿供使令。以此後來人,十呼十不應。
明月在空山,長嘯是何意。呼山山自來,麾猿猿不去。
痛恨遇真伽,斧斤殘怪石。山亦悔飛來,與猿相對泣。
洞黑復幽深,恨無巨靈力。余欲錘碎之,白猿當自出。
張岱《呼猿洞》對:
洞裡白猿呼不出,崖前殘石悔飛來。
22. 三生石
三生石在下天竺寺後。東坡《圓澤傳》曰: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居第。祿山陷東都,□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游子豪侈善歌聞于時。及□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餘年。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游蜀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欲取長安斜谷路。源不可,曰: “吾以絕世事,豈可復到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荊州路。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罌而汲者,澤望而歎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源惊問之。澤曰: “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 今既見,無可逃之。公當以符咒助吾速生。三日浴兒時,愿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
三日,往觀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
源遂不果行。返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後十三年,自洛還吳,赴其約。至所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角而歌之曰: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呼問:“澤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弗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又歌曰: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唐。”遂去不知所之。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一。
王元章《送僧歸中竺》詩:
天香閣上風如水,千歲岩前雲似苔。
明月不期穿樹出,老夫曾此聽猿來。
相逢五載無書寄,卻憶三生有夢回。
鄉曲故人憑問訊,孤山梅樹幾番開。
蘇軾《贈下天竺惠淨師》詩:
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別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淨師以丑石贈,作三絕句:
當年衫鬢兩青青,強說重來慰別情。
衰鬢只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說來生。
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
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閒居二十年。
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記幾回來。
還將天竺一峰去,欲把雲根到處栽。
23. 上天竺
上天竺,晉天福間,僧道翊結茅庵于此。一夕,見毫光發于前澗,晚視之,得一奇木,刻畫觀音大士像。後漢乾祐間,有僧從勳自洛陽持古佛舍利來,置頂上,妙相莊嚴,端正殊好,晝放白光,士民崇信。錢武肅王常夢白衣人求葺其居,寤而有感,遂建天竺觀音看經院。宋咸平中,浙西久旱,郡守張去華率僚屬具幡幢華蓋迎請下山,而澍雨沾足。自是有禱輒應,而雨每滂薄不休,世傳爛稻龍王焉。南渡時,施捨珍寶,有日月珠、鬼谷珠、貓睛等,雖大內亦所罕見。嘉祐中,沈文通治郡,謂觀音以聲聞宣佛力,非禪那所居,乃以教易禪,令僧元淨號辨才者主之。鑿山築室,幾至萬礎。治平中,郡守蔡襄奏賜“靈感觀音”殿額。辨才乃益鑿前山,闢地二十有五尋,殿加重檐。建咸四年,兀朮入臨安,高宗航海。兀朮至天竺,見觀音像喜之,乃載後車,與《大藏經》并徙而北。時有比丘知完者,率其徒以從。至燕,舍于都城之西南五里,曰玉河鄉,建寺奉之。天竺僧乃重以他木刻肖前像,詭曰:“藏之井中,今方出現”,其實并非前像也。乾道三年,建十六觀堂,七年,改院為寺,門匾皆御書。慶元三年,改天台教寺。元至元三年毀。五年,僧慶思重建,仍改天竺教寺。元末毀。明洪武初重建,萬歷二十七年重修。崇禎末年又毀,清初又建。時普陀路絕,天下進香者皆近就天竺,香火之盛,當甲東南。二月十九日,男女宿山之多,殿內外無下足處,與南海潮音寺正等。
張京元《上天竺小記》:
天竺兩山相夾,回合若迷。山石俱骨立,石間更繞松篁。
過下竺,諸僧鳴鐘肅客,寺荒落不堪入。中竺如之。至上竺,山巒環抱,風氣甚固,望之亦幽致。
蕭士瑋《上天竺小記》:
上天竺,疊嶂四周,中忽平曠,巡覽迎眺,驚無歸路。余知身之入而不知其所由入也。從天竺抵龍井,曲澗茂林,處處有之。一片雲、神運石,風氣遒逸,神明刻露。選石得此,亦娶妻得姜矣。泉色紺碧,味淡遠,與他泉迥矣。
蘇軾《記天竺詩引》:
軾年十二,先君自虔州歸,謂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云:‘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發后台見,上界鐘鳴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跡如新。”今四十七年,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在耳。 感涕不已,而作是詩。
又《贈上天竺辨才禪師》詩:
南北一山門,上下兩天竺。中有老法師,瘦長如鸛鵠。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見之自清涼,洗盡煩惱毒。
坐令一都會,方丈禮白足。我有長頭兒,角頰峙犀玉。
四歲不知行,抱負煩背腹。師來為摩頂,起走趁奔鹿。
乃知戒律中,妙用謝羈束。何必言法華,佯狂啖魚肉。
張岱《天竺柱對》:
佛亦愛臨安,法像自北朝留住。
山皆學靈鷲,洛伽從南海飛來。
24. 秦樓
秦樓初名水明樓,東坡建,常攜朝雲至此游覽。壁上有三詩,為坡公手跡。過樓數百武,為鏡湖樓,白樂天建。宋時宦杭者,行春則集柳洲亭,競渡則集玉蓮亭,登高則集天然圖畫閣,看雪則集孤山寺,尋常宴客則集鏡湖樓。兵燹之後,其樓已廢,變為民居。
蘇軾《水明樓》詩: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連天。
放生魚鳥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
水浪能令山俯仰,風帆似與月徘徊。
未成大隱成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
我本無家更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25. 片石居
由昭慶緣湖而西,為餐香閣,今名片石居。閟閣精廬,皆韻人別墅。其臨湖一帶,則酒樓茶館,軒爽面湖,非惟心胸開滌,亦覺日月清朗。張謂“晝行不厭湖上山,夜坐不厭湖上月”,則盡之矣。再去則桃花港,其上為石函橋,唐刺史李鄴侯所建,有水閘泄湖水以入古蕩。沿東西馬塍、羊角埂,至歸錦橋,凡四派焉。白樂天記云:“北有石函,南有筧,決湖水一寸,可溉田五十餘頃。”閘下皆石骨磷磷,出水甚急。
徐渭《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詞:
月倍此宵多,楊柳芙蓉夜色蹉。鷗鷲不眠如晝裡,舟過,向前驚換幾汀莎。筒酒覓稀荷,唱盡塘棲《白苧歌》。天為紅妝重展鏡,如磨,漸照胭脂奈褪何。
26. 十錦塘
十錦塘,一名孫堤,在斷橋下。司禮太監孫隆于萬歷十七年修築。堤闊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蘇堤。歲月既多,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意向言斷橋殘雪,或言月影也。蘇堤離城遠,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孫堤直達西泠,車馬游人,往來如織。兼以西湖光艷,十里荷香,如入山陰道上,使人應接不暇。湖船小者,可入裡湖,大者緣堤倚徙,由錦帶橋循至望湖亭,亭在十錦塘之盡。漸近孤山,湖面寬廣。孫東瀛修葺華麗,增築露台,可風可月,兼可肆筵設席。笙歌劇戲,無日無之。今改作龍王堂,旁綴數楹,咽塞離披,舊景盡失。再去,則孫太監生祠,背山面湖,頗極壯麗。近為盧太監舍以供佛,改名盧舍庵,而以孫東瀛像置之佛龕之后。孫太監以數十萬金錢裝塑西湖,其功不在蘇學士之下,乃使其遺像不得一見湖光山色,幽囚面壁,見之大為鯁悶。
袁宏道《斷橋望湖亭小記》:
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褲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艷冶極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為清艷,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种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望湖亭即斷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公堤猶美。夾道種緋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屬二十餘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如茵。杭人曰:“此內使孫公所修飾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慶、天竺、淨慈、龍井及山中庵院之屬,所施不下數十萬。余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也。“腐儒,几敗乃公事!”可厭! 可厭!
張京元《斷橋小記》:
西湖之勝,在近;湖之易窮,亦在近。朝車暮舫,徒行緩步,人人可游,時時可游。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時肩摩趾錯,男女雜沓,以挨簇為樂。無論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與東風相倚,游者何曾一著眸子也。
李流芳《斷橋春望圖題詞》:
往時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消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灩熹微,大約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映發,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訪舊重至湖上,輒獨往斷橋,徘徊終日,翌日為楊讖西題扇云:“十里西湖意,都來到斷橋。寒生梅萼小,春入柳絲嬌。乍見應疑夢,重來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蕭條。”又明日作此圖。小春四月,同孟暘、子與夜話,題此。
譚元春《湖霜草序》: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樓閣,不舍庵剎,而以琴尊書札,托一小舟。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無酬答,一善也。昏曉不爽其候,二善也。訪客登山,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斷橋,出西泠,午眠夕興,四善也。殘客可避,時時移棹,五善也。挾此五善,以長于湖。僧上鳧下,觴止茗生,篙楫因風,漁筊聚火。蓋以朝山夕水,臨澗對松,岸柳池蓮,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寶石,足了吾生,足濟吾事矣。
王叔杲《十錦塘》詩:
橫截平湖十里天,錦橋春接六橋煙。
芳林花發霞千樹,斷岸光分月兩川。
幾度觴飛堤外景,一清棹發鏡中船。
奇觀妝點知誰力,應有歌聲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樓》詩:
盡日湖亭臥,心閒事亦稀。起因殘醉醒,坐待晚涼歸。
松雨飄蘇帽,江風透葛衣。柳堤行不厭,沙軟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詩: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鏡寬萬影落,玉湛一磯浮。
寒入沙蘆斷,煙生野鶩投。若從湖上望,翻羡此亭幽。
張岱《西湖七月半記》: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酌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擠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几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頮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27. 孤山
《水經注》曰:水黑曰盧,不流曰奴;山不連陵曰孤。梅花嶼介于兩湖之間,四面岩巒,一無所麗,故曰孤也。是地水望澄明,皦焉沖照,亭觀繡峙,兩湖反景,若三山之倒水下。山麓多梅,為林和靖放鶴之地。林逋隱居孤山,宋真宗徵之不就,賜號和靖處士。常畜雙鶴,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諸寺,有客來,童子開樊放鶴,縱入雲霄,盤旋良久,逋必棹艇遄歸,蓋以鶴起為客至之驗也。臨終留絕句曰:“湖外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紹興十六年建四聖延祥觀,盡徙諸院剎及士民之墓,獨逋墓詔留之,弗徙。至元,楊連真伽發其墓,唯端硯一、玉簪一。明成化十年,郡守李瑞修復之。天啟間,有王道士欲于此地種梅千樹。雲間張侗初太史補《孤山種梅序》。
袁宏道《孤山小記》:
孤山處士,妻梅子鶴,是世間第一種便宜人。我輩只為有了妻子,便惹許多閒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厭,如衣敗絮行荊棘中,步步牽掛。近日雷峰下有虞僧儒,亦無妻室,殆是孤山后身。所著《溪上落花詩》,雖不知於和靖如何,然一夜得百五十首,可謂迅捷之極。至于食淡參禪,則又加孤山一等矣,何代無奇人哉!
張京元《孤山小記》:
孤山東麓,有亭翼然。和靖故址,今悉編篱插棘。諸巨家規種桑養魚之利,然亦賴其稍葺亭榭,點綴山容。楚人之弓,何問官與民也。
又《蕭照畫壁》:
西湖涼堂,紹興間所構。高宗將臨觀之。有素壁四堵,高二丈,中貴人促蕭照往繪山水。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斗,夜出孤山,每一鼓即飲一斗,盡一斗則一堵已成,而照亦沉醉。
上至,覽之歎賞,宣賜金帛。
沈守正《孤山種梅疏》:
西湖之上,蔥蒨親人,亦爽朗易盡。獨孤山盤郁重湖之間,水石草木皆有幽色。唐時樓閣參差,詩歌點綴,冠于兩湖。讀“不雨山常潤,無雲水自陰”之句,猶可想見當時。道孤山者,不徑西泠,必沿湖水,不似今從望湖折闤闠而入也。
此地尚有古梅偃蹇,云是和靖故居。
李流芳《題孤山夜月圖》:
曾與印持諸兄弟醉后泛小艇,從孤山而歸。時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蕩,如鏡中,復如畫中。久懷此胸臆,壬子在小築,忽為孟暘寫出,真畫中矣。
蘇軾《書林逋詩後》:
吳儂生長湖山曲,呼吸湖光飲山淥。
不論世外隱君子,佣兒販婦皆冰玉。
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我不識見曾夢見,瞳子瞭然光可燭。
遺篇妙字處處有,步繞西湖看不足。
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台差少肉。
平生高節已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錄。
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
我笑吳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
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盞寒泉荐秋菊。
張祜《孤山》詩:
樓台聳碧岑,一徑入湖心。不雨山常潤,無雲水自陰。
斷橋荒蘚合,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鐘聲出北林。
徐渭《孤山玩月》詩:
湖水淡秋空,練色澄初靜。倚棹激中流,幽然適吾性。
舉酒忽見月,光與波相映。西子拂淡妝,遙嵐掛孤鏡。
座客本玉姿,照耀几筵瑩。暇時吐高懷,四座盡傾聽。
卻言處士疏,徒抱梅花詠。如以徑寸魚,蹄涔即成泳。
論久興彌洽,返棹堤逾迥。自顧縱清談,何嫌麾塵柄。
卓敬《孤山種梅》詩:
風流東閣題詩客,瀟洒西湖處士家。
雪冷江深無夢到,自鋤明月種梅花。
王稚登《贈林純卿卜居孤山》詩:
藏書湖上屋三間,松映軒窗竹映關。
引鶴過橋看雪去,送僧歸寺帶雲還。
輕紅荔子家千里,疏影梅花水一灣。
和靖高風今已遠,後人猶得住孤山。
陳鶴《題孤山林隱君祠》詩:
孤山春欲半,猶及見梅花。笑踏王孫草,閒尋處士家。
塵心瑩水鏡,野服映山霞。岩壑長如此,榮名豈足誇。
王思任《孤山》詩:
淡水濃山畫裡開,無船不署好樓台。
春當花月人如戲,煙入湖燈聲亂催。
萬事賢愚同一醉,百年修短未須哀。
只憐逋老棲孤鶴,寂寞寒篱幾樹梅。
張岱《補孤山種梅敘》:
蓋聞地有高人,品格與山川并重;亭遺古跡,梅花與姓氏俱香。名流雖以代遷,勝事自須人補。在昔西泠逸老,高潔韻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橫斜,遠映西湖清淺;暗香浮動,長陪夜月黃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瑤葩灑雪,亂飄冢上苔痕;玉樹迷煙,恍墮林間鶴羽。茲來韻友,欲步前賢,補種千梅,重修孤嶼。凌寒三友,早連九里松篁;破臘一枝,遠謝六橋桃柳。佇想水邊半樹,點綴冰花; 待將雪後橫枝,低昂鐵幹。美人來自林下,高士臥于山中。白石蒼崖,擬築草亭招放鶴;濃山淡水,閒鋤明月種梅花。有志竟成,無約不踐。將與羅浮爭艷,還期庾嶺分香。實為林處士之功臣,亦是蘇長公之勝友。吾輩常勞夢想,應有宿緣。 哦曲江詩(曲江張九齡有《庭梅吟》),便見孤芳風韻;讀廣平賦,尚思鐵石心腸。共策灞水之驢,且向斷橋踏雪;遙瞻漆園之蝶,群來林墓尋梅。莫負佳期,用追芳躅。
張岱《林和靖墓柱銘》:
雲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
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
28. 關王廟
北山兩關王廟。其近岳墳者,萬歷十五年為杭民施如忠所建。如忠客燕,涉潞河,颶風作,舟將覆,恍惚見王率諸河神拯救獲免,歸即造廟祝之,并祀諸河神。冢宰張瀚記之。
其近孤山者,舊祠卑隘。萬歷四十二年,金中丞為導首鼎新之。太史董其昌手書碑石記之,其詞曰:“西湖列剎相望,梵宮之外,其合于祭法者,岳鄂王、于少保與關神而三爾。甲寅秋,神宗皇帝夢感聖母中夜傳詔,封神為伏魔帝君,易兜鍪而袞冕,易大纛而九斿。五帝同尊,萬靈受職。視操、懿、莽、溫偶奸大物,生稱賊臣,死墮下鬼,何啻天淵。顧舊祠湫隘,不稱詔書播告之意。金中丞父子爰議鼎新,時維導首,得孤山寺舊址,度材壘土,勒牆墉,裝像設,先後三載而落成。中丞以余實倡議,屬余記之。余考孤山寺,且名永福寺。
唐長慶四年,有僧刻《法華》于石壁。會元微之以守越州,道出杭,而杭守白樂天為作記。有九諸侯率錢助工,其盛如此。
成毀有數,金石可磨,越數百年而祠帝君。以釋典言之,則舊寺非所謂現天大將軍身,而今祠非所謂現帝釋身者耶。至人捨其生而生在,殺其身而身存。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與《法華》一大事之旨何異也。彼謂忠臣義士猶待坐蒲團、修觀行而後了生死者,妄矣。然則石壁巋然,而石經初未泐也。頃者四川殲叛,神為助力,事達宸聰,非同語怪。惟遼西黠鹵尚緩天誅,帝君能報曹而有不報神宗者乎?左挾鄂王,右挾少保,驅雷部,擲火鈴,昭陵之鐵馬嘶風,蔣廟之塑兵濡露,諒蕩魔皆如蜀道矣。先是金中丞撫閩,藉神之告,屢殲倭夷,上功盟府,故建祠之費,視眾差巨,蓋有夙意云。”寺中規制精雅,廟貌莊嚴,兼之碑碣清華,柱聯工確,一以文理為之,較之施廟,其雅俗真隔霄壤。
董其昌《孤山關王廟柱銘》:
忠能擇主,鼎足分漢室君臣。
德必有鄰,把臂呼岳家父子。
宋兆禴《關帝廟柱聯》:
從真英雄起家,直參聖賢之位。
以大將軍得度,再現帝王之身。
張岱《關帝廟柱對》:
統系讓偏安,當代天王歸漢室。
春秋明大義,後來夫子屬關公。
29. 蘇小小墓
蘇小小者,南齊時錢塘名妓也。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當時莫不艷稱。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塢。芳魂不歿,往往花間出現。宋時有司馬槱者,字才仲,在洛下夢一美人搴帷而歌,問其名,曰:西陵蘇小小也。問歌何曲?曰:《黃金縷》。後五年,才仲以東坡荐舉,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
少章異之,曰:“蘇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尋其墓拜之。是夜,夢與同寢,曰:妾願酬矣。自是幽昏三載,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側。
西陵蘇小小詩: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又詞: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玉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李賀《蘇小小》詩: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沈原理《蘇小小歌》:
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夢斷別青樓,千秋香骨冷。青銅鏡里雙飛鸞,饑烏吊月啼勾欄。風吹野火火不滅,山妖笑入狐狸穴。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复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元遺山《題蘇小像》:
槐蔭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美人圖畫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 鶯鶯燕燕分飛後,粉淺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
徐渭《蘇小小墓》詩:
一抔蘇小是耶非,繡口花腮爛舞衣。
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
薤邊露眼啼痕淺,松下同心結帶稀。
恨不顛狂如大阮,欠將一曲慟兵閨。
30. 陸宣公祠
孤山何以祠陸宣公也?蓋自陸少保炳為世宗乳母之子,攬權怙寵,自謂系出宣公,創祠祀之。規制宏廣,吞吐湖山。台榭之盛,概湖無比。炳以勢焰,孰有美產,即思攫奪。旁有故錦衣王佐別墅壯麗,其孽子不肖,炳乃羅織其罪,勒以獻產。捕及其母,故佐妾也。對簿時,子強辯。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詳。子泣,謂母忍陷其死也。母叱之曰:“死即死,尚何說!”指炳座顧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亦非一日,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汝死猶晚!”炳頰發赤,趣遣之出,弗終奪。炳物故,祠沒入官,以名賢得不廢。隆慶間,御史謝廷杰以其祠後增祀兩浙名賢,益以嚴光、林逋、趙忭、王十朋、呂祖謙、張九成、楊簡、宋濂、王琦、章懋、陳選。會稽進士陶允宜以其父陶大臨自制牌版,令人匿之懷中,竊置其旁。時人笑其痴孝。
祁彪佳《陸宣公祠》詩:
東坡佩服宣公疏,俎豆西冷蘋藻香。
泉石蒼涼存意氣,山川開滌見文章。
畫工界畫增金碧,廟貌巍峨見矞皇。
陸炳湖頭誇勢焰,崇韜乃敢認汾陽。
31. 六一泉
六一泉在孤山之南,一名竹閣,一名勤公講堂。宋元祐六年,東坡先生與惠勤上人同哭歐陽公處也。勤上人講堂初構,掘地得泉,東坡為作泉銘。以兩人皆列歐公門下,此泉方出,適哭公訃,名以六一,猶見公也。其徒作石屋覆泉,且刻銘其上。南渡高宗為康王時,常使金,夜行,見四巨人執殳前驅。登位後,問方士,乃言紫薇垣有四大將,曰:天蓬、天猷、翊聖、真武。帝思報之,遂廢竹閣,改延祥觀,以祀四巨人。至元初,世祖又廢觀為帝師祠。泉沒于二氏之居二百餘年。元季兵火,泉眼復見,但石屋已圮,而泉銘亦為鄰僧舁去。洪武初,有僧名行升者,鋤荒滌垢,圖復舊觀。仍樹石屋,且求泉銘,復于故處。乃欲建祠堂,以奉祀東坡、勤上人,以參寥故事,力有未逮。教授徐一夔為作疏曰:“睠茲勝地,實在名邦。勤上人于此幽棲,蘇長公因之數至。跡分緇素,同登歐子之門;誼重死生,會哭孤山之下。惟精誠有感通之理,故山岳出迎勞之泉。名聿表于懷賢,忱式昭于荐菊。雖存古跡,必肇新祠。此舉非為福田,實欲共成勝事。儒冠僧衲,請恢雅量以相成;山色湖光,行與高峰而共遠。願言樂助,毋誚濫竽。”
蘇軾《六一泉銘》:
歐陽文忠公將老,自謂六一居士。予昔通守錢塘,別公于汝陰而南。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于詩。吾昔為《山中樂》三章以贈之。子閒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間而不可得,則往從勤乎?”予到官三日,訪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論人物,曰:“六一公,天人也。人見其暫寓人間,而不知其乘雲馭風,歷五岳而跨滄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來為恨。公麾斥八極,何所不至。雖江山之勝,莫適為主,而奇麗秀絕之氣,常為能文者用。故吾以為西湖蓋公几案間一物耳。”勤語雖怪幻,而理有實然者。明年公薨,予哭于勤舍。又十八年,予為錢塘守,則勤亦化去久矣。訪其舊居,則弟子二仲在焉。畫公與勤像,事之如生。舍下舊無泉,予未至數月,泉出講堂之後,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即其地鑿岩架石為室。
二仲謂:“師聞公來,出泉以相勞苦,公可無言乎?”乃取勤舊語,推本其意,名之曰“六一泉”。且銘之曰:“泉之出也,去公數千里,後公之沒十八年,而名之曰‘六一’,不幾于誕乎?曰:君子之澤,豈獨五世而已,蓋得其人,則可至于百傳。常試與子登孤山而望吳越,歌山中之樂而飲此水,則公之遺風餘烈,亦或見于此泉也。”
白居易《竹閣》詩:
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閣間。清虛當服藥,幽獨抵歸山。
巧未能勝拙,忙應不及閒。無勞事修煉,只此是玄關。
32. 葛嶺
葛嶺者,葛仙翁稚川修仙地也。仙翁名洪,號抱朴子,句容人也。從祖葛玄,學道得仙術,傳其弟子鄭隱。洪從隱學,盡得其秘。上党鮑玄妻以女。咸和初,司徒導招補主簿,干寶荐為大著作,皆同辭。聞交趾出丹砂,獨求為勾漏令。行至廣州,刺史鄭岳留之,乃煉丹于羅浮山中。如是者積年。一日,遺書岳曰:“當遠游京師,克期便發。”岳得書,狼狽往別,而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卒年八十一。舉屍入棺,輕如蟬蛻,世以為屍解仙去。智果寺西南為初陽台,在錦塢上,仙翁修煉于此。台下有投丹井,今在馬氏園。宣德間大旱,馬氏甃井得石匣一,石瓶四。匣固不可啟。瓶中有丸藥若芡實者,啖之,絕無氣味,乃棄之。施漁翁獨啖一枚,後年百有六歲。浚井後,水遂淤惡不可食,以石匣投之,清洌如故。
祁豸佳《葛嶺》詩:
抱朴游仙去有年,如何姓氏至今傳。
釣台千古高風在,漢鼎雖遷尚姓嚴。
勾漏靈砂世所稀,攜來烹煉作刀圭。
若非漁子年登百,幾使還丹變井泥。
平章甲第半湖邊,日日笙歌入畫船。
循州一去如煙散,葛嶺依然還稚川。
葛嶺孤山隔一丘,昔年放鶴此山頭。
高飛莫出西山缺,嶺外無人勿久留。
33. 蘇公堤
杭州有西湖,穎上亦有西湖,皆為名勝,而東坡連守二郡。其初得穎,穎人曰:“內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公事。”
秦太虛因作一絕云:“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身至有西湖。欲將公事湖中了,見說官閒事亦無。”后東坡到穎,有謝執政啟云:“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典二邦,迭為西湖之長。”
故其在杭,請浚西湖,聚葑泥,筑長堤,自南之北,橫截湖中,遂名蘇公堤。夾植桃柳,中為六橋。南渡之后,鼓吹樓船,頗極華麗。後以湖水漱嚙,堤漸凌夷。入明,成化以前,里湖盡為民業,六橋水流如線。正德三年,郡守楊孟瑛闢之,西抵北新堤為界,增益蘇堤,高二丈,闊五丈三尺,增建里湖六橋,列种萬柳,頓復舊觀。久之,柳敗而稀,堤亦就圮。
嘉靖十二年,縣令王釴令犯罪輕者種桃柳為贖,紅紫燦爛,錯雜如錦。後以兵火,砍伐殆盡。萬歷二年,鹽運使朱炳如復植楊柳,又復燦然。迨至崇禎初年,堤上樹皆合抱。太守劉夢謙與士夫陳生甫輩時至。二月,作勝會于蘇堤。城中括羊角燈、紗燈幾萬盞,遍掛桃柳樹上,下以紅氈舖地,冶童名妓,縱飲高歌。夜來萬蠟齊燒,光明如晝。湖中遙望堤上萬蠟,湖影倍之。蕭管笙歌,沉沉昧旦。傳之京師,太守鐫級。
因想東坡守杭之日,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數妓,任其所之。晡後鳴鑼集之,復會望湖亭或竹閣,極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夾道雲集而觀之。此真曠古風流,熙世樂事,不可復追也已。
張京元《蘇堤小記》:
蘇堤度六橋,堤兩旁盡種桃柳,蕭蕭搖落。想二三月,柳葉桃花,游人闐塞,不若此時之為清勝。
李流芳《題兩峰罷霧圖》:
三橋龍王堂,望西湖諸山,頗盡其勝。煙林霧障,映帶層疊;淡描濃抹,頃刻百態。非董、巨妙筆,不足以發其氣韻。余在小築時,呼小舟槳至堤上,縱步看山,領略最多。然動筆便不似甚矣,氣韻之難言也。予友程孟暘《湖上題畫》詩云:“風堤露塔欲分明,閣雨縈陰兩未成。我試畫君團扇上,船窗含墨信風行。”此景此詩,此人此畫,俱屬可想。癸丑八月清暉閣題。
蘇軾《築堤》詩:
六橋橫截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席卷蒼煙空。
昔日珠樓擁翠鈿,女牆猶在草芊芊。
東風第六橋邊柳,不見黃鸝見杜鵑。
又詩:
惠勤、惠思皆居孤山。蘇子倅郡,以臘日訪之,作詩云:
天欲雪時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月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雲水合,但見野鶴盤浮屠。
茲游淡泊歡有餘,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王世貞《泛湖度六橋堤》詩:
拂幰鶯啼出谷頻,長堤夭矯跨蒼旻。
六橋天闊爭虹影,五馬飆開散曲塵。
碧水乍搖如轉盼,青山初沐競舒顰。
莫輕楊柳無情思,誰是風流白舍人?
李鑒龍《西湖》詩:
花柳曾聞暗六橋,近來游舫甚蕭條。
折殘畫閣堤邊失,倒入山光波上搖。
秋水湖心眸一點,夜潭塔影黛雙描。
蘭亭感慨今移此,痴對雷峰話寂寥。
34. 湖心亭
湖心亭舊為湖心寺,湖中三塔,此其一也。明弘治間,按察司僉事陰子淑秉憲甚厲。寺僧怙鎮守中官,杜門不納官長。 陰廉其奸事,毀之,并去其塔。嘉靖三十一年,太守孫孟尋遺跡,建亭其上。露台畝許,周以石欄,湖山勝概,一覽無遺。數年尋圮。萬歷四年,僉事徐廷祼重建。二十八年,司禮監孫東瀛改為清喜閣,金碧輝煌,規模壯麗,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樓。煙雲吞吐,恐滕王閣、岳陽樓俱無甚偉觀也。春時,山景、綾羅、書畫、古董,盈砌盈階,喧闐扰嚷,聲息不辨。夜月登此,闃寂凄涼,如入鮫宮海藏。月光晶沁,水氣滃之,人稀地僻,不可久留。
張京元《湖心亭小記》:
湖心亭雄麗空闊。時晚照在山,倒射水面,新月掛東,所不滿者半規,金盤玉餅,與夕陽彩翠重輪交網,不覺狂叫欲絕。恨亭中四字匾、隔句對聯,填楣盈棟,安得借咸陽一炬,了此業障。
張岱《湖心亭小記》: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舖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驚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胡來朝《湖心亭柱銘》: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
六橋花柳,深無隙地種桑麻。
鄭燁《湖心亭柱銘》:
亭立湖心,儼西子載扁舟,雅稱雨奇睛好。
席開水面,恍東坡游赤壁,偏宜月白風清。
張岱《清喜閣柱對》:
如月當空,偶似微雲點河漢。
在人為目,且將秋水剪瞳神。
35. 放生池
宋時有放生碑,在寶石山下。蓋天禧四年,王欽若請以西湖為放生池,禁民网捕,郡守王隨為之立碑也。今之放生池,在湖心亭之南。外有重堤,朱欄屈曲,橋跨如虹,草樹蓊翳,尤更岑寂。古云三潭印月,即其地也。春時游舫如鶩,至其地者,百不得一。其中佛舍甚精,複閣重樓,迷禽暗日,威儀肅洁,器缽無聲。但恨魚牢幽閉,漲膩不流,劌鬐缺鱗,頭大尾瘠,魚若能言,其苦萬狀。以理揆之,孰若縱壑開樊,聽其游泳,則物性自遂,深恨俗僧難與解釋耳。昔年余到雲棲,見雞鵝豚羖,共牢饑餓,日夕挨擠,墮水死者不計其數。
余向蓮池師再四疏說,亦謂未能免俗,聊復爾爾。後見兔鹿猢猻亦受禁鎖,余曰:“雞鳧豚羖,皆藉食于人,若兔鹿猢猻,放之山林,皆能自食,何苦鎖禁,待以胥縻。”蓮師大笑,悉為撤禁,聽其所之,見者大快。
陶望齡《放生池》詩:
介盧曉牛鳴,冶長識雀噦。吾願天耳通,達此音聲類。
群魚泣妻妾,雞鶩呼弟妹。不獨死可哀,生離亦可慨。
閩語既嚶咿,吳聽了難會。寧聞閩人肉,忍作吳人膾。
可憐登陸魚,噞喁向人誶。人曰魚口喑,魚言人耳背。
何當破網羅,施之以無畏。 昔有二勇者,操刀相與酤。曰子我肉也,奚更求食乎。
互割還互啖,彼盡我亦屠。食彼同自食,舉世嗤其愚。 還語血食人,有以異此無?
吳越王錢鏐于西湖上稅漁,名“使宅漁”。一日,羅隱入謁,壁有磻溪垂釣圖,王命題之。題云:“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又何如?假令身住西湖上,也是應供使宅魚。”王即罷漁稅。
放生池柱對:
天地一網罟,欲度眾生誰解脫。
飛潛皆性命,但存此念即菩提。
36. 醉白樓
杭州刺史白樂天嘯傲湖山時,有野客趙羽者,湖樓最暢,樂天常過其家,痛飲竟日,絕不分官民體。羽得與樂天通往來,索其題樓。樂天即顏之曰“醉白”。在茅家埠,今改吳莊。
一松蒼翠,飛帶如虯,大有古色,真數百年物。當日白公,想定盤礡其下。
倪元璐《醉白樓》詩:
金沙深處白公堤,太守行春信馬蹄。
冶艷桃花供祗應,迷離煙柳藉提攜。
閒時風月為常主,到處鷗鳧是小傒。
野老偶然同一醉,山樓何必更留題。
37. 小青佛舍
小青,廣陵人。十歲時遇老尼,口授《心經》,一過成誦。
尼曰:“是兒早慧福薄,乞付我作弟子。”母不許。長好讀書,解音律,善奕棋。誤落武林富人,為其小婦。大婦奇妒,凌逼萬狀。一日攜小青往天竺,大婦曰:“西方佛無量,乃世獨禮大士,何耶?”小青曰:“以慈悲故耳。”大婦笑曰:“我亦慈悲若。”乃匿之孤山佛舍,令一尼與俱。小青無事,輒臨池自照,好與影語,絮絮如問答,人見輒止。故其詩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後病瘵,絕粒,日飲梨汁少許,奄奄待盡。乃呼畫師寫照,更換再三,都不謂似。
後畫師注視良久,匠意妖纖。乃曰:“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連呼:“小青!小青!”一慟而絕,年僅十八。遺詩一帙。
大婦聞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圖并詩焚之,遽去。
小青《拜慈雲閣》詩: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將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又《拜蘇小小墓》詩:
西冷芳草綺粼粼,內信傳來喚踏青。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38. 柳洲亭
柳洲亭,宋初為豐樂樓。高宗移汴民居杭地嘉、湖諸郡,時歲豐稔,建此樓以與民同樂,故名。門以左,孫東瀛建問水亭。高柳長堤,樓船畫舫會合亭前,雁次相綴。朝則解維,暮則收纜。車馬喧闐,騶從嘈雜,一派人聲,擾嚷不已。堤之東盡為三義廟。過小橋折而北,則吾大父之寄園、銓部戴斐君之別墅。折而南,則錢麟武閣學、商等軒冢宰、祁世培柱史、余武貞殿撰、陳襄范掌科各家園亭,鱗集于此。過此,則孝廉黃元辰之池上軒、富春周中翰之芙蓉園,比閭皆是。今當兵燹之後,半椽不剩,瓦礫齊肩,蓬蒿滿目。李文叔作《洛陽名園記》,謂以名園之興廢,卜洛陽之盛衰;以洛陽之盛衰,卜天下之治亂。誠哉言也!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宮離黍,荊棘銅駝,感慨悲傷,幾效桑苧翁之游苕溪,夜必慟哭而返。
張杰《柳洲亭》詩:
誰為鴻濛鑿此陂,涌金門外即瑤池。
平沙水月三千頃,畫舫笙歌十二時。
今古有詩難絕唱,乾坤無地可爭奇。
溶溶漾漾年年綠,銷盡黃金總不知。
王思任《問水亭》詩:
我來一清步,猶未拾寒煙。燈外兼星外,沙邊更檻邊。
孤山供好月,高雁語空天。辛苦西湖水,人還即熟眠。
趙汝愚《豐樂樓柳梢青》詞:
水月光中,煙霞影里,涌出樓台。空外笙簫,雲間笑語,人在蓬萊。 天香暗逐風回,正十里荷花盛開。買個小舟,山南游遍,山北歸來。
39. 靈芝寺
靈芝寺,錢武肅王之故苑也。地產靈芝,捨以為寺。至宋而規制浸宏,高、孝兩朝四臨幸焉。內有浮碧軒、依光堂,為新進士題名之所。元末毀,明永樂初僧竺源再造,萬歷二十二年重修。余幼時至其中看牡丹,幹高丈餘,而花蕊爛熳,開至數千餘朵,湖中誇為盛事。寺畔有顯應觀,高宗以祀崔府君也。崔名子玉,唐貞觀間為磁州鑒陽令,有異政,民生祠之,既卒,為神。高宗為康王時,避金兵,走鉅鹿,馬斃,冒雨獨行,路值三岐,莫知所往。忽有白馬在道,鞚馭乘之,馳至崔祠,馬忽不見。但見祠馬赭汗如雨,遂避宿祠中。夢神以杖擊地,促其行。趨出門,馬復在戶,乘至斜橋,會耿仲南來迎,策馬過澗,見水即化。視之,乃崔府君祠中泥馬也。及即位,立祠報德,累朝崇奉異常。六月六日是其生辰,游人闐塞。
張岱《靈芝寺》詩:
項羽曾悲騅不逝,活馬猶然如泥塑。
焉有泥馬去如飛,等閒直至黃河渡。
一堆龍骨蛻崖前,迢遞芒碭迷雲路。
煢煢一介走亡人,身陷柏人脫然過。
建炎尚是小朝廷,百靈亦復加呵護。
40. 錢王祠
錢鏐,臨安石鑒鄉人,驍勇有謀略。壯而微,販鹽自活。
唐僖宗時,平浙寇王仙芝,拒黃巢,滅董昌,積功自顯。梁開平元年,封鏐為吳越王。有諷鏐拒梁命者,鏐笑曰:“吾豈失一孫仲謀耶!”遂受之。改其鄉為臨安縣,軍為錦衣軍。是年,省塋壟,延故老,旌鉞鼓吹,振耀山谷。自昔游釣之所,盡蒙以錦繡,或樹石至有封官爵者,舊貿鹽擔,亦裁錦韜之。
一鄰媼九十餘,攜壺泉迎于道左,鏐下車亟拜。媼撫其背,以小字呼之曰:“錢婆留,喜汝長成。”蓋初生時,光怪滿室,父懼,將沉於了溪,此媼苦留之,遂字焉。為牛酒大陳,以飲鄉人;別張蜀錦為廣幄,以飲鄉婦。年上八十者飲金爵,百歲者飲玉爵。鏐起勸酒,自唱還鄉歌以娛賓,曰:“玉節還鄉兮掛錦衣,父老遠近來相隨。斗牛光起天無欺,吳越一王駟馬歸。”時將築宮殿,望氣者言:“因故府大之,不過百年;填西湖之半,可得千年。”武肅笑曰:“焉有千年而其中不出真主者乎?奈何困吾民為!”遂弗改造。宋熙寧間,蘇子瞻守郡,請以龍山廢祠妙音院者,改為表忠觀以祀之。今廢。明嘉靖三十九年,督撫胡宗憲建祠于靈芝寺址,塑三世五王像,春秋致祭,令其十九世孫德洪者守之。郡守陳柯重鐫表忠觀碑記于祠。
蘇軾《表忠觀碑記》: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事臣言:“故越國王錢氏墳廟,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孫之墳,在錢塘者二十有六,在臨安者十有一,皆蕪穢不治,父老過之,有流涕者。謹按:故武肅王鏐,始以鄉兵破走黃巢,名聞江淮。復以八都兵討劉漢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于杭。及昌以越叛,則誅昌而并越,盡有浙東西之地,傳其子文穆王元瓘。至其孫忠獻王仁佐,遂破李景兵而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師,其後,卒以國入覲。三世四王,與五代相為終始。天下大亂,豪傑蜂起,方是時,以數州之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既覆其族,延及于無辜之民,罔有孑遺。而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終不失臣節,貢獻相望于道。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游,歌舞之聲相聞,至于今不廢。其有德于斯民甚厚。皇帝受命,四方僭亂,以次削平。西蜀江南,負其險遠,兵至城下,力屈勢窮,然後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為城,灑血為池,竭天下之力,僅乃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于朝,視去國如傳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修其父祖墳塋,祀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于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甚非所以勸獎忠臣、慰答民心之義也。臣願以龍山廢佛寺曰妙音院者為觀,使錢氏之孫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淨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時修其祠宇,封植其草木。有不治者,縣令亟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墮,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臣昧死以聞。”制曰:
可。其妙音院賜改名表忠觀。
銘曰: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于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挺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在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蠻。
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球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南金。五胡昏亂,罔堪托國。三王相承,以符有德。既獲所歸,弗謀弗咨。先王之志,我維行之。天祚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帝謂守臣,治其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后昆。龍山之陽,巋焉斯宮。匪私于錢,惟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張岱《錢王祠》詩:
扼定東南十四州,五王并不事兜鍪。
英雄球馬朝天子,帶礪山河擁冕旒。
大樹千株被錦紱,錢塘萬弩射潮頭。
五胡紛擾中華地,歌舞西湖近百秋。
又《錢王祠柱銘》:
力能分土,提鄉兵殺宏誅昌;一十四州,雞犬桑麻,撐住東南半壁。
志在順天,求真主迎周歸宋;九十八年,象犀筐篚,混同吳越一家。
41. 淨慈寺
淨慈寺,周顯德元年錢王俶建,號慧日永明院,迎衢州道潛禪師居之。潛嘗欲向王求金鑄十八阿羅漢,未白也。王忽夜夢十八巨人隨行。翌日,道潛以請,王異而許之,始作羅漢堂。宋建隆初,禪師延壽以佛祖大意,經綸正宗,撰《宗鏡錄》一百卷,遂作宗鏡堂。熙寧中,郡守陳襄延僧宗本居之。歲旱,湖水盡涸。寺西隅甘泉出,有金色鰻魚游焉,因鑿井,寺僧千餘人飲之不竭,名曰圓照井。南渡時,毀而復建,僧道容鳩工五歲始成。塑五百阿羅漢,以田字殿貯之。紹興九年,改賜淨慈報恩光化寺額。復毀。孝宗時,一僧募緣修殿,日饜酒肉而返,寺僧問其所募錢幾何,曰:“盡飽腹中矣。”募化三年,簿上布施金錢,一一開載明白。一日,大喊街頭曰:“吾造殿矣。”復置酒肴,大醉市中,揠喉大嘔,撒地皆成黃金,眾緣自是畢集,而寺遂落成。僧名濟顛。識者曰:“是即永明後身也。”嘉泰間,復毀,再建于嘉定三年。寺故閎大,甲于湖山。翰林程珌記之,有“濕紅映地,飛翠侵霄,檐轉鸞翎,階排雁齒。星垂珠網,寶殿洞乎琉璃;日耀璇題,金椽聳乎玳瑁”之語。時宰官建議,以京輔佛寺推次甲乙,尊表五山,為諸剎綱領,而淨慈與焉。先是,寺僧艱汲,擔水湖濱。紹定四年,僧法薰以錫杖扣殿前地,出泉二派,鍬為雙井,水得無缺。淳祐十年,建千佛閣,理宗書“華嚴法界正偏知閣”八字賜之。元季,湖寺盡毀,而茲寺獨存。明洪武間毀,僧法淨重建。正統間復毀,僧宗妙復建。萬歷二十年,司禮監孫隆重修,鑄鐵鼎,葺鐘樓,構井亭,架掉楔。永樂間,建文帝隱遁于此,寺中有其遺像,狀貌魁偉,迥異常人。
袁宏道《蓮花洞小記》:
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鬚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余常謂吳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享,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
王思任《淨慈寺》詩:
淨寺何年出,西湖長翠微。佛雄香較細,雲飽綠交肥。
岩竹支僧閣,泉花蹴客衣。酒家蓮葉上,鷗鷺往來飛。
42. 小蓬萊
小蓬萊在雷峰塔右,宋內侍甘升園也。奇峰如雲,古木蓊蔚,理宗常臨幸。有御愛松,蓋數百年物也。自古稱為小蓬萊。石上有宋刻“青雲岩”、“鰲峰”等字。今為黃貞父先生讀書之地,改名“寓林”,題其石為“奔雲”。余謂“奔雲”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層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鬚不綴。色黝黑如英石,而苔蘚之古,如商彝周鼎入土千年,青綠徹骨也。貞父先生為文章宗匠,門人數百人。一時知名士,無不出其門下者。余幼時從大父訪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鬚,毛頰,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張口多笑。交際酬酢,八面應之。耳聆客言,目睹來牘,手書回札,口囑傒奴,雜沓于前,未嘗少錯。客至,無貴賤,便肉、便飯食之,夜即與同榻。余一書記往,頗穢惡,先生寢食之無異也。天啟丙寅,余至寓林,亭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之感。今當丁西,再至其地,牆圍俱倒,竟成瓦礫之場。余欲築室于此,以為東坡先生專祠,往鬻其地,而主人不肯。但林木俱無,苔蘚盡剝。“奔雲”一石,亦殘缺失次,十去其五。數年之後,必鞠為茂草,蕩為冷煙矣。菊水桃源,付之一想。
張岱《小蓬萊奔雲石》詩:
滇茶初著花,忽為風雨落。簇簇起波棱,層層界輪廓。
如蝶綴花心,步步堪咀嚼。薜蘿雜松楸,陰翳罩輕幕。
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籜。土繡鼎彝文,翡翠兼丹雘。
雕琢真鬼工,仍然歸渾朴。須得十年許,解衣恣盤礡。
況遇主人賢,胸中有丘壑。此石是寒山,吾語爾能諾。
43. 雷峰塔
雷峰者,南屏山之支麓也。穹窿回映,舊名中峰,亦名回峰。宋有雷就者居之,故名雷峰。吳越王于此建塔,始以十三級為准,擬高千尺。後財力不敷,只建七級。古稱王妃塔。元末失火,僅存塔心。雷峰夕照,遂為西湖十景之一。曾見李長蘅題畫有云:“吾友聞子將嘗言:‘湖上兩浮屠,保俶如美人,雷峰如老衲。’予極賞之。辛亥在小築,與沈方回池上看荷花,輒作一詩,中有句云:‘雷峰倚天如醉翁’。嚴印持見之,躍然曰:‘子將老衲不如子醉翁,尤得其情態也。’蓋余在湖上山樓,朝夕與雷峰相對,而暮山紫氣,此翁頹然其間,尤為醉心。然予詩落句云:‘此翁情淡如煙水。’則未嘗不以子將老衲之言為宗耳。癸丑十月醉后題。”
林逋《雷峰》詩:
中峰一徑分,盤折上幽雲。夕照前林見,秋濤隔岸聞。
長松標古翠,疏竹動微薰。自愛蘇門嘯,懷賢事不群。
張岱《雷峰塔》詩:
聞子狀雷峰,老僧掛偏裻。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
時有薰風至,西湖是酒床。醉翁潦倒立,一口吸西江。
慘淡一雷峰,如何擅夕照。遍體是煙霞,掀髯復長嘯。
怪石集南屏,寓林為其窟。豈是米襄陽,端嚴具袍笏。
44. 包衙莊
西湖之船有樓,實包副使涵所創為之。大小三號:頭號置歌筵,儲歌童;次載書畫;再次偫美人。涵老以聲伎非侍妾比,仿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常靚妝走馬,媻姍勃窣,穿柳過之,以為笑樂。明檻綺疏,曼謳其下,擫籥彈箏,聲如鶯試。客至,則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絕倫。
乘興一出,住必浹旬,觀者相逐,問其所止。南園在雷峰塔下,北園在飛來峰下。兩地皆石藪,積牒磊砢,無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澗橋梁,不于山上疊山,大有文理。大廳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間四柱,隊舞獅子甚暢。北園作八卦房,園亭如規,分作八格,形如扇面。當其狹處,橫亙一床,帳前後開合,下裡帳則床向外,下外帳則床向內。涵老居其中,扃上開明窗,焚香倚枕,則八床面面皆出。窮奢極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塢,著一毫寒儉不得,索性繁華到底,亦杭州人所謂“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時亦貯金屋。咄咄書空,則窮措大耳。
陳函輝《南屏包莊》詩:
獨創樓船水上行,一天夜氣識金銀。
歌喉裂石驚魚鳥,燈火分光入藻蘋。
瀟灑西園出聲伎,豪華金谷集文人。
自來寂寞皆唐突,雖是逋仙亦恨貧。
45. 南高峰
南高峰在南北諸山之界,羊腸佶屈,松篁蔥蒨,非芒鞋布襪,努策支筇,不可陟也。塔居峰頂,晉天福間建,崇寧、乾道兩度重修。元季毀。舊七級,今存三級。塔中四望,則東瞰平蕪,煙銷日出,盡湖中之景。南俯大江,波濤洄洑,舟楫隱見杳靄間。西接岩竇,怪石翔舞,洞穴邃密。其側有瑞應像,巧若鬼工。北矚陵阜,陂陀曼延,箭櫪叢出,麰麥連雲。山椒巨石屹如峨冠者,名先照壇,相傳道者鎮魔處。峰頂有缽盂潭、穎川泉,大旱不涸,大雨不盈。潭側有白龍洞。
道隱《南高峰》詩:
南北高峰兩郁蔥,朝朝滃浡海煙封。
極顛螺髻飛雲棧,半嶺峨冠怪石供。
三級浮屠巢老鶻,一泓清水豢癡龍。
倘思濟勝煩攜具,布襪芒鞋策短筇。
46. 煙霞石屋
由太子灣南折而上為石屋嶺。過嶺為大仁禪寺,寺左為煙霞石屋。屋高廣虛明,行迤二丈六尺,狀如軒榭,可布几筵。洞上周鐫羅漢五百十六身。其底邃窄通幽,陰翳杏靄。側有蝙蝠洞,蝙蝠大者如鴉,挂搭連牽,互銜其尾。糞作奇臭,古廟高梁,多受其累。會稽禹廟亦然。由山椒右旋為新庵,王子安亹、陳章侯洪綬嘗讀書其中。余往訪之,見石如飛來峰,初經洗出,潔不去膚,雋不傷骨,一洗楊髡鑿佛之慘。峭壁奇峰,忽露生面,為之大快。建炎間,里人避兵其內,數千人皆獲免。嶺下有水樂洞,嘉泰間為楊郡王別圃。壘石築亭,結構精雅。年久蕪穢不治,水樂絕響。賈秋壑以厚值得之,命寺僧深求水樂所以興廢者,不得其說。一日,秋壑往游,俯睨旁聽,悠然有會,曰:“谷虛而後能應,水激而後能響,今水瀦其中,土壅其外,欲其發響,得乎?”亟命疏壅導瀦,有聲從洞澗出,節奏自然。二百年勝概,一日始復。乃築亭,以所得東坡真跡,刻置其上。
蘇軾《水樂洞小記》:
錢塘東南有水樂洞,泉流岩中,皆自然宮商。又自靈隱、下天竺而上,至上天竺,溪行兩山間,巨石磊磊如牛羊,其聲空礱然,真若鐘鼓,乃知莊生所謂天籟,蓋無在不有也。
袁宏道《煙霞洞小記》:
煙霞洞,亦古亦幽,涼沁入骨,乳汁涔涔下。石屋虛明開朗,如一片雲,欹側而立,又如軒榭,可布几筵。余凡兩過石屋,為佣奴所據,嘈雜若市,俱不得意而歸。
張京元《石屋小記》:
石屋寺,寺卑下無可觀。岩下石龕,方廣十笏,遂以屋稱。屋內,好事者置一石榻,可坐。四旁刻石像如傀儡,殊不雅馴。想以幽僻得名耳。出石屋西,上下山坡夾道皆叢桂,秋時著花,香聞數十里,堪稱金粟世界。
又《煙霞寺小記》:
煙霞寺在山上,亦荒落,系中貴孫隆易創,頗新整。殿後開宕取土,石骨盡出,巉峭可觀。由殿右稍上兩三盤,經象鼻峰東折數十武,為煙霞洞。洞外小亭踞之,望錢塘如帶。
李流芳《題煙霞春洞畫》:
從煙霞寺山門下眺,林壑窈窕,非復人境。李花時尤奇,真瓊林瑤島也。猶記與閒孟、無際,自法相寺至煙霞洞,小憩亭子,渴甚,無從得酒。見兩傖父攜榼至,閒孟口流涎,遽從乞飲,傖父不顧。予輩大怪。偶見梁間惡詩書一板上,乃抉而擲之。傖父蹌踉而走。念此輒噴飯不已也。
47. 高麗寺
高麗寺本名慧因寺,後唐天成二年,吳越錢武肅王建也。
宋元豐八年,高麗國王子僧統義天入貢,因請淨源法師學賢首教。元祐二年,以金書漢譯《華嚴經》三百部入寺,施金建華嚴大閣藏塔以尊崇之。元祐四年,統義天以祭奠淨源為名,兼進金塔二座。杭州刺史蘇軾疏言:“外夷不可使屢入中國,以疏邊防,金塔宜卻弗受。”神宗從之。元延祐四年,高麗沈王奉詔進香幡經于此。至正末毀。洪武初重葺。俗稱高麗寺。礎石精工,藏輪宏麗,兩山所無。萬歷間,僧如通重修。余少時從先宜人至寺燒香,出錢三百,命輿人推轉輪藏,輪轉呀呀,如鼓吹初作。后旋轉熟滑,藏輪如飛,推者莫及。
48. 法相寺
法相寺俗稱長耳相。後唐時,有僧法真,有異相,耳長九寸,上過于頂,下可結頤,號長耳和尚。天成二年,自天台國清寒岩來游,錢武肅王待以賓禮,居法相院。至宋乾祐四年正月六日,無疾,坐方丈,集徒眾,沐浴,趺跏而逝。弟子輩漆其真身,供佛龕,謂是定光佛後身。婦女祈求子嗣者,懸幡設供無虛日。以此法相名著一時。寺後有錫杖泉,水盆活石。僧廚香潔,齋供精良。寺前茭白筍,其嫩如玉,其香如蘭,入口甘芳,天下無比。然須在新秋八月,餘時不能也。
袁宏道《法相寺拜長耳和尚肉身戲題》:
輪相居然足,漆光與鑒新。神魂知也未,爪齒幻耶真。
古董休疑容,莊嚴不待人。饒他金與石,到此亦成塵。
徐渭《法相寺看活石》:
蓮花不在水,分葉簇青山。徑折雖能入,峰迷不待還。
取蒲量石長,問竹到溪灣。莫怪掩斜日,明朝恐未閒。
張京元《法相寺小記》:
法相寺不甚麗,而香火駢集。定光禪師長耳遺蛻,婦人謁之,以為宜男,爭摩頂腹,漆光可鑒。寺右數十武,度小橋,折而上,為錫杖泉。涓涓細流,雖大旱不竭。經流處,僧置一砂缸,挹注供爨。久之,水土銹結,蒲生其上,厚幾數寸,竟不見缸質,因名蒲缸。倘可鏟置研池爐足,古董家不秦漢不道矣。
李流芳《題法相山亭畫》:
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詩云:“十年法相松間寺,此日淹留卻共君。忽忽送君無長物,半間亭子一溪雲。”時與方回、孟暘避暑竹閣,連夜風雨,泉聲轟轟不絕。又有題扇頭小景一詩:“夜半溪閣響,不知風雨歇。起視杳靄間,悠然見微月。”
一時會心,不知作何語。今日展此,亦自可思也。壬子十月大佛寺倚醉樓燈下題。
49. 于墳
于墳。于少保公以再造功,受冤身死,被刑之日,陰霾翳天,行路踊歎。夫人流山海關,夢公曰:“吾形殊而魂不亂,獨目無光明,借汝眼光見形于皇帝。”翌日,夫人喪其明。會奉天門災,英廟臨視,公形見火光中。上憫然念其忠,乃詔貸夫人歸。又夢公還眼光,目復明也。公遺骸,都督陳逵密囑瘞藏。繼子冕請葬錢塘祖塋,得旨奉葬于此。成化二年,廷議始白。上遣行人馬□諭祭。其詞略曰:“當國家之多難,保社稷以無虞;惟公道以自持,為權奸之所害。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實憐其忠。”弘治七年賜謚曰“肅愍”,建祠曰“旌功”。萬歷十八年,改謚“忠肅”。四十二年,御使楊鶴為公增廓祠宇,廟貌巍煥,屬云間陳繼儒作碑記之。碑曰:“大抵忠臣為國,不惜死,亦不惜名。不惜死,然後有豪傑之敢;不惜名,然後有聖賢之悶。黃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即能伏流地中萬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悶也。昔者土木之變,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遷之議,召勤王之師。鹵擁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謝曰:‘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矣。’此一見《左傳》:楚人伏兵車,執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應之曰:賴社稷之靈,國已有君矣。楚人知雖執宋公,猶不得宋國,于是釋宋公。又一見《廉頗傳》:秦王逼趙王會澠池。廉頗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會遇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又再見《王旦傳》:契丹犯邊,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內,未有捷報,當何如?’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三者,公讀書得力處也。由前言之,公為宋之目夷;由後言之,公不為廉頗、旦,何也?嗚呼!茂陵之立而復廢,廢而後當立,誰不知之?公之識,豈出王直、李侃、朱英下?又豈出鐘同、章綸下?蓋公相時度勢,有不當言者,有不必言者。當裕陵在鹵,茂陵在儲,拒父則衛輒,迎父則高宗,戰不可,和不可,無一而可。為制鹵地,此不當言也。裕陵既返,見濟薨,郕王病,天人攸歸,非裕陵而誰?又非茂陵而誰?明率百官,朝請復辟,直以遵晦待時耳,此不必言也。若徐有貞、曹、石奪門之舉,乃變局,非正局;乃劫局,非遲局;乃縱橫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或曰:盍去諸?嗚呼!公何可去也。公在則裕陵安,而茂陵亦安。若公諍之,而公去之,則南宮之錮,不將燭影斧聲乎?東宮之廢后,不將宋之德昭乎?公雖欲調郕王之兄弟,而實密護吾君之父子,乃知回鑾,公功;其他日得以復辟,公功也;復儲亦公功也。人能見所見,而不能見所不見。能見者,豪傑之敢;不能見者,聖賢之悶。敢于任死,而悶于暴君,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公祠既盛,而四方之祈夢至者接踵,而答如響。
王思任《吊于忠肅祠》詩:
涕割西湖水,于墳望岳墳。孤煙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還我,頭顱擲與君。南城得意骨,何處暮楊聞。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雲心浩浩,黃葉淚蕭蕭。
天柱擎鴻社,人生付鹿蕉。北邙今古諱,幾突麗山椒。
張溥《吊于忠肅》詩:
栝柏風嚴辭月明,至今兩袖識書生。
青山魂魄分夷夏,白日須眉見太平。
一死錢塘潮尚怒,孤墳岳渚水同清。
莫言軟美人如土,夜夜天河望帝京。
張岱《于少保祠》詩:
平生有力濟危川,百二山河去復旋。
宗澤死心援北狩,李綱痛哭止南遷。
澠池立子還無日,社稷呼君別有天。
復辟南宮豈是奪,借公一死取貂蟬。
社稷存亡股掌中,反因罪案見精忠。
以君孤注憂王旦,分我杯羹歸太公。
但使廬陵存外邸,自知冕服返桐宮。
屬鏤賜死非君意,曾道于謙實有功。
楊鶴《于墳華表柱銘》:
赤手挽銀河,君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來何處哭英雄。
又《正祠柱銘》:
千古痛錢塘,并楚國孤臣,白馬江邊,怒卷千堆夜雪。
兩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陽亭里,傷心兩地風波。
董其昌《于少保祠柱銘》:
賴社稷之靈,國已有君,自分一腔拋熱血。
竭股肱之力,繼之以死,獨留青白在人間。
張岱《于少保柱銘》:
宋室無謀,歲輸虜數萬幣,和議既成,安得兩宮歸朔漠。
漢家斗智,幸分我一杯羹,挾求非計,不勞三寸返新豐。
張岱《定香橋小記》:
甲戌十月,攜楚生住不繫園看紅葉。至定香橋,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東陽趙純卿,金壇彭天錫,諸暨陳章侯,杭州楊與民、陸九、羅三,女伶陳素芝。余留飲。章侯攜縑素為純卿畫古佛,波臣為純卿寫照,楊與民彈三弦子,羅三唱曲,陸九吹簫。與民復出寸許紫檀界尺,據小梧,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人絕倒。是夜,彭天錫與羅三、與民串本腔戲,妙絕;與楚生、素芝串調腔戲,又復妙絕。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語。純卿笑曰:“恨弟無一長,以侑兄輩酒。”余曰:“唐裝將軍旻居喪,請吳道子畫天宮壁度亡母。道子曰:‘將軍為我舞劍一回,庶因猛厲以通幽冥。’旻脫縗衣,纏結,上馬馳驟,揮劍入雲,高十數丈,若電光下射,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驚慄。道子奮袂如風,畫壁立就。章侯為純卿畫佛,而純卿舞劍,正今日事也。”純卿跳身起,取其竹節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數纏,大噱而罷。
50. 風篁嶺
風篁嶺,多蒼筤篠簜,風韻凄清。至此,林壑深沉,迥出塵表。流淙活活,自龍井而下,四時不絕。嶺故叢薄荒密。 元豐中,僧辨才淬治潔楚,名曰“風篁嶺”。蘇子瞻訪辨才于龍井,送至嶺上,左右驚曰:“遠公過虎溪矣。”辨才笑曰: “杜子有云: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遂造亭嶺上,名曰“過溪”,亦曰“二老”。子瞻記之,詩云:“日月轉雙轂,古今同一丘。惟此鶴骨老,凜然不知秋。去住兩無礙,人土爭挽留。去如龍出水,雷雨卷潭秋。來如珠還浦,魚鱉爭駢頭。 此生暫寄寓,常恐名實浮。我比陶令愧,師為遠公優。送我過虎溪,溪水當逆流。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游。”
李流芳《風篁嶺》詩:
林壑深沉處,全憑篠簜迷。片雲藏屋裡,二老到雲棲。
學士留龍井,遠公過虎溪。烹來石岩白,翠色映玻璃。
51. 龍井
南山上下有兩龍井。上為老龍井,一泓寒碧,清冽異常,棄之叢薄間,無有過而問之者。其地產茶,遂為兩山絕品。再上為天門,可通三竺。南為九溪,路通徐村,水出江干。其西為十八澗,路通月輪山,水出六和塔下。龍井本名延恩衍慶寺。唐乾祐二年,居民募緣改造為報國看經院。宋熙寧中,改壽聖院,東坡書額。紹興三十一年,改廣福院。淳祐六年,改龍井寺。元豐二年,辨才師自天竺歸老于此,不復出,與蘇子瞻、趙閱道友善。後人建三賢閣祀之,歲久寺圮。萬歷二十三年,司禮孫公重修,構亭軒,築橋,鍬浴龍池,創霖雨閣,煥然一新,游人駢集。
52. 一片雲
神運石在龍井寺中,高六尺許,奇怪突兀,特立檐下。有木香一架,穿繞竅竇,蟠若龍蛇。正統十三年,中貴李德駐龍井。天旱,令力士淘之。初得鐵牌二十四、玉佛一座、金銀一錠,鑿大宋元豐年號。后得此石,以八十人舁起之。上有“神運”二字,旁多款識,漶漫不可讀,不知何代所鐫,大約皆投龍以祈雨者也。風篁嶺上有一片雲石,高可丈許,青潤玲瓏,巧若鏤刻。松磴盤屈,草莽間有石洞,堆砌工致巉岩。石後有片雲亭,司禮孫公所构,設石棋枰于前,上鐫“興來臨水敲殘月,談罷吟風倚片雲”之句。游人倚徙,不忍遽去。
秦觀《龍井題名記》:
元豐二年,中秋後一日,余自吳興來杭,東還會稽。龍井有辨才大師,以書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已夕,航湖至普寧,遇道人參寥,問龍井所遣籃輿,則曰:“以不時至,去矣。”
是夕,天宇開霽,林間月明,可數毫髮。遂棄舟,從參寥策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徑上風篁嶺,憩于龍井亭,酌泉據石而飲之。自普寧凡經佛寺十五,皆寂不聞人聲。道旁廬舍,燈火隱顯,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鳴,殆非人間之境。行二鼓,始至壽聖院,謁辨才于朝音堂,明日乃還。
張京元《龍井小記》:
過風篁嶺,是為龍井,即蘇端明、米海岳與辨才往來處也。寺北向,門內外修竹琅琅。并在殿左,泉出石罅,甃小園池,下復為方池承之。池中各有巨魚,而水無腥氣。池淙淙下瀉,繞寺門而出。小坐,與偕亭玩一片雲石。山僧汲水供茗,泉味色俱清。僧容亦枯寂,視諸山迥異。
王稚登《龍井詩》:
深谷盤回入,靈泉觱沸流。隔林先作雨,到寺不勝秋。
古殿龍王在,空林鹿女游。一尊斜日下,獨為古人留。
袁宏道《龍井》詩:
都說今龍井,幽奇逾昔時。路迂迷舊處,樹古失名兒。
渴仰雞蘇佛,亂參玉版師。破筒分谷水,芟草出秦碑。
數盤行井上,百計引泉飛。畫壁屯雲族,紅欄蝕水衣。
路香茶葉長,畦小藥苗肥。宏也學蘇子,辨才君是非。
張岱《龍井柱銘》:
夜壑泉歸,渥洼能致千岩雨。
曉堂龍出,崖石皆為一片雲。
53. 九溪十八澗
九溪在煙霞嶺西,龍井山南。其水屈曲洄環,九折而出,故稱九溪。其地徑路崎嶇,草木蔚秀,人煙曠絕,幽闃靜悄,別有天地,自非人間。溪下為十八澗,地故深邃,即緇流非遺世絕俗者,不能久居。按志,澗內有李岩寺、宋陽和王梅園、梅花徑等跡,今都湮沒無存。而地復遼遠,僻處江干,老于西湖者,各名勝地尋討無遺,問及九溪十八澗,皆茫然不能置對。
李流芳《十八澗》詩:
己酉始至十八澗,與孟暘、無際同到徐村第一橋,飯于橋上。溪流淙然,山勢回合,坐久不能去。予有詩云:“溪九澗十八,到處流活活。我來三月中,春山雨初歇。奔雷與飛霰,耳目兩奇絕。悠然向溪坐,況對山嵯嵲。我欲參雲棲,此中解脫法。善哉汪子言,閒心隨水滅。”無際亦有和余詩,忘之矣。
54. 西溪
粟山高六十二丈,周回十八里二百步。山下有石人嶺,峭拔凝立,形如人狀,雙髻聳然。過嶺為西溪,居民數百家,聚為村市。相傳宋南渡時,高宗初至武林,以其地豐厚,欲都之。後得鳳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後人遂以名。地甚幽僻,多古梅,梅格短小,屈曲槎椏,大似黃山松。好事者至其地,買得極小者,列之盆池,以作小景。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蘆花,明月映之,白如積雪,大是奇景。余謂西湖真江南錦繡之地,入其中者,目厭綺麗,耳厭笙歌,欲尋深溪盤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當以西溪為最。余友江道闇有精舍在西溪,招余同隱。余以鹿鹿風塵,未能赴之,至今猶有遺恨。
王稚登《西溪寄彭欽之書》:
留武林十日許,未嘗一至湖上,然遂窮西溪之勝。舟車程并十八里,皆行山雲竹靄中,衣袂盡綠。桂樹大者,兩人圍之不盡。樹下花覆地如黃金,山中人縛帚掃花售市上,每擔僅當脫粟之半耳。往歲行山陰道上,大歎其佳,此行似勝。
李流芳《題西溪畫》:
壬子正月晦日,同仲錫、子與自雲棲翻白沙嶺至西溪。夾路修篁,行兩山間,凡十里,至永興寺。永興山下夷曠,平疇遠村,幽泉老樹,點綴各各成致。自永興至岳廟又十里,梅花綿亙村落,彌望如雪,一似余家西磧山中。是日,飯永興,登樓嘯詠。夜還湖上小築,同孟暘、印持、子將痛飲。翼日出冊子畫此。癸丑十月烏鎮舟中題。
楊蟠《西溪》詩:
為愛西溪好,長憂溪水窮。山源春更落,散入野田中。
王思任《西溪》詩:
一嶺透天目,千溪叫雨頭。石雲開繡壁,山骨洗寒流。
鳥道苔衣滑,人家竹語幽。此行不作路,半武百年游。
張岱《秋雪庵詩》:
古宕西溪天下聞,輞川詩是記游文。
庵前老荻飛秋雪,林外奇峰聳夏雲。
怪石棱層皆露骨,古梅結屈只留筋。
溪山步步堪盤礡,植杖聽泉到夕曛。
55. 虎跑泉
虎跑寺本名定慧寺,唐元和十四年性空師所建。憲宗賜號曰廣福院。大中八年改大慈寺,僖宗乾符三年加“定慧”二字。宋末毀。元大德七年重建。又毀。明正德十四年,寶掌禪師重建。嘉靖十九年又毀。二十四年,山西僧永果再造。今人皆以泉名其寺云。先是,性空師為蒲板盧氏子,得法于百丈海,來游此山,樂其靈氣郁盤,棲禪其中。苦于無水,意欲他徙。夢神人語曰:“師毋患水,南岳有童子泉,當遣二虎驅來。”翼日,果見二虎跑地出泉,清香甘冽。大師遂留。明洪武十一年,學士宋濂朝京,道山下。主僧邀濂觀泉,寺僧披衣同舉梵咒,泉觱沸而出,空中雪舞。濂心異之,為作銘以記。城中好事者取以烹茶,日去千擔。寺中有調水符,取以為驗。
蘇軾《虎跑泉》詩:
亭亭石榻東峰上,此老初來百神仰。
虎移泉眼趨行腳,龍作浪花供撫掌。
至今游人灌濯罷,臥听空階環琅響。
故知此老如此泉,莫作人間去來想。
袁宏道《虎跑泉》詩:
竹林松澗淨無塵,僧老當知寺亦貧。
饑鳥共分香積米,枯枝常足道人薪。
碑頭字識開山偈,爐里灰寒護法神。
汲取清泉三四盞,芽茶烹得與嘗新。
56. 鳳凰山
唐宋以來,州治皆在鳳凰山麓。南渡駐輦,遂為行宮。東坡云:“龍飛鳳舞入錢塘”,茲蓋其右翅也。自吳越以逮南宋,俱于此建都,佳氣扶輿,萃于一脈。元時惑于楊髡之說,即故宮建立五寺,築鎮南塔以厭之,而茲山到今落寞。今之州治,即宋之開元故宮,乃鳳凰之左翅也。明朝因之,而官司藩臬皆列左方,為東南雄會。豈非王氣移易,發泄有時也。故山川壇、八卦田、御教場、萬松書院、天真書院,皆在鳳凰山之左右焉。
蘇軾《題萬松嶺惠明院壁》:
余去此十七年,復予彭城張聖途、丹陽陳輔之同來。院僧梵英,葺治堂宇,比舊加嚴洁。茗飲芳烈,問:“此新茶耶?”
英曰:“茶性,新舊交則香味馥。”余嘗見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則桐之生意不盡,緩急清濁,常與雨暘寒暑相應。此理與茶相近,故并記之。
徐渭《八仙台》詩:
南山佳處有仙台,台畔風光絕素埃。
嬴女只教迎鳳入,桃花莫去引人來。
能令大藥飛雞犬,欲傍中央剪草萊。
舊伴自應尋不見,湖中無此最深隈。
袁宏道《天真書院》詩:
百尺頹牆在,三千舊事聞。野花粘壁粉,山鳥煽爐溫。
江亦學之字,田猶畫卦文。兒孫空滿眼,誰與薦荒芹。
57. 宋大內
《宋元拾遺記》:高宗好耽山水,于大內中更造別院,曰小西湖。自遜位後,退居是地,奇花異卉,金碧輝煌,婦寺宮娥充斥其內,享年八十有一。按錢武肅王年亦八十一,而高宗與之同壽,或曰高宗即武肅后身也。《南渡史》又云:徽宗在汴時,夢錢王索還其地,是日即生高宗,後果南渡,錢王所轄之地,盡屬版圖。疇昔之夢,蓋不爽矣。元興,楊璉真伽壞大內以建五寺,曰報國,曰興元,曰般若,曰仙林,曰尊勝,皆元時所建。按志,報國寺即垂拱殿,興元即芙蓉殿,般若即和寧門,仙林即延和殿,尊勝即福寧殿。雕梁畫棟,尚有存者。白塔計高二百丈,內藏佛經數十万卷,佛像數千,整飾華靡。取宋南渡諸宗骨殖,雜以牛馬之骼,壓于塔下,名以鎮南。未幾,為雷所擊,張士誠尋毀之。
謝皋羽《吊宋內》詩:
複道垂楊草亂交,武林無樹是前朝。
野猿引子移來宿,攪盡花間翡翠巢。
隔江風雨動諸陵,無主園林草自春。
聞說光堯皆墮淚,女官猶是舊宮人。
紫宮樓閣逼流霞,今日凄涼佛子家。
寒照下山花霧散,萬年枝上挂袈裟。
禾黍何人為守閽,落花台殿暗銷魂。
朝元閣下歸來燕,不見當時鸚鵡言。
黃晉卿《吊宋內》詩:
滄海桑田事渺茫,行逢遺老歎荒涼。
為言故國游麋鹿,漫指空山號鳳凰。
春盡綠莎迷輦道,雨多蒼翠上宮牆。
遙知汴水東流畔,更有平蕪與夕陽。
趙孟《宋內》詩:
東南都會帝王州,三月鶯花非舊游。
故國金人愁別漢,當年玉馬去朝周。
湖山靡靡今猶在,江水茫茫只自流。
千古興亡盡如此,春風麥秀使人愁。
劉基《宋大內》詩:
澤國繁華地,前朝此建都。青山彌百粵,白水入三吳。
艮岳銷王氣,坤靈肇帝圖。兩宮千里恨,九子一身孤。
設險憑天塹,偷安負海隅。雲霞行殿起,荊棘寢園蕪。
幣帛敦和議,弓刀抑武夫。但聞當佇奏,不見立廷呼。
鬼蜮昭華袞,忠良賜屬鏤。何勞問社稷,且自作歡娛。
粳稻來吳會,龜黿出巨區。至尊巍北闕,多士樂西湖。
鷁首馳文舫,龍鱗舞繡襦。暖波搖襞積,涼月浸氍毹。
紫桂秋風老,紅蓮曉露濡。巨螯擎擁劍,香飯漉雕胡。
蝸角乾坤大,鰲頭氣勢殊。秦庭迷指鹿,周室歎瞻烏。
玉馬違京輦,銅駝擲路衢。含容天地廣,養育羽毛俱。
橘柚馳包貢,塗泥賦上腴。斷犀埋越棘,照乘走隋珠。
吊古江山在,懷今歲月逾。鯨鯢空渤澥,歌詠已唐虞。
鴟革愁何極,羊裘釣不迂。征鴻暮南去,回首憶蓴鱸。
58. 梵天寺
梵天寺在山川壇後,宋乾德四年錢吳越王建,名南塔。治平十年,改梵天寺。元元統中毀,明永樂十五年重建。有石塔二、靈鰻井、金井。先是,四明阿育王寺有靈鰻井。武肅王迎阿育王舍利歸梵天寺奉之,鑿井南廊,靈鰻忽見,僧贊有記。東坡倅杭時,寺僧守詮住此。東坡過訪,見其壁間詩有:“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隨行履。 惟聞犬吠聲,又入青蘿去。”東坡援筆和之曰:“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履。惟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清遠幽深,其氣味自合。
蘇軾《梵天寺題名》:
余十五年前,杖藜芒履,往來南北山。此間魚鳥皆相識,況諸道人乎!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對,但有愴恨。子瞻書。
元祐四年十月十七日,與曹晦之、晁子莊、徐得之、王元直、秦少章同來,時主僧皆出,庭戶寂然,徙倚久之。東坡書。
59. 勝果寺
勝果寺,唐乾寧間,無著禪師建。其地松徑盤紆,澗淙潺灂。羅剎石在其前,鳳凰山列其後,江景之勝無過此。出南塔而上,即其地也。宋熙寧間,在寺僧清順住此。順約介寡交,無大故不入城市。士夫有以米粟饋者,受不過數斗,盎貯几上,日取二三合啖之,蔬筍之供,恒缺乏也。一日,東坡至勝果,見壁間有小詩云:“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問誰所作,或以清順對。東坡即與接談,聲名頓起。
僧圓淨《勝果寺》詩:
深林容鳥道,古洞隱春蘿。天迥聞潮早,江空得月多。
冰霜叢草木,舟楫玩風波。岩下幽棲處,時聞白石歌。
僧處默《勝果寺》詩:
路自中峰上,盤回出薜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藹,遙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鐘磬雜笙歌。
60. 五雲山
五雲山去城南二十里,岡阜深秀,林巒蔚起,高千丈,周回十五里。沿江自徐村進路,繞山盤曲而上,凡六里,有七十二灣,石磴千級。山中有伏虎亭,梯以石戚,以便往來。至頂半,岡名月輪山,上有天井,大旱不竭。東為大灣,北為馬鞍,西為雲塢,南為高麗,又東為排山。五峰森列,駕軼雲霞,俯視南北兩峰,若錐朋立。長江帶繞,西湖鏡開,江上帆檣,小若鷗鳧,出沒煙波,真奇觀也。宋時每歲臘前,僧必捧雪表進,黎明入城中,霰猶未集,蓋其地高寒,見雪獨早也。山頂有真際寺,供五福神,貿易者必到神前借本,持其所掛楮鏹去,獲利則加倍還之。借乞甚多,楮鏹恒缺。即尊神放債,亦未免窮愁。為之掀髯一笑。
袁宏道《御教場小記》:
余始慕五雲之勝,刻期欲登,將以次登南高峰。及一觀御教場,游心頓盡。石簣嘗以余不登保俶塔為笑。余謂西湖之景,愈下愈冶,高則樹薄山瘦,草髡石禿,千頃湖光,縮為杯子。北高峰、御教場是其例也。雖眼界稍闊,然此軀長不逾六尺,窮目不見十里,安用許大地方為哉!石簣無以難。
61. 雲棲
雲棲,宋熙寧間有僧志逢者居此,能伏虎,世稱伏虎禪師。天僖中,賜真濟院額。明弘治間為洪水所圮。隆慶五年,蓮池大師名袾宏,字佛慧,仁和沈氏子,為博士弟子,試必高等,性好清淨,出入二氏。子殤婦歿。一日閱《慧燈集》,失手碎茶甌,有省,乃視妻子為鶻臭布衫,于世相一筆盡勾。 作歌寄意,棄而專事佛,雖學使者屠公力挽之,不回也。從蜀師剃度受具,游方至伏牛,坐煉囈語,忽現舊習,而所謂一筆勾者,更隱隱現。去經東昌府謝居士家,乃更釋然,作偈曰:“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執戟渾如夢,魔佛空爭是與非。”當是時,似已惑破心空,然終不自以為悟。 歸得古雲棲寺舊址,結茅默坐,懸鐺煮糜,日僅一食。胸掛鐵牌,題曰:“鐵若開花,方與人說。”久之,檀越爭為構室,漸成叢林,弟子日進。其說主南山戒律,東林淨土,先行《戒疏發隱》,後行《彌陀疏鈔》。一時江左諸儒皆來就正。王侍郎宗沐問:“夜來老鼠唧唧,說盡一部《華嚴經》?”師云: “貓兒突出時如何?”自代云:“走卻法師,留下講案。”又書頌云:“老鼠唧唧,《華嚴》歷歷。奇哉王侍郎,卻被畜生惑。 貓儿突出畫堂前,床頭說法無消息。大方廣佛《華嚴經》,世主妙嚴品第一。”其持論嚴正,詁解精微。監司守相下車就語,侃侃略無屈。海內名賢,望而心折。孝定皇太后繪像宮中禮焉,賜蟒袈裟,不敢服,被衲敝幃,終身無改。齋惟蓏菜。有至寺者,高官輿從,一概平等,幾無加豆。仁和樊令問:“心雜亂,何時得靜?”師曰:“置之一處,無事不辦。”坐中一士人曰:“專格一物,是置之一處,辦得何事?”師曰:“論格物,只當依朱子豁然貫通去,何事不辦得?”或問:“何不貴前知?”
師曰:“譬如兩人觀《琵琶記》,一人不曾見,一人見而預道之,畢竟同看終場,能增減一出否耶?”甬東屠隆于淨慈寺迎師觀所著《曇花傳奇》,虞淳熙以師梵行素嚴阻之。師竟偕諸紳衿臨場諦觀訖,無所忤。寺必設戒,絕釵釧聲,而時撫琴弄簫,以樂其脾神。晚著《禪關策進》。其所述,峭似高峰、冷似冰者,庶幾似之矣。喜樂天之達,選行其詩。平居笑談諧謔,灑脫委蛇,有永公清散之風。未嘗一味槁木死灰,若宋旭所議擔板漢,真不可思議人也。出家五十年,種種具囑語中。萬歷乙卯六月晦日,書辭諸友,還山設齋,分表施襯,若將遠行者。七月三日,卒仆不語,次日復醒。弟子輩問後事,舉囑語對。四日之午,命移面西向,循首開目,同無疾時,哆哪念佛,趺坐而逝。往吳有神李曇降毗山,謂師是古佛。而楊靖安萬春嘗見師現佛身,施食吳中。一信士窺空室,四鬼持燈至,忽列三蓮座,師坐其一,佛像也。乩仙之靈者云,張果聽師說《心賦》于永明。李屯部婦素不信佛,偏受師戒,逾年屈三指化,云身是梵僧阿那吉多。而僧俗將坐脫時,多請說戒、說法。然師自名凡夫,諸事恐呵責,不敢以聞。化前一日,漏語見一大蓮華蓋,不復能秘其往生之奇云。
袁宏道《雲棲小記》:
雲棲在五云山下,籃輿行竹樹中,七八里始到,奧僻非常,蓮池和尚棲止處也。蓮池戒律精嚴,于道雖不大徹,然不為無所見者。至于單提念佛一門,則尤為直捷簡要,六個字中,旋天轉地,何勞捏目更趨狂解,然則雖謂蓮池一無所悟可也。一無所悟,是真阿彌,請急著眼。
李流芳《雲棲春雪圖跋》:
余春夏秋常在西湖,但未見寒山而歸。甲辰,同二王參雲棲。時已二月,大雪盈尺。出赤山步,一路瓊枝玉幹,披拂照曜。望江南諸山,皚皚雲端,尤可愛也。庚戌秋,與白民看雪兩堤。余既歸,白民獨留,遲雪至臘盡。是歲竟無雪,怏怏而返。世間事各有緣,固不可以意求也。癸丑陽月題。
又《題雪山圖》:
甲子嘉平月九日大雪,泊舟閶門,作此圖。憶往歲在西湖遇雪,雪後兩山出雲,上下一白,不辯其為雲為雪也。余畫時目中有雪,而意中有雲,觀者指為雲山圖,不知乃畫雪山耳。放筆一笑。
張岱《贈蓮池大師柱對》:
說法平台,生公一語石一語。
棲真斗室,老僧半間云半間。
62. 六和塔
月輪峰在龍山之南。月輪者,肖其形也。宋張君房為錢塘令,宿月輪山,夜見桂子下塔,霧旋穗散墜如牽牛子。峰旁有六和塔,宋開寶三年,智覺禪師筑之以鎮江潮。塔九級,高五十余丈,撐空突兀,跨陸府川。海船方泛者,以塔燈為之向導。宣和中,毀于方臘之亂。紹興二十三年,僧智曇改造七級。明嘉靖十二年毀。中有湯思退等匯寫佛說四十二章、李伯時石刻觀音大士像。塔下為渡魚山,隔岸剡中諸山,歷歷可數也。
李流芳《題六和塔曉騎圖》:
燕子磯上台,龍潭驛口路。昔時并馬行,夢中亦同趣。
后來五雲山,遙對西興渡。絕壁瞰江立,恍與此境遇。
人生能幾何,江山幸如故。重來復相攜,此樂不可喻。
置身畫圖中,那復言歸去。行當尋雲棲,雲棲渺何處。
此予甲辰與王淑士平仲參雲棲舟中為題畫詩,今日展予所畫《六和塔曉騎圖》,此境恍然,重為題此。壬子十月六日,定香橋舟中。
吳琚《六和塔應制》詞:
玉虹遙挂,望青山、隱隱如一抹。忽覺天風吹海立,好似春雷初發。白馬凌空,瓊鰲駕水,日夜朝天闕。飛龍舞鳳,郁蔥環拱吳越。 此景天下應無,東南形勝,偉觀真奇絕。好似吳兒飛彩幟,蹴起一江秋雪。黃屋天臨,水犀雲擁,看擊中流楫。晚來波靜,海門飛上明月。(右調《酹江月》)
楊維楨《觀潮》詩:
八月十八睡龍死,海龜夜食羅剎水。
須臾海辟龕赭門,地卷銀龍薄于紙。
艮山移來天子宮,宮前一箭隨西風。
劫灰欲洗蛇鬼穴,婆留折鐵猶爭雄。
望海樓頭誇景好,斷鰲已走金銀島。
天吳一夜海水移,馬蹀沙田食沙草。
崖山樓船歸不歸,七歲呱呱啼軹道。
徐渭《映江樓看潮》詩:
魚鱗金甲屯牙帳,翻身卻指潮頭上。
秋風吹雪下江門,萬里瓊花卷層浪。
傳道吳王渡越時,三千強弩射潮低。
今朝筵上看傳令,暫放胥濤掣水犀。
63. 鎮海樓
鎮海樓舊名朝天門,吳越王錢氏建。規石為門,上架危樓。樓基壘石高四丈四尺,東西五十六步,南北半之。左右石級登樓,樓連基高十有一丈。元至正中,改拱北樓。明洪武八年,更名來遠樓,後以字畫不祥,乃更名鎮海。火于成化十年,再造于嘉靖三十五年,是年九月又火,總制胡宗憲重建。樓成,進幕士徐渭曰:“是當記,子為我草。”草就以進,公賞之,曰:“聞子久僑矣。”趨召掌計,廩銀之兩百二十為秀才廬。渭謝侈不敢。公曰:“我愧晉公,子于是文,乃遂能愧湜,倘用福先寺事數字以責我酬,我其薄矣,何侈為!”
渭感公語,乃拜賜持歸。盡橐中賣文物如公數,買城東南地十畝,有屋二十有二間,小池二,以魚以荷;木之類,果木材三種,凡數十株;長篱亙畝,護以枸杞,外有竹數十個,筍迸云。客至,網魚燒筍,佐以落果,醉而詠歌。始屋陳而無次,稍序新之,遂領其堂曰“酬字”。
徐渭《鎮海樓記》:
鎮海樓相傳為吳越錢氏所建,用以朝望汴京,表臣服之意。其基址、樓台、門戶、欄楯,極高廣壯麗,具載別志中。
樓在錢氏時,名朝天門。元至正中,更名拱北樓。皇明洪武八年,更名來遠。時有術者病其名之書畫不祥,後果驗,乃更今名。火于成化十年,再建于嘉靖三十五年,九月又火。予奉命總督直浙閩軍務,開府于杭,而方移師治寇,駐嘉興,比歸,始與某官某等謀復之。人有以不急病者。予曰:“鎮海樓建當府城之中,跨通衢,截吳山麓,其四面有名山大海、江湖潮汐之勝,一望蒼茫,可數百里。民廬舍百萬戶,其間村市官私之景,不可億計,而可以指顧得者,惟此樓為傑特之觀。至于島嶼浩渺,亦宛在吾掌股間。高翥長騫,有俯壓百蠻氣。而東夷之以貢獻過此者,亦往往瞻拜低回而始去。故四方來者,無不趨仰以為觀游的。如此者累數百年,而一旦廢之,使民若失所歸,非所以昭太平、悅遠邇。非特如此已也,其所貯鐘鼓刻漏之具,四時氣候之榜,令民知昏曉,時作息,寒暑啟閉,桑麻種植漁佃,諸如此類,是居者之指南也。而一旦廢之,使民懵然迷所往,非所以示節序,全利用。
且人傳錢氏以臣服宋而建,此事昭著已久。至方國珍時,求緩死于我高皇,猶知借鏐事以請。誠使今海上群丑而亦得知錢氏事,其祈款如珍之初詞,則有補于臣道不細,顧可使其跡湮沒而不章耶?予職清海徼,視今日務,莫有急于此者。公等第營之,毋浚征于民,而務先以己。”于是予與某官某等,捐于公者計銀凡若干,募于民者若干。遂集工材,始事于某年月日。計所構,甃石為門,上架樓,樓基壘石,高若干丈尺。東西若干步,南北半之。左右級曲而達于樓,樓之高又若干丈。凡七楹,礎百。巨鐘一,鼓大小九,時序榜各有差,貯其中,悉如成化時制。蓋歷幾年月而成。始樓未成時,劇寇滿海上,予移師往討,日不暇至。于今五年,寇劇者禽,來者遁,居者懾不敢來,海始晏然,而樓適成,故從其舊名“鎮海”。
張岱《鎮海樓》詩:
錢氏稱臣歷數傳,危樓突兀署朝天。
越山吳地方隅盡,大海長江指顧連。
使到百蠻皆禮拜,潮來九折自盤旋。
成嘉到此經三火,皆值王師靖海年。
都護當年筑廢樓,文長作記此中游。
適逢困鱷來投轄,正值饑鷹自下韝。
嚴武題詩屬杜甫,曹瞞拆字忌楊修。
而今縱有青藤筆,更討何人數字酬!
64. 伍公祠
吳王既賜子胥死,乃取其屍盛以鴟夷之革,浮之江中。子胥因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堤岸,勢不可御。或有見其銀鎧雪獅,素車白馬,立在潮頭者,遂為之立廟。每歲仲秋既望,潮水極大,杭人以旗鼓迎之。弄潮之戲,蓋始于此。宋大中祥符間,賜額曰“忠靖”,封英烈王。嘉、熙間,海潮大溢。京兆趙與權禱于神,水患頓息,乃奏建英衛閣于廟中。元末毀,明初重建。有唐盧元輔《胥山銘序》、宋王安石《廟碑銘》。
高啟《伍公祠》詩:
地大天荒霸業空,曾于青史歎遺功。
鞭屍楚墓生前孝,抉眼吳門死後忠。
魂壓怒濤翻白浪,劍埋冤血起腥風。
我來無限傷心事,盡在吳山煙雨中。
徐渭《伍公廟》詩:
吳山東畔伍公祠,野史評多無定詞。
舉族何辜同刈草,後人卻苦論鞭屍。
退耕始覺投吳早,雪恨終嫌入郢遲。
事到此公真不幸,鐲鏤依舊遇夫差。
張岱《伍相國祠》詩:
突兀吳山雲霧迷,潮來潮去大江西。
兩山吞吐成婚嫁,萬馬奔騰應鼓鼙。
清濁溷淆天覆地,玄黃錯雜血連泥。
旌幢幡蓋威靈遠,檄到娥江取候齊。
從來潮汐有神威,鬼氣陰森白日微。
隔岸越山遺恨在,到江吳地故都非。
錢塘一臂鞭雷走,龕赭雙頤噀雪飛。
燈火滿江風雨急,素車白馬相君歸。
65. 城隍廟
吳山城隍廟,宋以前在皇山,舊名永固,紹興九年徙建于此。宋初,封其神,姓孫名本。永樂時,封其神,為周新。 新,南海人,初名日新。文帝常呼“新”,遂為名。以舉人為大理寺評事,有疑獄,輒一語決白之。永樂初,拜監察御史,彈劾敢言,人目為“冷面寒鐵”。長安中以其名止兒啼。轉雲南按察使,改浙江。至界,見群蚋飛馬首,尾之蓁中,得一暴屍,身餘一鑰、一小鐵識。新曰:“布賈也。”收取之。既至,使人入市市中布,一一驗其端,與識同者皆留之。鞠得盜,召屍家人與布,而置盜法,家人大驚。新坐堂,有旋風吹葉至,異之。左右曰:“此木城中所無,一寺去城差遠,獨有之。”新曰:“其寺僧殺人乎?而冤也。”往樹下,發得一婦人屍。他日,有商人自遠方夜歸,將抵舍,潛置金叢祠石罅中,旦取無有。商白新。新曰:“有同行者乎?”曰:“無有。”“語人乎?”曰:“不也,僅語小人妻。”新立命械其妻,考之,得其盜,則其私也。則客暴至,私者在伏匿聽取之者也。凡新為政,多類此。新行部,微服視屬縣,縣官觸之,收繫獄,遂盡知其縣中疾苦。明日,縣人聞按察使來,共迓不得。新出獄曰:“我是。”縣官大驚。當是時,周廉使名聞天下。錦衣衛指揮紀綱者最用事,使千戶探事浙中,千戶作威福受賕。
會新入京,遇諸涿,即捕千戶繫涿獄。千戶逸出,訴綱,綱更誣奏新。上怒,逮之,即至,抗嚴陛前曰:“按察使擒治奸惡,與在內都察院同,陛下所命也,臣奉詔書死,死不憾矣。”
上愈怒,命戮之。臨刑大呼曰:“生作直臣,死作直鬼!”是夕,太史奏文星墜,上不懌,問左右周新何許人。對曰:“南海。”上曰:“嶺外乃有此人。”一日,上見緋而立者,叱之,問為誰。對曰:“臣新也。上帝謂臣剛直,使臣城隍浙江,為陛下治奸貪吏。”言已不見。遂封新為浙江都城隍,立廟吳山。
張岱《吳山城隍廟》詩:
宣室殷勤問賈生,鬼神情狀不能名。
見形白日天顏動,浴血黃泉御座驚。
革伴鴟夷猶有氣,身殉豺虎豈無靈。
只愁地下龍逢笑,笑爾奇冤遇聖明。
尚方特地出楓宸,反向西郊斬直臣。
思以鬼言回聖主,還將屍諫退僉人。
血誠無藉丹為色,寒鐵應教金鑄身。
坐對江潮多冷面,至今冤氣未曾伸。
又《城隍廟柱銘》:
厲鬼張巡,敢以血身污白日。
閻羅包老,原將鐵面比黃河。
66. 火德廟
火德祠在城隍廟右,內為道士精廬。北眺西冷,湖中勝概,盡作盆池小景。南北兩峰如研山在案,明聖二湖如水盂在几。窗欞門槔凡見湖者,皆為一幅圖畫。小則斗方,長則單條,闊則橫披,縱則手卷,移步換影。若遇韻人,自當解衣盤礡。畫家所謂水墨丹青,淡描濃抹,無所不有。昔人言“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裡煮山川”,蓋謂此也。火居道士能為陽羡書生,則六橋三竺,皆是其鵝籠中物矣。
張岱《火德祠》詩:
中郎評看湖,登高不如下。千頃一湖光,縮為杯子大。
余愛眼界寬,大地收隙罅。瓮牖与窗欞,到眼皆圖畫。
漸入亦漸佳,長康食甘蔗。數筆倪雲林,居然勝荊、夏。
刻畫非不工,淡遠長聲價。余愛道士廬,寧受中郎罵。
67. 芙蓉石
芙蓉石今為新安吳氏書屋。山多怪石危巒,綴以松柏,大皆合抱。階前一石,狀若芙蓉,為風雨所墜,半入泥沙。較之寓林奔雲,尤為茁壯。但恨主人深愛此石,置之懷抱,半步不離,樓榭逼之,反多垝塞。若得礎柱相讓,脫離丈許,松石間意,以淡遠取之,則妙不可言矣。吳氏世居上山,主人年十八,身無寸縷,人輕之,呼為吳正官。一日早起,拾得銀簪一枝,重二銖,即買牛血煮之以食破落戶。自此經營五十余年,由徽抵燕,為吳氏之典舖八十有三。東坡曰:“一簪之資,可以致富。”觀之吳氏,信有然矣。蓋此地為某氏花園,先大夫以三百金折其華屋,徙造寄園,而吳氏以厚值售其棄地,在當時以為得計。而今至吳園,見此怪石奇峰,古松茂柏,在懷之璧,得而復失,真一回相見,一回懊悔也。
張岱《芙蓉石》詩:
吳山為石窟,是石必玲瓏。此石但渾樸,不復起奇峰。
花瓣幾層折,墮地一芙蓉。痴然在草際,上覆以長松。
濯磨如結鐵,蒼翠有苔封。主人過珍惜,周護以牆墉。
恨無舒展地,支鶴閉韜籠。僅堪留幾席,聊為怪石供。
68. 雲居庵
雲居庵在吳山,居鄙。宋元祐間,為佛印禪師所建。聖水寺,元元貞間,為中峰禪師所建。中峰又號幻住,祝發時,有故宋宮人楊妙錫者,以香盒貯發,而舍利叢生,遂建塔寺中,元末毀。明洪武二十四年,并聖水于雲居,賜額曰雲居聖水禪寺。歲久殿圮,成化間僧文紳修復之。寺中有中峰自寫小像,上有贊云:“幻人無此相,此相非幻人。若喚作中峰,鏡面添埃塵。”向言六橋有千樹桃柳,其紅綠為春事淺深,雲居有千樹楓,其紅黃為秋事淺深,今且以薪以槱,不可復問矣。曾見李長蘅題畫曰:“武林城中招提之勝,當以雲居為最。山門前後皆長松,參天蔽日,相傳以為中峰手植,歲久,浸淫為寺僧剪伐,什不存一,見之輒有老成凋謝之感。去年五月,自小築至清波訪友寺中,落日坐長廊,沽酒小飲已,徘徊城上,望鳳凰南屏諸山,沿月踏影而歸。翌日,遂為孟暘畫此,殊可思也。”
李流芳《雲居山紅葉記》:
余中秋看月于湖上者三,皆不及待紅葉而歸。前日舟過塘棲,見數樹丹黃可愛,躍然思靈隱、蓮峰之約,今日始得一踐。及至湖上,霜氣未遍,雲居山頭,千樹楓尚未有酣意,豈余與紅葉緣尚慳歟?因憶往歲忍公有代紅葉招余詩,余亦率爾有答,聊記于此:“二十日西湖,領略猶未了。一朝別爾歸,此游殊草草。當我欲別時,千山秋已老。更得少日留,霜酣變林杪。子常為我言,靈隱楓葉好。千紅與万紫,亂插向晴昊。爛然列錦銹,森然建旂旐。一生未得見,何異說食飽。”
高啟《宿幻住棲霞台》詩:
窗白鳥聲曉,殘鐘渡溪水。此生幽夢回,獨在空山里。
松岩留佛燈,葉地響僧履。予心方湛寂,閒臥白雲起。
夏原吉《雲居庵》詩:
誰闢雲居境,峨峨瞰古城。兩湖晴送碧,三竺曉分青。
經鎖千函妙,鐘鳴萬戶驚。此中真可樂,何必訪蓬瀛。
徐渭《雲居庵松下眺城南》詩:
夕照不曾殘,城頭月正團。霞光翻鳥墮,江色上松寒。
市客屠俱集,高空醉屢看。何妨高漸離,抱卻筑來彈。
(城下有瞽目者善彈詞。)
69. 施公廟
施公廟在石烏龜巷,其神為施全,宋殿前小校也。紹興二十年二月朔,秦檜入朝,乘肩輿過望仙橋,全挾長刃遮道刺之,透革不中,檜斬之于市,觀者如堵牆,中有一人大言曰:“此不了漢,不斬何為!”此語甚快。秦檜奸惡,天下萬世人皆欲殺之,施全刺之,亦天下萬世中一人也。其心其事,原不為岳鄂王起見,今傳奇以全為鄂王部將,而岳墳以全入之翊忠祠,則施全此舉,反不公不大矣。後人祀公于此,而不配享岳墳,深得施公之心矣。
張岱《施公廟》詩:
施殿司,不了漢,刺虎不傷蛇不斷。受其反噬齒利劍,殺人媚人報可汗。厲鬼街頭白晝現,老奸至此掩其面。邀呼簇擁遮車幔,棄屍漂泊錢塘岸。怒卷胥濤走雷電,雪巘移來天地變。
70. 三茅觀
三茅觀在吳山西南。三茅者,兄弟三人,長曰盈,次曰固,季曰衷,秦初咸陽人也。得道成仙,自漢以來,即崇祀之。第觀中三像,一立、一坐、一臥,不知何說。以意度之,或以行立坐臥,皆是修煉功夫,教人不可蹉過耳。宋紹興二十年,因東京舊名,賜額曰寧壽觀。元至元間毀,明洪武初重建。成化十年建昊天閣。嘉靖三十五年,總制胡宗憲以平島夷功,奏建真武殿。萬歷二十一年,司禮孫隆重修,并建鐘翠亭、三義閣。相傳觀中有褚遂良小楷《陰符經》墨跡。景定庚申,宋理宗以賈似道有江漢功,賜金帛巨萬,不受,詔就本觀取《陰符經》,以酬其功。此事殊韻,第不應于賈似道當之耳。余嘗謂曹操、賈似道千古奸雄,乃詩文中之有曹孟德,書畫中之有賈秋壑,覺其罪業滔天,減卻一半。方曉詩文書畫,乃能懺悔惡人如此。凡人一竅尚通,可不加意詩文,留心書畫哉?
徐渭《三茅觀觀潮》詩:
黃幡繡字金鈴重,仙人夜語騎青鳳。
寶樹攢攢搖綠波,海門數點潮頭動。
海神罷舞回腰窄,天地有身存不得。
誰將練帶括秋空?誰將古概量春雪?
黑鰲載地幾萬年,晝夜一身神血乾。
升沉不守瞬息事,人間白浪今如此。
白日高高慘不光,冷虹隨身縈城隍。
城中那得知城外,卻疑寒色來何方。
鹿苑草長文殊死,獅子隨人吼祗樹。
吳山石頭坐秋風,帶著高冠拂雲霧。
又《三茅觀眺雪》詩:
高會集黃冠,琳宮夜坐闌。梅芳成蕊易,雪謝作花難。
檐月沉懷暖,江峰入坐寒。暮鴉驚炬火,飛去破煙嵐。
71. 紫陽庵
紫陽庵在瑞石山。其山秀石玲瓏,岩竇窈窕。宋嘉定間,邑人胡傑居此。元至元間,道士徐洞陽得之,改為紫陽庵。其徒丁野鶴修煉于此。一日,召其妻王守素入山,付偈云:“懶散六十年,妙用無人識。順逆俱兩忘,虛空鎮長寂。”遂抱膝而逝。守素乃奉屍而漆之,端坐如生。妻亦束發為女冠,不下山者二十年。今野鶴真身在殿亭之右。亭中名賢留題甚眾。 其庵久廢,明正統甲子,道士范應虛重建,聶大年為記。萬歷三十一年,布政史繼辰范淶構空翠亭,撰《紫陽仙跡記》,繪其圖景并名公詩,并勒石亭中。
李流芳《題紫陽庵畫》:
南山自南高峰邐迤而至城中之吳山,石皆奇秀一色,如龍井、煙霞、南屏、萬松、慈雲、勝果、紫陽,一岩一壁,皆可累日盤桓。而紫陽精巧,俯仰位置,一一如人意中,尤奇也。余己亥歲與淑士同游,後數至湖上,以畏入城市,多放浪兩山間,獨與紫陽隔闊。辛亥偕方回訪友雲居,乃復一至,蓋不見十餘年,所往來于胸中者,竟失之矣。山水絕勝處,每恍惚不自持,強欲捉之,縱之旋去。此味不可與不知痛痒者言。西湖外景,紫陽庵道也。余畫紫陽時,又失紫陽矣。豈獨紫陽哉,凡山水皆不可畫,然不可不畫也,存其恍惚而已矣。書之以發孟暘一笑。
袁宏道《紫陽宮小記》:
余最怕入城,吳山在城內,以是不得遍觀,僅匆匆一過紫陽宮耳。紫陽宮石,玲瓏窈窕,變態橫出,湖石不足方比,梅花道人一幅活水墨也。奈何辱之郡郭之內,使山林懶僻之人親近不得,可歎哉。
王稚登《紫陽庵丁真人祠》詩:
丹壑斷人行,琪花洞裡生。亂崖兼地破,群象逐峰成。
一石一雲氣,無松無水聲。丁生化鶴處,蛻骨不勝情。
董其昌《題紫陽庵》詩:
初鄰塵市點靈峰,徑轉幽深紺殿重。
古洞經春猶悶雪,危崖百尺有欹松。
清猿靜叫空壇月,歸鶴愁聞故國鐘。
石髓年來成汗漫,登臨須愧羽人蹤。
張岱(1597—1697)是晚明散文的最後一位大家和集大成者。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而未曾入仕。早年生活豪華,自稱「少為紈袴子弟」。明亡後入山著書,生活艱苦,然始終隱跡不出。現存作品,大多作於明亡之後。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嫏嬛文集》等。
張岱是一個生活經歷、思想情感都非常豐富的人。他少年靈雋,六歲時即被名士陳繼儒引為「小友」,知識廣博,著述浩繁。他愛好享樂,性情放達,守大節而不拘泥。《自題小像》所說「忠臣耶怕痛」,即表明了既眷懷舊朝卻不願為殉難烈士的坦誠態度。他的詩文,初學徐文長、袁中郎,後學鍾惺、譚元春,最終能形成自己的風格,不為前人所囿,而散文的成就尤為特出。其風格大抵以公安派的清新流暢為主調,在描寫刻畫中雜以竟陵派的冷峭,時有詼諧之趣。《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兩書中,都是憶舊之文,所謂「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陶庵夢憶》序),心緒是頗為蒼涼,但著眼處仍是人世的美好、故國鄉土的可愛,洋溢著人生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