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 星期六

高山杉:「佛學艱深海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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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按語:2006年3月,長老菩提比丘在香光尼眾僧團出資邀請之下,來台訪問、講學。版主幸運,得以充當短暫的侍者,三個多月,來訪的賓客與長老對談,我都在場。當時有一點類似「民國初年的學者面對世界佛學、佛教文獻學大師大談佛教史」的錯覺,來訪的人面對當代的巴利文獻的大師,不請益佛陀教說,卻關心一些「長老是否開始學習大乘佛教」、「長老是否理解漢譯阿含教理」、「長老是否贊同自己的見解」等等議題,可謂「當面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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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

http://epaper.dfdaily.com/dfzb/html/2010-02/28/content_202235.htm

《東方早報》 2010.2.28

「佛學艱深海日樓」

高山杉

沈曾植留下來的這些佛學札記,在學術史上自有其一定價值和地位,但也似乎僅此而已。胡文輝先生提出「於沈氏其人其學,殊不必神化過甚」的批評原則,我個人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錢仲聯輯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1850-1922)《海日樓札叢》卷五所收佛學札記,歷來受到學術史研究者的重視。只是錢輯本問題太多,若根據它來研究沈曾植的佛學思想,恐怕只能獲得一些模糊的印象,不能字字求得圓滿而無遺憾的理解。現在借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海日樓札叢》的機會,從卷五中挑出部分問題加以批評,似乎不是沒有意義的。每條批評均分三步,先列錢輯本原文(包括標題),次指出其問題所在,最後嘗試重新斷句。事先聲明一句,本人既非佛學專家,也不是靠標點斷句討吃喝的專業戶,下面這些批評意見,謹供好讀書者参考。

「上座諸部各有傳承」

犢子,從一切有出,弘舍利弗所說。流出四部,法上、賢胄、正量、密林山,皆釋舍利弗阿毗達磨而生異義者也。(上古本第181頁,遼教本第168頁)

「犢子」指犢子部,是古印度部派佛學時代(約公元前四世紀至公元一世紀)重要的一宗。據玄奘譯世友(Vasumitra)造《異部宗輪論》和玄奘弟子窺基纂《異部宗輪論述記》記載,佛滅後三百年中,犢子部從說一切有部中分裂出來,以《舍利弗阿毗達磨》為立說依據,又由於對一首偈頌(「已解脫更墮,墮由貪復還,獲安喜所樂,隨樂行至樂」)的義理解釋有異,從犢子部中再分裂出法上部、賢胄部、正量部和密林山部四宗。沈曾植札記中的「舍利弗阿毗達磨」,按錢輯本編校體例,應加書名線。《舍利弗阿毗達磨》今已不傳,但在各種經論中時見稱引,現存漢譯本《舍利弗阿毗曇》(「阿毗曇」為「阿毗達磨」的舊譯)雖然不是它的原本,却和它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繫。有一點值得我們特别注意,就是《宗輪論》僅說「因釋一頌執義不同,從此部(案:犢子部)中流出四部,謂法上部、賢胄部、正量部、密林山部」(據《藏要》本),《宗輪論述記》的釋文也沒有明確說這「一頌」就是出自《舍利弗阿毗達磨》(漢譯本《舍利弗阿毗曇》中無此頌文),沈曾植札記却說法上等四宗「皆釋《舍利弗阿毗達磨》而生異義者也」,那就是直接以為這首導致四宗分裂的偈頌是出自《舍利弗阿毗達磨》了。以現代的學術標準來衡量,這種說法在邏輯上實在難稱嚴謹。

試重新斷句如下:

犢子從一切有出,弘舍利弗所說,流出四部,法上、賢胄、正量、密林山,皆釋《舍利弗阿毗達磨》而生異義者也。

「大眾部大乘義」

大乘部所執,佛以一音說一切法。世尊所說「無不如義,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云云,一切菩薩云云,皆大乘義也。(上古本第184頁,遼教本第171頁)

「大乘部所執」應作「大眾部所執」。據《異部宗輪論》,佛滅後百年,佛教僧團先分裂成上座部和大眾部兩宗,是為「根本分裂」,從此開始了部派佛學時代。佛滅後第二百年,從大眾部中分裂出一說部、說出世部、雞胤部三宗。沈曾植札記這一段就是撮述《異部宗輪論》所說這一時期大眾部與一說部、說出世部、雞胤部共同執有的一些主張,而非大眾部獨有的主張。《異部宗輪論》的原文是:

此中大眾部、一說部、說出世部、雞胤部本宗同義者,謂四部同說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來無有漏法,諸如來語皆轉法輪,佛以一音說一切法,世尊所說無不如義,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一切菩薩入母胎中皆不執受羯剌藍、頞部曇、閉尸、鍵南為自體,一切菩薩入母胎時作白象形,一切菩薩出母胎時皆從右脅生,一切菩薩不起欲想、恚想、害想……(據《藏要》本)

由此可見,「佛以一音說一切法」,「世尊所說……云云」乃至「一切菩薩云云」,都是撮述《異部宗輪論》的内容。「佛以一音說一切法」的後面不能施以句號,也不能只將「世尊所說」後面的部分單獨放進引號中。

試重新斷句如下:

大眾部所執佛以一音說一切法,世尊所說無不如義,如來色身實無邊際,如來威力亦無邊際,諸佛壽量亦無邊際云云,一切菩薩云云,皆大乘義也。

「曇遷所尋唯識論」

《法滅盡經》、《首楞嚴經》、《般舟三昧》先滅化去。十二部經,尋復化去。是則禪法先亡,經論遂滅。尋其先後,可知輕重。(上古本第194頁,遼教本第180頁)

這段话實際上是撮述《佛說法滅盡經》(失譯人名,簡稱《法滅盡經》):

《首楞嚴經》、《般舟三昧》,先化滅去,十二部經尋後復滅,盡不復現,不見文字。(據《大正藏》本)

錢輯本誤將《法滅盡經》、《首楞嚴經》、《般舟三昧》並列一處,以為這三部經「先滅化去」,實因未看《法滅盡經》所致。若將《法滅盡經》翻一遍的話,就會發現「先滅化去」的只有《首楞嚴經》和《般舟三昧》,而此事則預言在《法滅盡經》中。

試重新斷句如下:

《法滅盡經》:《首楞嚴經》、《般舟三昧》先滅化去,十二部經尋復化去。是則禪法先亡,經論遂滅,尋其先後,可知輕重。

「薩婆多部用力在文字」

《宗輪述記》云:「……亦名說因部。謂此說部義,皆出所以而廣分别之也。」(上古本第201頁,遼教本第186-187頁)

此句是在講述部派佛學時期最重要的宗派「說一切有部」又名「說因部」的因緣。佛滅後三百年初,說一切有部從上座部分裂出來。《異部宗輪論》說:

其上座部經爾所時一味和合,三百年初有少乖諍分為兩部,一說一切有部亦名說因部,二即本上座部轉名雪山部……(據《藏要》本)

《異部宗輪論述記》解釋「亦名說因部」這句的意思說:

因言所以,此部說義,皆出所以,廣分别之。(據江西刻經處本及《卍续藏經》本)

由此可知,沈曾植這條札記是在撮述《異部宗輪論》和《異部宗輪論述記》的内容,而非直接引用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即《宗輪述記》)原文,所以不應施以引號。而錢輯本「此說部義」,實為「此部說義」之誤。

試重新斷句如下:

《宗輪述記》云,……亦名說因部,謂此部說義,皆出所以而廣分别之也。

「世間」

法界無盡,世界無盡。重法界而忽世界,是不得為平等性智。而妙觀察之體不圓而成,所作之用不大矣。(上古本第224-225頁,遼教本第209頁)

佛家有「轉識成智」之說,轉八識以成四智。八識即眼、耳、鼻、舌、身前五識,第六意識,第七末那識,第八阿賴耶識,而四智則指成所作智、妙觀察智、平等性智、大圓鏡智。沈曾植這條札記,就涉及前三智。錢輯本沒有看出「成,所作」就是「成所作(智)」,再加上受到唯識學中「圓成實性」一詞聯想的干擾,把「不圓而成」看成了「妙觀察(智)」的修飾語,結果把後半句全都斷錯了。

試重新斷句如下:

法界無盡,世界無盡,重法界而忽世界,是不得為平等性智,而妙觀察之體不圓,而成所作之用不大矣。

「吠陀與外道諸家」

歷史學者以《吠陀》為神話時代,以優波尼沙王以下外道諸家為自由思想時代云云。自由思想者,自力也。神話崇拜者,他力也。(上古本第227頁,遼教本第211頁)

錢輯本在「優波尼沙王」一詞旁側標以人名線,但古代印度並沒有國王叫「優波尼沙王」。這個「王」字,應是「土」字之誤。在日本明治大正時期佛學著作中,「優波尼沙土」即用作《奥義書》(Upanishad)的譯音(漢文舊譯佛典中是沒有這個譯音的,參看丁福保編譯《佛學大辭典》第 2752-2753頁「優波[誤寫成‘羅’]尼沙土」條,以及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與何樂益[Lewis Hodous]合撰A Dictionary of Chinese Buddhist Terms第456頁「優波尼沙土」條),正好和前面的《吠陀》相呼應。沈曾植這條札記,懷疑是在看過某種日文佛學著作漢譯本或者某種受日本佛學研究影響的漢文作品後寫下的。

試重新斷句如下:

歷史學者以《吠陀》為神話時代,以《優波尼沙土》以下外道諸家為自由思想時代云云。自由思想者,自力也;神話崇拜者,他力也。

在沈曾植寫下他這些佛學札記的時候,現代學術早已進入分科研究的時代,「新科小院士」遵循的標準、採用的方法和取得的成績,已經不是「海日尚書」所能夢見的。據葉昌熾《緣督廬日記》說,伯希和(Paul Pelliot)1916年7月過上海時,張元濟在家設宴招待,沈曾植、繆荃孫、蔣汝藻等在座:

乙庵與客談契丹、蒙古、畏兀兒國書及末尼、婆羅門諸教源流,滔滔不絕,坐中亦無可讒言。(轉引自許全勝撰《沈曾植年譜長編》,第422-423頁)

在沈曾植「滔滔不絕」的時候,伯希和對他說的到底有什麼感覺和意見,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在這種情況下,似不必像葛兆光先生那樣给出「論學絕不遜歐人」、「居然能够在這些學術前沿話題上與伯希和分庭抗禮」這樣善意的評語(葛兆光《欲以「舊道德新知識」六字包掃一切——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 再說學術史的遺忘》,《書城》2008年第5期)。這件事教我想起太虛法師在巴黎對著烈維(Sylvain Lévi)、伯希和、阿甘(Joseph Hackin)等人大談特談佛學和佛教史,按照當時中國人的記載似乎把這些泰西學士給「震了」,可是根據尉遲酣(Holmes Welch)在The Buddhist Revival in China一書中的考證,巴黎方面的反應絕不是這麼簡單的。

沈曾植留下來的這些佛學札記,在學術史上自有其一定價值和地位,但也似乎僅此而已。胡文輝先生在《現代學林點將錄˙正榜頭領之四十三˙地英星天目將彭玘沈曾植》(本文題目「佛學艱深海日樓」,就是出自胡文末尾的絕句)中提出「於沈氏其人其學,殊不必神化過甚」的批評原則,我個人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來源: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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