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陳寅恪在德國柏林大學研究院時,給妹妹的信上說:
「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對勘一過,其註解自晉唐起,至俞曲園止,其間數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我以為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餘多是望文生義,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師(乃)天台宗之祖師,其解『悉曇』二字,錯的可笑。」
版主設想,當年陳寅恪可能沒有料到《金剛經》會是一個「多文本」的局面,當年如果陳寅恪曾動手做校勘,或者動手做註釋,在今日審視檢討之下,恐怕未必能毫無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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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yifertw.blogspot.tw/2013/04/414-418.html
其實,當天左冠明的演講另一重點是,漢地註疏因為對梵文的不當了解(更多情況是,依漢字而「望文生訓」,以表面的漢字的字義來解釋經典),他舉的例子是《金剛經》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說「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因為,我的關注範圍在「阿含與尼柯耶」,就刻意不去敘述這一段討論。
但是,依「漢語佛典文獻學」的立場來看(特別是我所專注的「漢語佛典校勘學),這是相當恰當的例子。
也就是說,不同的字在漢譯中會被譯成相同的字詞,而漢譯經文裡相同的字可能來自不同的源頭語的用字。在經文詮釋過程裡,未能對照印度文本而純粹從漢字「望文生訓」,勢必會冒相當的風險。
這在我的論文中,對「正受」兩字的詮釋是隨譯者而不同的(如《雜阿含經》與《別譯雜阿含經》),即使在同一經文裡,有時也會隨文脈而出現該印度字詞的其他意涵(你我都知道,印度語言常是一字多義,如 dhamma 法)。
左冠明指出現存多本《金剛經》的梵文版本,大部分版本是作
yāvat subhūte lakṣaṇasaṃpat tāvan mṛṣā
這一句 Conze 孔德的英譯是「wherever there is possession of the marks there is fraud. 凡是執著於相(lakṣaṇa),都是虛妄」,所以,「虛妄」指的不是「任何一相、全部的相、所有的相」,而是指「執持的相、執著的相、有相」。也就是說,鳩摩羅什的翻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是有瑕疵的。左冠明承認在拿到Shøyen Collection 的新的《金剛經》梵文版本之前,他也認為鳩摩羅什的譯文並不準確、並未忠實表達原意。
在 2006 年出版的 Shøyen Collection 的《金剛經》的梵文版本,此句作
y<ā>vat su<bhū>te lakṣaṇaṃ tāvan mṛṣā
Paul Harrison 的英譯是「as long as there is any distinctive feature there is falsehood. 所有的相(lakṣaṇa),都是虛妄」,代表鳩摩羅什的原譯並無訛誤。
我這一例子顯示,有可能鳩摩羅什據以翻譯的梵文本跟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各本都不相同(甚至與2006 年出版的 Shøyen Collection 的梵文《金剛經》版本也不同),認為「鳩摩羅什所譯與現存各梵文《金剛經》版本不符」,這是正確的描述;至於指責鳩摩羅什的譯文是誤譯,則言之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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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會場上,左冠明舉例另一句鳩摩羅什《金剛經》的譯文: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卷1:「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CBETA, T08, no. 235, p. 749, b6-7)
玄奘譯為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401卷-第600卷)》卷577:「若菩薩摩訶薩有法想轉,彼即應有我執、有情執、命者執、補特伽羅等執」(CBETA, T07, no. 220, p. 980, c22-24)
《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卷1:「若菩薩摩訶薩有法想轉,彼即應有我執、有情執、命者執、補特伽羅等執」(CBETA, K05, no. 16, p. 1002, a22-b1)
在梵文《金剛經》對應的句子是
sace<t> subhūte tesāṃ bodhisatvānā(ṃ) dharmasaṃjñā prav(a)<r>tsyate sa eva tesāṃ ātmagrāho ......
左冠明認為玄奘的譯文與梵文相符,而鳩摩羅什顯然是「改譯」(這也是宗玉媺老師與程恭讓老師之間的爭執點)。
我在研討會則指出,梵文中的「dharma 法」並未出現在鳩摩羅什的譯文,鳩摩羅什的譯文「心」並未出現在此處梵文《金剛經》的對應句子,也有可能,鳩摩羅什《金剛經》的譯文原本與今本的梵文各版的《金剛經》不同。
左冠明在會場公開回答說:「『鳩摩羅什《金剛經》的譯文原本與今本的梵文各版的《金剛經》不同』,我不否認有這種可能,不過,我認為這樣的可能性非常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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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molyca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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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貼這篇文章的前一晚,許老師正好在課堂上提到金剛經相關的討論,隔天我把它貼在fb,覺得許老師提到的還頗有趣,也貼給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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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前老師特別提及了金剛經的名句「因無所住而生其心」,梵文原文中有個表否定的「na」字,而此字如果支配在「住」字之上,則後面所生起的心就會有本體論的質疑,反之如果此字支配的是在「生」上面,則惠能所明心見性的心性將完全被腰斬〜然後下課鈴聲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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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法改錯字,應該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梵本為「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Paul Harrison譯作「he should not conceive an aspiration which is fixed in anything at all」,看來禪宗的明心見性整個「囧rz」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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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依據Paul Harrison對梵本的解讀,應該譯作「不該生起 "安住一切處 (kvacitpratiṣṭhita) " 這樣的心念」;一般中文解讀「無所住」多解作「不執著」,雖然大致符合該段經文的精神,但卻與梵本本意有所落差,而後一句的「生其心」解作「發菩提心、慈悲心」等等,則屬望文生義了。
- 2013年4月21日上午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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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 Yifertw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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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fano Zacchetti (左冠明)的論文有趣的地方,在於指出因為誤解「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此句對應「相」的梵文,於是宗密《原人論》也作了「錯誤的」詮釋。我再把它引用完整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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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福嚴佛學研究》第八期下星期出來,我再寄給你兩本,其中一本請轉給許洋主老師,轉達我敬佩之意,請她惠予指正。
- 2013年4月21日上午8:57
- Jessica L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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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molyca 說「Paul Harrison譯作 "he should not conceive an aspiration which is fixed in anything at all"」
和 mormolyca 下一段說:若依據Paul Harrison對梵本的解讀,應該譯作「不該生起 "安住一切處 (kvacitpratiṣṭhita) " 這樣的心念」
互相抵觸. 貌似 mormolyca 可能誤解了 Paul Harrison 英譯? 野人獻曝, 別介意. - 2013年4月23日下午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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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 Yifertw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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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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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洋主,(1996),《新譯梵文佛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全五冊,如實佛學研究室,台北市,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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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冊 105頁,許洋主老師的翻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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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須菩提!大菩薩應該心無所住,即心不應該執著於任何一處---不應對色,或聲、香、味、觸、法,都不應該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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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冊 112頁 & 408 頁,許洋主老師與中村元都指出,羅什此句譯文「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傳說為六祖惠能開悟的關鍵經文的,中村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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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之意為『不可生起任何為事物所拘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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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兩位學者都指出羅什譯文與梵文『不符』,但是,並未出現類似『羅什的譯文是誤譯』的字句。因為,羅什所根據的梵文本有可能與現存的梵文本不同。雖然,我未詳讀許洋主老師此五大巨冊的書,不知道他們所根據的版本是那一本,但是可以確定他們並未根據 Schoyen 2006 出版的梵文版。因此,去假設(有時是心裡如此預設 default setting 而不自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只有一種梵本是不符現狀的,如法國學者 Lamotte 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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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必須納入考量的難題是說,就其印度的形貌而言,同樣的一部經典(會)隨著時間流逝繼而發生巨大的變化,並且還要做為翻譯成伊朗文、漢文、藏文等語文的依據對象,而這些譯本之間,也都存在顯著的歧異。造成這種現象的理由,在於這些譯本所依據的,就已經是彼此有所不同的傳本(recensions)。假如藉由將吾人手頭可差遣的材料屈從在一套文獻評定的作業程序(by submitting the material at our disposal to a process of textual criticism),而企圖把一部經典的原始文本(the Urtext of a sūtra)重建出來,這樣作下去,便註定是要走向失敗的結局。每一個傳本都有必要就其本身個別予以研究(Each recension requires its own study)。」
- 2013年4月24日下午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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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rmolyca 提到...
- 學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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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確認許老師的梵本是哪個版本,前兩天借了書翻閱的時候其實只聚焦在「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之上,此句對應的梵本在許老師的書中為「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這部份與Schøyen藏本是一致的,而學長引的是許老師的意譯,底下直譯的部份許老師譯作「即住於任何一處的心,不應令生起」,基本上與Paul Harrison的翻譯是相近。 -
另外雖然許老師的版本在字句上排序與Schøyen本不太一致,但旨意是相近。
許老師版:
tasmāt tarhi subhūte bodhisatvena mahāsattvenaivam
a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na - rūpa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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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fbcdn-sphotos-b-a.akamaihd.net/hphotos-ak-ash3/532930_605622529448090_884080425_n.jpg - Schøyen版:
tasmāt tarhi subhūte bodhisatvena ev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apratiṣṭhitaṃ | na
rūpa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 na śabdagandharasaspraṣṭavyadharma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 | 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 | -
是否另有所本的部份,確實是無法排除,但光就此句的理解就至少是有些落差,若再加上「望(中)文生(梵/巴/佛)義」的另類詮釋,我想整個思想必定是會走樣的吧。
mormolyca 提到...
學長好,
依Schøyen版為底,仔細比較前後文不同譯師的翻譯也有幾個有趣之處,例如:
...bodhisatvena ev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apratiṣṭhitaṃ
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鳩摩羅什):與梵本比少了無住(apratiṣṭhitaṃ)
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而無所住(菩提流支):與梵本接近
菩薩應生如是無住著心(真諦):與梵本接近
菩薩摩訶薩如是不住心發生應(笈多):與梵本接近
菩薩如是都無所住應生其心(玄奘):與梵本接近
菩薩不住於事,不住隨處(義淨):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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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 rūpa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ṃ
不應住色生心(鳩摩羅什):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不住色生心(菩提流支):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不住色……生心(真諦):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不色住心發生應(笈多):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不住於色(/非色)應生其心(玄奘):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不住色……應生其心(義淨):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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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鳩摩羅什):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菩提流支):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真諦):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應無所住心發生應(笈多):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都無所住應生其心(玄奘):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
(無對應!?)(義淨):另本!?
而在「如來說忍辱波羅蜜」之後,其實也有一段與此處相當的經文,在「na rūpa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處鳩摩羅什、菩提流支、笈多、玄奘、義淨等在此處譯文都與前段差不多,唯獨真諦譯作「不應生住色心」,是將na支配在「生(utpādayitavya)」上;而再後面一句「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鳩摩羅什與菩提流支譯作「應生無所住心」,笈多譯作「應無所住心發生應」,玄奘譯作「都無所住應生其心」,他們依舊將 na支配在「住(pratiṣṭhita)」上,而真諦譯作「不應生有所住心」是將na支配在「生(utpādayitavya)」上。
從這兩段經文的比對來看,似乎會讓人有後面幾位譯者在翻譯經文時受到鳩摩羅什譯本所影響,或是後面幾位(至少到真諦)的譯本被後人據羅什譯本「潤飾」過!? 而真諦在兩處「na kvacitpratiṣṭhitaṃ cittam utpādayitavyam」的翻譯顯然前後不一,到底是所據版本的不同造成,還是後人未「潤飾」到後一處所造成?
另外我也有點好奇羅什版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到底該如何去詮釋?如果照學長前文的理解是「即不住於任何一處的心,應令生起」則為何羅什當時不直接譯作「應生無所住心」就好?譯作「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否會讓人覺得此句有因果關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從惠能開悟的記錄來看,感覺惠能似乎是這樣的理解,然後自闡述空義的初期般若經典中悟出了帶有本體論的「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這樣的理解似乎也與初期般若經典的旨趣有非常大的反差吧。
T48n2008_p0349a16(02)║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
T48n2008_p0349a17(03)║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T48n2008_p0349a18(01)║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
單就幾個片段看出這些問題,不過我想真要追出個真相,可能要翻出更多文本比對、考慮到譯者習慣、譯場文化、經典抄寫這些層面去了吧。
Regards,
3 則留言:
師兄好
金剛經這些語句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會不會跟增支部11集9經(雜阿含926經)有關,我也找了一些近代禪修老師有關無所緣禪修的講法好像也都是照著這經講的內容。
Dear Wildkid,
如上所討論,梵、漢《金剛經》: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兩句經文已經引出多種版本的討論了,更何況加上《雜阿含926經》與《別譯雜阿含151經》,情況會過度複雜。
就文獻學的立場來說,除非經文全段(一整段)完全相同,否則去牽扯阿含經典所教導的就是某部大乘經的教導。這是徒勞而無功咧!
至於《雜阿含926經》與《別譯雜阿含151經》的巴利對應經典到底是 AN 11.9 還是 AN 11.10,我再進一步檢討。
同時,《雜阿含926經》與《別譯雜阿含151經》這兩部經的漢譯狀況都不是很理想。
『不可生起任何為事物所拘束的心』=『生起任何不為事物所拘束的心』
『不可生起有所住之心』=『生起無所住之心』。所生起的無所住之心=『清淨心』。梵語本和羅什的翻譯,是反面表述和正面表述之別,意思仍能是一樣或相通,梵語本反面表述為『不可生起有所住之心』,羅什的翻譯正面表述為『生起無所住之心』、『生起清淨心』。
而且《般若經》中本來就說心性本淨,《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 1說:「菩薩行般若波羅蜜時,應如是學!不念是菩薩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
印順法師的《如來藏之研究》:「『般若經』的「心本性淨」,可說引發了自性清淨如來藏說,但方法是不同的。」
所以慧能看到金剛經,然後用自己的方法另外解釋一番,這本來就有『般若經』「心本性淨」作為依據,只是方法和背後的根本義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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