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2日 星期日

徐文堪:〈略論 21 世紀《漢譯佛典語言詞典》的編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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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堪:〈略論 21 世紀《漢譯佛典語言詞典》的編纂〉

引自 http://phi.ruc.edu.cn/bbs/archiver/?tid-23936.html

原刊《中國辭書論集1999》,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9月,轉自評潮網

眾所周知,佛教在其產生、發展和傳播的過程中產生了非常豐富的文獻,其中有不少保留在梵文、巴利文的典籍裡,但更多的是存在於漢譯和藏譯的典籍裡。因此,漢譯佛典是探討佛典源流時必不可少的重要資料。另一方面,從漢語史角度來看,漢譯佛典的語言與中國古代漢語有相當大的差别,其中包括許多為了表示當時中國沒有的思想、觀念而創制的新詞,使用現有詞匯時也產生了不少新義,特别是廣泛地運用了當時的漢語的口語表現形式,這在詞匯、語法等方面都很明顯。美國 漢學家梅維桓認為:「國語」這一概念的產生是與佛教的傳播與興盛密切相關的。

此外,19世紀末以來在中亞各地和絲綢之路沿線發現的用各種語言文字書寫的佛典,也為語文學(以及語言學)和佛教學的研究開創了新紀元。因此,為了推進漢語史和中、印佛教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以至中亞古代史的研究,應該對漢譯佛典的用詞、語匯與文體進行認真考察,並與梵語、犍陀羅語 (Gandhari)和各種中亞語言如吐火羅語、于闐語、粟特語佛典進行對比,然後在此基礎上,編出詳盡的詞典,使讀者能够知道,某一確定的佛教梵語詞語,在安世高、竺法護、鳩摩羅什等不同譯者手中,各有如何不同的譯法,並盡可能說明何以這樣翻譯。這一領域的工作,對於研究漢語史、中國翻譯史和佛教語文學都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將近一個世紀以來,各國學者循此方向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成績,但是系統、全面的研究尚有待開展。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從漢語方面研究漢譯佛典的詞匯、語法的風氣漸盛,出現了不少專題論著和詞語匯釋類的書,令人高興。但是,現在對佛典漢語的研究還是傾向於從各種佛典中抽出特殊的詞匯和語法現象,並與佛典以外的文獻(所謂「外典」)中相類似的用法作比較,對它們進行列舉、解釋。但這是遠遠不够的,特别是缺乏將漢譯本與梵文本和中亞語本、藏譯本進行正確的對勘。今後的研究方向應該是對每一部佛典的詞匯、語法分别進行研究,並以此為基礎,對不同譯者的詞 匯、語法進行研究。

當然,從事這一工作需要較高的漢語史方面的修養,並且必須具備梵、巴、藏和中亞語文的知識,以及佛教學、語言學、文獻學的訓練,要求甚高。可喜的是,日本學者辛島靜志博士的年代末以來的工作,在這方面邁出了堅實的步伐,非常引人注目。

辛島靜志(Seishi Karashima)生於1957年。1976-1985年在東京大學學習和研究佛教學、印度學與漢語。在學期間,英國John Brough教授來到日本,打算編輯一部(佛教)漢梵詞典,印度學家原實教授推薦他當這一課題的助手,但因Brough教授突然去世,這個項目被放棄了。1985-1987年,他在劍橋大學跟隨K. R. Norrnan教授研習中世印度雅利安語和巴利語。1987-1991年在北京大學留學,師從季羡林教授,並與蔣忠新教授合作研究《法華經》,獲得博士學位。1991一1994年在德國弗來堡大學與Oskar von Hinüber教授共同研究印度學。1992一1997年任東方研究會專任研究員。1994-1997年任京都真宗大谷派教學研究所客座研究員。1997年至 今任東京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副教授。

1991年辛島先生用漢文發表了論文《法華經中的乘(yana)與智慧(jnana)--大乘佛教中yana概念的起源與發展》(《季羡林教授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下卷,江西人民出版社)。作者對於《法華經》的各梵語寫本的異同,梵本與竺法護譯《正法華經》、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之間的不同之處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得到如下結論:《法華經》形成較早的部分,原來也是通過中世印度語(MiddleIndic)而流傳的,或是具有濃厚的中世印度語色彩, 但隨時代的變遷而逐漸(佛教)梵語化。梵語寫本間的異同、梵本與漢譯的差異,其原因就在於隨著把中世印度語梵語化而產生解釋上的差異。《法華經》的梵語諸本間、梵本與漢譯本間存在yana/jnana的交替,它是以中世印度語的jana(*jana)為媒介的,即jñana >jana>yana。yana在《法華經》形成較早的部分本來也意為「智篇」,到了形成較晚的散文都分因受般若思想的影響,才開始被解釋為「達悟之道, 乘,修行道」。因此,mahayana(「大乘」)、hinayana(「小乘」)、buddhayana(「佛乘」)等詞是由原來的 mahajñana(「大智」)、ninajñana(「小智」)、buddha jñana(「佛智」)等詞產生的。辛島先生後來又指出:現在一般的漢語詞典都把「大乘」、「小乘」、「佛乘」等的「乘」注音為「cheng」。把「乘」理解為「運載、乘載」之義,但梵文原語「yana」並無此義,而是有「移動,步行,旅行;道路,途徑;馬車、船等運載工具」等意思,在佛教中具體指六波羅蜜等修行或佛的教法,至於「運載」之義則是後來在中國出現的誤解。因此,「大乘」、「小乘」、「佛乘」等的「乘」在漢語中應念為「sheng」。筆者在參加《漢語大詞典》編纂工作中,對此也曾感到困惑,讀了辛島先生的論斷後,真有渙然冰釋之感。

1992年東京出喜房佛書林出版了英文專著The Textual Study of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Saddharmapundarikasutra in the Light of the Sanskrit and Tibetan Versions。本書依據印度、中亞梵本和藏文譯本,對早期《法華經》漢文譯本作了細緻的文本分析,研究了漢文本和梵文本的關係,考察了竺法護所譯的 《正法華經》的原語。作者認為,竺法護譯的《正法華經》保留了遠較現存梵本為多的中世印度語形式,而且很可能是用 佉盧文(Kharosthi)書寫的,所以其原語可能近於犍陀羅語。我們知道,有的學者認為犍陀羅語很可能曾是印度西北部及中亞地區佛教徒的共同語言,它在中亞所起的作用可以與歐洲中世紀拉丁語 的作用相比。而自東漢至南北朝出現的漢譯佛典裡,許多原典是用中世印度語、中亞語言等口傳或書寫而成的。《法華經》在現存大乘經中梵本最多,來源不同,文字和内容差别很大,依不同系統分别在印度、中亞、克什米爾和尼泊爾流行,而漢譯本的情況也很複雜,辛島先生的對比研究在佛典語文學方面的意義非常顯著。

1994年東京平河出版社用日文出版了作者的另一力作《〈長阿含經〉の原語の研究--音寫語分析を中心として》。作者認為:漢譯佛典中的音譯詞往往表現出犍陀羅語的特徵,這已成為學者們的共識;但有時出自同一經典的其他音譯詞,表現出的語音變化却與犍陀羅語相矛盾。因此,為了考察某一漢譯經典原語的真相,有必要對這一經典中出現的所有音譯詞進行全面分析。通過對這些音譯詞的細緻考索,結果是發現其中有的詞具有犍陀羅語的特徵,如「彌沙」(佛教混合梵語 為Misrika-),「沙」顯示了原始梵語的-sr-到-s(s)-的變化,這是犍陀羅語特有的;但有的詞與西北印度的犍陀羅語具有明顯的不同之處,而在其他中世印度語中却相當普遍。其中還有大約500個音譯詞在梵語、巴利語中有相對應的詞,這些詞都不屬於《長阿含經》之前已形成的音譯詞。此外,還出現了在梵語、中世印度語中沒有出現的特殊音變。因此,《長阿含經》的原語呈現出多樣性的特徵,而不能將它簡單地歸為犍陀羅語。作者的結論是:它是犍陀羅語之外的中世印度語、地域方言、梵語要素的十分複雜的混合體。我們也許可以從廣義上把這種語言稱為犍陀羅語,但它與西北印度碑文上的犍陀羅語相距甚遠。

關於犍陀羅語在佛教傳譯方面的作用問題,現在康乃爾大學任教的美國學者Daniel Boucher博士也對辛島博士的研究成果作了高度評價,認為應該重新進行縝密的考察。

還應該特别提到的是:最近大英圖書館入藏的一批犍陀羅語佛典文獻價值極高,其抄寫年代約為公元1至2世紀,已比定的寫本可能主要屬法藏部 (Dharmaguptaka)。對此予以深人研究,在佛教學和佛典語文學方面自然都具有難以估量的重要性,較詳細的情況可以參閱邵瑞祺(Richard Salomon)教授的近著 。

除專著外,辛島先生近三四年來還以日文和中文發表了一系列論文。在這些文章裡,作者概述和總結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不僅涉及漢譯佛典的原語問題,而且討論了漢譯佛典的漢語問題,對佛典所見的語法、語匯特别是一些難解詞語進行了解釋和考證。如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中有「各以衣祴盛諸天華」、「當以衣祴,若以几案,從舍出之」等語,其中「衣祴」一詞一般被釋為「盛花之器」、「衣衿」等,但確切的意義不明。梵本中沒有與前一例相對應的話,但中亞出土梵本有與後文的對應。「衣祴」的對應詞是梵語utsanga,這個梵語詞通常意為「膝」,但在吠陀文獻、巴利語文獻中,很多地方意為搬運物品時使用的某種「圍裙」,漢語詞「衣祴」也是如此。關於「貝多」一詞,作者認為不是「貝多羅」(梵語pattra「樹葉」的音譯)之省,而是梵語asvattha(無花果屬植物,學名Ficus religiosa)的俗語形式的不完全音寫;再如「瀱賓」這個地名,最早見於《漢書》,瀱賓 asmira的俗語形式*Kaspir的不完全音譯。總之,為了更好地研究佛典漢語,有必要參照梵本和異譯。
經過多年積累,辛島先生查閱了《漢語大詞典》、《大漢和詞典》等工具書,精讀了竺法護譯《正法華經》(公元286年),編纂了《正法華經詞典》,1998年作為Bebliotheca Philologica et Philosophica Buddhica的第一種,由創價大學國際佛教學高等研究所出版。這部詞典收錄的詞匯 4000多條,包括佛教詞語、音譯詞、口語詞等。這些詞往往沒有被過去的漢語詞典收錄,或者即使收了,也多以西晉以後的文獻作為依據。《詞典》的所有詞匯都出自同一經典,按現代漢語拼音順序排列,附上梵本、異譯經典中相對應的詞匯。每個條目根據不同情況,附有種種標記,提供各項參考資料,所以,這部詞典不僅内容精湛,體例也非常嚴謹,堪稱前所未有。在梵本方面,除依據 Kem-南條校刊本外,遇到各種中亞出土寫本讀法不同,也一並標明。在漢譯本方面,不僅把《大正藏》的讀法與其底本《高麗藏》進行了對照,而且與《中華大藏經》第十五卷所收趙城金藏以及磧砂藏等讀法作了對照,以判定其正誤。書後附有「漢語拼音索引」、「四角號碼索引」、「部首筆劃索引」、「日語音讀索引」,檢索極便。

辛島先生指出:把漢語佛典與梵語、巴利語等經典進行對照,不是簡單的事;僅僅依靠查詞典找出對應的詞是不行的,而必須認真精讀漢譯佛典和梵語、巴利語及各種中亞語言的佛典,才能够進行對比。為了說明問題,可以舉出一個例子:《漢語大詞典》把五代齊己詩《荆門寄題禪月大師影堂》「澤國聞師泥日後,蜀王全禮葬餘灰」裡的「泥日」一詞解釋為「泥洹日,涅槃日」(第5卷1103页)。其實,這裡的「泥日」應該讀作「泥曰」,是梵語nirvrti〈滅度,涅槃〉 或者nirvrta(得滅度)的中世印度語形式的音譯。將《正法華經》與《妙法蓮華經》和Kem-南條校刊本一對照就非常清楚。因此,在考察與佛教有關的 漢文典籍裡意思不明的詞匯時,正確地進行華梵對勘實有其不可忽視的作用。

《正法華經詞典》完成後,辛島先生以同樣方法編纂《妙法蓮華經詞典》,即將完成出版。他對《法華經》的窮年累月的對比研究在佛典語文學方面是一個典型的個案。

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漢語史研究者也已開始注意對比漢、梵資料,朱慶之博士在完成其專著《佛典與中古漢語詞匯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以後,發表了一系列論文,在這方面取得了比較突出的成就,對佛教漢語的研究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希望我國學者借鑑辛島先生的治學方法,堅持不懈地繼續努力,並逐步建立漢、梵、俗和各種中亞語言的佛典語料庫,以期再用三四十年的時間,編纂各種有代表性的漢譯佛典的專書詞典和著名譯師如安世高、支婁迦讖、竺法護、鳩摩羅什、玄奘、義淨等人譯作的語言詞典,並在21世紀中葉前最終進行總結,編纂出一部翔實準確的《漢譯佛典語言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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