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0日 星期日

奔喪龜茲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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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部落格《一切都很遙遠》

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1580292&PostID=13149921

奔喪龜茲 (之一)

2008-03-24 21:34 星期一 作者:石岸

在我們這個危脆的世界上,有些東西一旦逝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人在逝者那地上和地下、口中和筆下的遺存上重構歷史,讓今天看起來倒更像是昨天的幻影——今天正是明天的昨天。所以,當這些遺存終於消失的時候,聯結著昨天和今天的動脈也就斷了,那些存在過的世界連同它們的時間和空間,連同它們的精神或魂魄,就會在人類的視界裡徹底一去不返。

曾經有一個日本人去問英國史家阿諾德·湯因比(Anold J.Toynbee),如果生命能再來一次,他願意生在什麼地方,湯翁答道,塔里木盆地的庫車,因為人類的四大文明都在那裡交匯。

所謂四大文明,一般是指古埃及、古兩河流域、古印度和古中國的文明,前二者直接生出了今天西方文明的爸爸古希臘——羅馬文明,還有媽媽希伯來文明,如果這些再加上總是被視為野蠻的大草原游牧文明,就基本上構成了我們關於人類文明的記憶主體,和今天生活的一個根基。

庫車,就是龜茲,不同時代的同名異譯,是塔里木盆地裡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北邊緣上的綠洲城邦,這個盆地曾被那個寫《古代社會》的路易斯·亨利·摩爾根(Lewis Henry Morgan)稱為「人類文明的摇籃」。
龜茲曾是唐帝國安西大都護府的治所,在遠不止運載絲綢的絲綢之路上,這個差不多是世界上離大海最遠的東方印歐人的綠洲小邦,就像一塊海綿,吸足了東南西北富含海洋氣息的文明因子——天竺、波斯、華夏,希臘、羅馬,閃米特的兩河、希伯來以及後來的阿拉伯,再加上那個動輒就潮水般席卷中國、西亞和歐洲的游牧大草原,都把他們的物質的、精神的貨色傾注在這裡,成就了獨特而光彩奪目的龜茲文化,並向遠方,尤其是向東販運、照耀或輻射。於是,龜茲就成了一面鏡子,今天的中國、印度、「近東」和歐洲都能在這裡映出自己的面孔,照出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而在自己的身上,也會時不時地感到它踪跡迷離的影子和聲響。

那些奔流在大河裡的水會搞不清自己發源的雪山。今天的人常常會對一些看似陌生的東西怦然心動,却找不到原因——打動他的,也許就是一個失散已久的兄弟呢。而在中國文化的脈管裡,涌動著更多有待分辨的龜茲血氣,它們記憶著我們文明裡尚未確知的某些遥遠的源頭,也許能幫助我們回答「我是誰」的問題。這塊大漠瀚海裡的文化沃土中包藏著一棵學術大樹的茁壯胚芽。

龜茲人曾經大量涌入中原。史書上記載著一個叫「龜茲縣」的地方,應該是被賜給龜茲移民居住的土地;而在來華的西域僧俗的姓氏裡,「白」和「帛」基本上被認定是梵文puspa的音譯,「花」的意思,是龜茲的王姓。成書於南北朝時期的《出三藏記集》就記載著七個擁有此姓的佛經譯者。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等作品裡曾經考證過白居易的龜茲血統及其對創作的影響。這些人和姓「裴」、「尉遲」等的西域王族以及姓「竺」、「安」、「康」、「支」 等的印度、中亞移民都成了「漢人」,並在中原世代繁衍,把他們的血統散布在我們當中。
龜茲的樂師常常是中原宮廷裡的座上賓,其所受之尊崇遠非巴赫、莫扎特可比;唐詩裡對「琵琶」、「胡旋舞」之類西域音樂、舞蹈的描寫俯拾皆是;在自漢至唐的宮廷樂舞裡,龜茲樂總是名列前茅,其中携帶的印度、伊朗、中亞乃至更遠方的希臘、羅馬氣息對中國的表達方式——傳統音樂、戲曲、文學等等——的「影響」,會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還有響在我們嘴裡的話。我們掛在嘴邊的「世界」、「未來」、「心田」、「愛河」、「因緣」、「平等」、「無名業火」、「粉身碎骨」、「回光返照」、「味同嚼蠟」等等詞語可不是來自我們上古的祖先,而是翻譯來的。歷時千年的佛經漢譯在人類翻譯史和經典傳播史上可謂「史無前例」,如果我們將《大正藏》55卷的翻譯部分和基督教《聖經》的翻譯,甚至和同時期的本土文獻的數量對比一下,便會發現我們這些「現代人」到底忽略了什麼。

佛教從印度北部興起,大約一世紀時候蔓延到當時的西域,在那裡勾兌、發酵、過濾,最後由大量的龜茲、于闐等西域諸國僧侶傳播到中原,蛻變成中原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組成,然後風靡朝鮮、越南,並渡海到了日本。
佛教傳來的不僅僅是現代意義上的宗教,而是催變了人的生活從内到外、從語言到氣質、從風習到思考方式的方方面面。譯經運動把以不太純正的梵語和西域「胡語」為主的印歐語文獻翻為漢言,最後流向民間,參與改變了漢語的語音、詞匯甚至說話的方式——語法,催化了所謂第一次漢語的「印歐化」,讓「上古漢語」變成了「中古漢語」。說漢語的人們也從此有了對自己聲音的自覺,開始了音韻的探索。而後改變的是人類靈魂的另一基本方面——文學。目錄學的鼻祖僧祐極善文辭,《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就是他的弟子,這種傳承關係可以從他的《出三藏記集》(又稱《祐錄》)序的華采文風裡一目了然;從《世說新語》裡我們可以知道談玄論佛乃成一時之風,而六朝的駢驪之風和廣泛流傳的佛經誦讀之法關係密切;音韻的探索開闢了詩律的領地,為唐詩的盛宴準備了一個花園,而宋詞更是充滿了西域音樂的味道,許多詞牌就直接取自胡樂;小說就不必說了,按陳寅恪先生所說,「佛教經典之附庸」,亦可「漸成小說文學之大國」,各種神怪故事、筆記小說、評書、彈詞直至輝煌之明清長篇小說——如《西游記》說的直接就是取經故事——與本於經典和壁畫的佛教故事流行方式是扯不清干係的…… 
譯經和今天各自為戰的個人翻譯不同,在國家主持的譯場中,為翻譯一部佛經而同時在場的人數可達到500人,規模巨大,分工詳明,精益求精。翻譯的風格有著明顯的地域特色,存在著一些潛在的翻譯學派或傳統,其中于闐、龜茲和本土譯者的翻譯應該是其中最主要的。而在所有的譯品裡,龜茲僧鳩摩羅什的翻譯是流布最廣,最通達暢快、琅琅上口的。鳩摩羅什是姚秦皇帝的帝師和密友,國家譯場的主持者,差不多是一國的宗教領袖,《金剛經》最流行的版本就出自他的筆下。而很多最常見的佛教詞語如「恒河」、「須彌山」等據考證是譯自吐火羅語,而非梵語。

吐火羅語是龜茲和另一個古國焉耆的日常語言,這種死語言在前幾年中國知識份子的語境裡幾乎成了艱深學問的代名詞。塔里木盆地出土的吐火羅語古卷是用古印度的婆羅迷字體寫的,而用同系字體所寫的佛教梵語,則一度是龜茲的經典語言。主要以梵文、吐火羅文、于闐文和回鶻文寫就的「沙海古卷」的發現和解讀,是20世紀西方學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這些材料主要來自斯文·赫定(Sven Hedin)、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格倫威德爾(Albert Gruenwedel)、勒科克(Albert von Le Coq)、伯希和(Paul Pelliot)等人在塔里木盆地和吐魯番盆地的探險所獲,他們帶走的還有以各種手段獲得的雕塑、壁畫等等精妙絕倫的藝術品和價值連城的文物。這些探險家大多自己就是傑出的學者,他們之外,在西域佛教史、印度語言和龜茲壁畫的研究方面最負盛名的學者是德國的瓦爾特施密特(Ernst Waldschmidt),此公是陳寅恪教授的同學,季羡林教授的導師。而對吐火羅語的解讀,則要歸功於德國的西額(E.Sieg)和西額林(W.Siegling)的傑出工作,他們的辛勞凝結為一本吐火羅語語法。這種研究今天已經成了西方的東方學的重鎮,在文獻學、美術史、建築史、佛教史、東西文化交流史等領域卓有成就的東方學家們代有傳人,直到今天。
西方學者苦心孤詣地解讀吐火羅語可不是趕時髦。除了對知識和「歷史的真實」的廣義興趣之外,他們關注的也許是自身的根和源。吐火羅語屬於印歐語系,事實上它的流行區域幾乎是古代該語系所達到的最東邊界。然而讓語言學家吃驚的是,雖然吐火羅語處在印歐語東支Satem語組的梵語、古波斯語的東面,却屬於印歐語系的西支Centum語組,就是說它和希臘語、拉丁語、古凱爾特語以及今天的法語、意大利語等更為親近,而與公元前二千紀在小亞細亞建立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印歐帝國的赫梯人的語言關係尤為密切,因此,它極有可能屬於迄今發現的最古老的印歐語之一,而說這種語言的種族却可能是「從東方來的」,因為有學者認為大月氏人說的也是吐火羅語,那麼,這個東方又在哪裡呢?
龜茲出土的數量可觀的梵文古卷大多都和曾經活躍在中亞的部派佛教的說一切有部、法藏部等有關,而這些部派被當作「小乘佛教」,没有真正傳播到「大乘佛教」一統天下的中土。有研究認為佛教三至六世紀在龜茲達到極盛,玄奘七世紀時還曾見到那裡有「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今天庫車縣東北的東西兩座雀離大寺廢址依然在河岸上斷壁巍峨、殘塔聳立,雖是寺廟,規模却要比許多古城遺址都要大出數倍。
然而,「哀慟有時,跳舞有時」,那個曾經顯赫過的城邦消失了,流行其國的教派也在宗教戰爭中湮滅無聞了。但是,作為業已消逝的燦爛時光的見證,雖然屢經喪亂,以克孜爾為中心的龜茲石窟寺群却還赫然存留在聳立的岩壁之上。

龜茲石窟是整個絲綢之路北道最重要的古代遺存——這是我們與那個輝煌的消逝的文明及其複雜的血統之間血脈相繫、微弱但却是最關鍵的脈管,它的壁畫,按照德國的勒柯克所說,是「在中亞任何地方所能找到的最優美的壁畫」,而意大利中亞美術史家布薩戈里(Mario Bussagli)也稱之為「中亞藝術的頂峰」。百年前被勒柯克割走的那些壁畫殘塊是盛譽廣被的德國柏林印度藝術博物館的驕傲,其中有許多毁於二戰期間盟軍的轟炸,這一直是學界的慘痛心事。

盡管今天的龜茲石窟只剩下岩壁上有畫、無畫的石室了,但它們依然存留著往昔的氣息,與其所處的位置、與消逝在時間裡的歷史血肉相連,依然是打開無數迷宮的鑰匙,而在這些「絲綢之路上的洋鬼子」劫餘的以萬平米計的壁畫裡依然充斥著讓後世藝術汗顏的「傑作裡的傑作」,蘊藏著有關故事流變、風格影響、民族遷徙、文化交流、宗教傳播和風俗沿革的有待辨析的信息之海。

龜茲石窟的壁畫確實美得讓人窒息,讓人心碎,看一段時間真的需要像一位在那裡臨摹的畫師一樣,按住胸口跑到窟外喘口氣。看從環境裡孤立出來的圖片會損失感覺的十之八九,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出版物和西方的博物館裡對龜茲的美窺知一二。實際上,龜茲壁畫所用的顏色種類十分有限,但畫在那些奇妙的形象上,經過千百年自然之手的撫弄,却色彩異常豐富,讓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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