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規》的傳播是場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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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案語:每一次看到佛教團體卯起勁來推展閱讀《了凡四訓》,對他們放著「佛教啟蒙」不作、放著佛教《法句經》不讀,把《了凡四訓》當作佛教必讀書籍,也是同樣內心百味雜陳,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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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習五一」的博客《心在山水間》:
书评君:《弟子规》是古代启蒙读物吗?
(2016-02-21 23:00:36)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f6f0270102x2im.html
【札記】2016年2月20日我前往「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參加會議,在北京地鐵5號線惠新街北口站下車,看見站內的牆上掛著裝潢精美的巨幅《弟子規》。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需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宣傳《弟子規》嗎?推薦各位讀一讀《新京報書評周刊》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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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只要微博上隨便一搜,就會發現無數的學校和企業在讀《弟子規》,把它當作中國古代“蒙學經典”。《弟子規》誕生於清代,而做清代文獻研究的黃曉丹老師,接觸了大量清代的詩文集、傳記和家譜,卻從來沒看到過哪裡提到《弟子規》。她問及研究民國文獻的朋友、讀過大量現代學者的回憶錄和傳記的朋友,發現他們也都從未見過《弟子規》。那麼,這個據說是“傳統蒙學經典”的《弟子規》到底為什麼避開了我們的視野呢?
今天,書評君就跟諸君分享黃曉丹老師在剛剛過去不久的首屆“親近母語”《兒童傳統文化教育論壇》上的講稿,讓我們看看《弟子規》到底是本什麼樣的書,又是怎麼在近幾年大張旗鼓地流行起來的。
《弟子規》在古代是賢人君子們少年時代的啟蒙讀物嗎?
海峽兩岸的研究生把《弟子規》拿來做碩士論文時,都會碰到兩個問題,第一,作者的生平很不清楚;第二,清代和民國時期以及解放後一直到2000年,對《弟子規》的研究文獻都太少。
《弟子規》的作者李毓秀,是清代山西絳州的一位秀才,因為沒有中舉,也沒有其他學術上或者政治上的成就,所以同時代人對於他的記錄很少。台灣師範大學的劉雅苓同學在她的碩士論文裡比對了各家的觀點,大致確定李毓秀生於順治四年(1647)、卒於雍正七年(1729)。東北師範大學的周明杰同學在他的碩士論文里羅列了大陸館藏的《弟子規》的十二個版本,其中最早的一個刊刻於咸豐六年(1856),而劉雅苓同學在台灣收集到了四個版本,最早的一個刊刻於同治五年(1866)。這告訴我們兩點:第一,《弟子規》在作者死後一百多年才被人們注意到;第二,《弟子規》的出版其實是在鴉片戰爭之後,是近代的事。
如果我們看一下中國歷史紀年圖,會發現李毓秀生活的年代和《弟子規》的出版物能在市面上找到的年代,都處於中國古代史的最尾端,所以宣傳中說“古代出現了那麼多賢人君子,寫下那麼多唐詩宋詞,都是因為古人從小讀《弟子規》”這是不合適的。
另外一件我覺得奇怪的事情是,不管台灣還是大陸,所有人要證明《弟子規》曾經很流行,就引用這句話“《弟子規》編成後,因其通俗易懂,易於背誦,甚為普及,清代末年有的地方官府還將其定為私塾、義學的必讀教材,甚至作為'勸善'書籍,在祠堂、茶館、書館中進行宣講,使其廣為流傳”。事實上這句話的源頭是1974年3月,發表在《天津師院學報》上的《<弟子規>宣揚了什麼》。作為批判文章,“廣為流傳”的說法有誇大和臆測的嫌疑,但是其中說“在祠堂、茶館、書館中進行宣講”大概是有根據的。我在《四庫大系系列數據庫》9153種書裡,檢索《弟子規》,只找到兩條文獻。說明它真的沒有很廣為流傳。但檢出的一條文獻說:“勞乃宣,字玉初,浙江桐鄉人。同治十年進士,……任吳橋,創裡塾,農事畢,令民入塾,授以弟子規、小學內篇、聖諭廣訓諸書,歲盡始罷”(《清史稿·勞乃宣傳》)。
這兩條文獻對照,告訴我們,《弟子規》在最初的使用環境是祠堂、茶館、書館,使用對像是幹完農活的成年人。這又解釋了我的兩個疑惑:第一,為什麼我看過的所有清代詩人的自傳都說自己是從論語、詩經、唐詩開蒙的,因為《弟子規》的適用範圍是社會下層;第二,為什麼《弟子規》裡面對兒童的童真童趣沒有一點欣賞的意味,因為它本來就不是專門寫給兒童的。
我們再回到《清史稿》去看勞乃宣使用《弟子規》的效果,就會發現,他遇到的問題是原先那些成年農民不識字也看不懂政府的法令,經常乾些違法的事,學了弟子規之後,能讀一些法令了,不違法了。那我就要問了,今天我們為什麼要拿一本近代才被注意到的,主要用於向那些被剝奪了更高發展要求的農民勸善的行為規範,來作為兒童傳統文化教育的依據呢?李白杜甫沒有讀過它、清代的知識階層也不讀它,它在今天是不是被捧到了太高的位置?
那麼我們來看看,它是從何時開始被捧高的。我們看這張圖,是中國期刊網上以“弟子規”和“三字經”分別為關鍵詞進行檢索的結果。從1956-2000年之間幾乎沒有人提到弟子規,但從2004年開始,它就飛速上漲,到2008年曝光率超過“三字經”。2004年之後的十年間,“三字經”的使用率膨脹了2.4倍,而“弟子規”的使用率膨脹了70倍。它在文獻數據庫中的檢出率對應著它在社會上的知名度,在最近十年裡,遠遠超出《三字經》和《論語》。台灣的情況也差不多,台灣師範大學的劉雅苓就說,《弟子規》研究,是到民國八十八年(2000)才得到重視。
《弟子規》在今天為什麼一下就走紅了?
那麼,99年到04年之間發生了什麼?《弟子規》為什麼一下子就走紅了?故事要從台灣說起。九十年代,台灣迎來了解嚴後的教育自由化時代,1991年,儒家經典正式從台灣的教育制度中失去獨尊的地位。1991年10月17日《聯合報》有一則新聞報導此事,新聞題目是《兼容並蓄諸子百家,不再專攻四書內容,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決定重編》。因為官方減少提供儒家教育,那麼那些原本就喜歡儒家教育的人,就只能在民間結成團體了。同時,因為九十年代台灣教育在理念上實行“社會觀念鬆綁”和“多元文化教育”,在技術上支持“彈性課時”和“在家上學”,因此不管你是結成基督教教育團體,還是佛教教育團體,還是讀經教育團體,都比較容易。
因為政府減少提供儒家教育,民間就湧起力量彌補這一真空,就在1991年台灣教育部停止《四書》為中學唯一文化基本教材的同時,民間就有人在家自己教讀經了。王財貴就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一個。二十年間,王財貴的讀經書目其實是有窄化的趨勢,最初他的讀經書目包括中西經典,但後來為了“便利、普及、實效、實證”的目的多次修訂,真正普遍得到實施的,讀得最多的也就是《弟子規》。而同時台灣各種宗教團體也希望藉著讀經來擴大自己的聲譽。在1993-2000年之間,台灣天帝教、一貫道、佛教的各種組織都捐印了大量讀經手冊和書籍。而這些宗教團體捐印得最多的就是通俗易懂、篇幅簡短、不涉及形而上辯論的《弟子規》。十年前,大部分人獲得的第一本《弟子規》都是從佛教寺院裡拿來結緣的。
但《弟子規》在大陸的流行,更要歸功於淨空法師。2004年,淨空的“廬江文化教育中心”在江西廬江湯池奠基,2006年開始對外招生。到2008年解散之間,總共耗資2億。湯池實驗號稱僅僅讀弟子規就可以使犯罪率降低、離婚率降低、外出打工的人回歸鄉土、婆媳不吵架以及夜不閉戶。這個理想也吸引了大量尋求心靈寄託的現代人,在06-08年之間,大量的白領辭去工作從北上廣奔赴湯池。(可參照南周報導《離開“孔子”的日子》http://www.infzm.com/content/29147)
我們講了這麼多,說《弟子規》寫出來是到鴉片戰爭後,流行起來更要到二十一世紀,無外乎就在證明,它並不是“兒童傳統文化教育”的基本材料。那麼,“兒童傳統文化教育”到底是什麼呢?有同學在寫關於傳統蒙學的碩士論文時,綜合了十位學者的觀點,發現他們說得都差不多,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異議,就是分為五類。用鄭振鐸先生的命名法,就是“倫理、故事、識字、常識、詩歌”五類。而且在每類之中,都有十分豐富的文本可供使用。我自己是讀古代文學的,我知道在中國的古代典籍中有多麼大量的故事、常識、詩歌。我自己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就被這種東西迷住了。因此我想說,傳統蒙學是非常豐富的,《弟子規》頂多屬於其中“倫理類”文本里的一小部分,而且是不大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以為“兒童傳統文化教育”就是把一千多字的《弟子規》讀個五百遍一千遍的話,不要說不能培養一個合格的現代兒童,也遠遠不夠培養一個合格的古代兒童。這樣的小孩就是放到古代,也是一個只會復述一些僵化的道理,而不知道自然知識、生活常識、不會講故事,不懂得鑑賞詩歌,沒有用處,沒有趣味的人。他在古代也不會受歡迎的。
結論:為什麼說《弟子規》會給現代人帶來的心靈衝突?
那麼我這部分其實要想講兩個結論:第一,《弟子規》不能代表傳統蒙學的全貌,要防止對傳統兒童教育的窄化;第二,傳統中本身存在很多互相對抗互相補充的因素,這是傳統不斷煥發生機的動力來源,要防止對傳統的極端化。因為它極端化的一天,就是死亡的那一天。
有人問:“《弟子規》不屬於傳統經典,那麼有沒有可能,它正是因為符合了某種現代性的需要,而具有被重新經典化的可能呢”?就我自己而言,我並不贊同這樣的觀點。我覺得一個時代的文化狀況中有三個必須得到平衡的訴求:過去傳統文化資源的如實繼承;當下物質和精神需求的滿足;未來發展潛能的醞釀。
首先,說古代的賢達都是讀了《弟子規》才成為賢達的,這就不如實;
其次,要談當下的物質和精神需求的滿足就要談到現代的兒童觀。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來說,“童年”是被發現的,在現代之前,所有國家所有文化,都不認為童年具有獨立的價值。在那時候,文化假設童年只是成人的準備期,童年縮得越短越好,兒童越像成人就越得到表彰。但是在現代社會中,“童年”被賦予了獨立的價值,隨之衍生的,就是兒科學、兒童教育、兒童文學、兒童心理學等學科的產生,以及專門的童裝、兒童語言、兒童遊戲場所、兒童保護法案的出現。現代心理學,不管是皮亞傑還是艾瑞克森,他們都認為你人為縮短童年期,就會帶來不可更改的創傷,發展就沒有後勁,潛能就沒法實現。因為這個前提假設是根本不同的,你無法在一個“童年具有獨立的、不可替代的價值”的假設之下,去執行一種僅僅著眼於訓導兒童成為成人的行為規範。
第三,對未來生活的適應性而言,當下社會以及未來社會,已經不可避免地告別了以血緣關係為基礎的宗法社會,兒童必須學習如何在陌生人社會中與人合理合法相處的技能。
因此我最後要談到學習《弟子規》這樣的文本會給現代人帶來的心靈衝突。我並不覺得讀《論語》會導致這樣的衝突。
當涉及到那些與現代生活相距甚遠的內容時,《論語》和《弟子規》帶來的感受是很不一樣的。因為《論語》不是一個行為規範,而是一個建議。論語基本上是講一個大致的道理,孔子從來不越出他的時代和處境隔著幾千年的社會落差直接說“你要怎麼樣怎麼樣”,而且《論語》之中具備著多個聲部,使得你可以根據情況選擇一個恰當的建議。所以當現代人讀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時候,我們不會有焦慮覺得不要坐在凳子上了,趕快去弄一張席子舖在地上。但是《弟子規》每句都是在說“你要怎麼樣怎麼樣”,哪怕他完全不知道你是誰,你的具體處境是怎樣委屈的,它依然以強烈的訓導口吻和死板規定對你提出種種要求。這使得我們必須歪曲自己的生命經驗來湊這個文本,導致生命體驗的虛假化。
我非常喜歡榮格心理學中對於在世界各種文化中都可能存在的聖賢之說的墮落化的解釋。他們說,所有聖賢的教諭,都來自於他們真誠的生命體驗。而當你能真正體驗宇宙的真實、生活的本質時,這種覺醒的經驗是不需要你額外再提醒自己去記住的。只有當人不能再獲得這種體驗時,才會希望將它記錄下來,甚至變成教條,靠意志來執行。而如果它只是教條,而不能與自己真實的體驗結合的話,就會帶來道德的虛偽化。這就是所有聖賢之學墮落的軌道。
如果我們談“兒童傳統文化教育”只著重外在的行為規範,不著重內在的心性涵養,那它必然也是墮落的。
我想,無論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如何能在現代社會實現兒童個人的潛能的最大發展”,還是“如何能傳承傳統文化中優雅和高貴的內容”我都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在千千萬萬的文本中選擇《弟子規》。
新京報書評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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