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 星期日

剎那與永恆



 《大峰山佛祖岩》明朝、陳天定

 「寺古多荒瓦,僧貧只薦茶﹔

  谷鳴千樹響,人定一香斜﹔

  鑑水形憐影,安心客是家﹔

  可將生滅理,悟取佛前花。」

  到家中的客人大都不會注意到,在錢鍾書《宋詩選註》旁的犍陀羅佛像﹔他們也不會注意到,側身足點蓮花的明朝宮裝龍女像。客人通常注意到的是牆上一朵蓮花、一隻鷺鷥的窗櫺木雕,問說,是否來自西方極樂世界的蓮花池木雕?(其實是來自竹東老房子拆下的窗櫺,依照習俗,面向門,左邊是花瓶挿著一面旗子與一片平面的銅磬,取其諧音為「平安吉慶」,右面的則是一隻鷺鷥的「一路連發」或是刻了兩隻鷺鷥的「路路連發」),客人也會注意到牆上泮山老人黃群英的書法《鍾惺與陳眉公書》,和油畫「鮮花與佛」。

  油畫「鮮花與佛」,是1991年12月15日前往「新加坡文物館」參觀,恰巧來自中國「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油畫家陸廷在此舉辦畫展,進入會場時,有一位畫家正在作畫,他在包含榴蓮的靜物畫面上加了新的一層油彩,在等候油彩乾燥之前,見到我,就招呼我,和我寒喧,畫展中首先迎面展示的是兩幅巨型蘇州水鄉的風景畫,在旁邊的是人體寫生畫,長髮的中國美女坐在明式的眠床沿。陸廷特別向我推薦他的畫作「萬年青」,他將在空氣中、玻璃花器中、玻璃瓶水中的萬年青用同一個色調顯示出三種不同的肌理。另外,在一幅「觀音龕」的畫作,他也頗以為傲,畫中在昏暗的色調裡,畫著近似土地廟的佛龕,有一尊清朝民間造型的白衣觀音坐像,昏黃搖曳的紅燭,在另外一個方向也是昏暗的自然光下,香爐、供果以及金紙顯示出詭異的、被遺忘的氣氛。陸廷說,他畫作的題材通常是用油畫技巧來描繪中國題材,例如靜物寫生(用元朝青花瓷器,明朝供桌,線裝書加上西方少有的水果),人體寫生(明朝眠床,中國結,古鼎加上中國裸女),與佛教。陸廷說他不懂佛教,只覺得佛教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所以用剪貼的方式把鄉村的佛龕、白衣觀音、燭臺、金紙和供果畫在一起,有時是以博物館的圖錄,石窟的雕像來模擬寫生。

  但是畫展震攝住我眼光的是這幅題為「鮮花與佛」的油畫,繞長兩周之後,我仍然很清楚我只要買一幅畫,就是這幅「鮮花與佛」,心理只在盤算隨行的行李在加上這幅油畫,會不會造成額外的費用。

  畫中佛像的造型是取自炳靈寺石窟的一尊佛像,佛像的坐姿、手印以及背光裡有三世佛,造型是一樣的,不過,佛的頭部卻採用南朝清臞瘦削的臉形,代替石窟原本線條剛硬的方臉闊額的粗曠造型。佛像的背光畫得十分陰暗,幾乎分辨不出背光中的三世佛,臉部由左前方的微弱光源投射,稍微明亮一點,可是仍然給人肅穆、黯淡、遙遠而無法企及的感覺。前景是貯裝在元青花瓷的花瓶裡的紫色小花,光源投注在花瓶與花葉上,小花淡紫,分成三簇,一簇向左前伸到佛像胸前,成為畫面正中央,視線的焦點,在這裡形成光與暗、昏黑與亮彩、剎那與永恆、燦爛與涅槃的對比。翠綠的葉片和諧地襯托在花簇之間,似乎展現著香與色,展現生命是如此的芬芳、明亮、燦爛﹔卻已有葉片與花瓣飄落在石檯上、花瓶邊。

  你逐一觀賞佈局的每一個細節之後,彷彿沉靜、肅穆、遙遠的佛像伸出右手,講說沉靜孤寂的佛理,萬相皆虛妄,唯有一真實﹔右前方陽光絢麗的瓶花卻以聲光香色,勸誘你追求青春的芬芳、歡娛的現在,一不小心,又洩漏了秘密,這一切多麼短暫不真實,就像零落了的花瓣枝葉,轉眼間化成塵土。

  明與暗、永恆與短暫、勇猛精進與隨波逐流、青春歡娛與嚴肅清苦、燦爛芬芳與寂靜禪定,是反諷?還是對比?或者是拷問?你作何選擇?你何去何從?

  你當然不肯接受這樣表面膚淺的景象,這一剎那就是永恆的一部分,鮮花和翠葉,隨著與時俱移的日光,甚至零落的枝葉花片,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這才是永恆,這才是真實,連腐敗的惡臭都比抽象的哲理真實。三法印、四聖諦、七覺支、八正道、實相,這些才是虛幻短暫,白日夢、睁眼瞎的大謊﹔畫中讚頌青春和生命,嘲諷假道學和假奉獻,嘲笑人類貪婪到企求永生,跳脫輪迴,唯有誕生、青春、生病敗壞、衰老凋零、死亡與回歸塵土才是真實。

  陸廷說:「我不懂佛教的道理,也沒有想到要表達你說的那些理念,我只是一個單純的畫家,只是單純地把心中的美的感觸畫下來。」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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