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6日 星期六

初期佛教的經行--兼論當代上座部佛教的行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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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福嚴佛學研究》第四期,(2009),141-168頁,承蒙溫宗堃老師慈允,讓本部落格刊載此文。

初期佛教的經行--兼論當代上座部佛教的行禪

§6. 當代上座部佛教的行禪

早期佛教的經、律所重視的經行訓練,顯然在佛教教團中一直延續著,受到後期重視禪修的佛教徒,包含大乘佛教徒所重視。上文提到,唐朝義淨大師在《南海寄歸內法傳》曾說,當時的印度佛教徒經行僅是為了所謂「一則痊痾,二能銷食」的養身目的。但是,這評論應該是個人的所見與了解,未能充分反映時整個印度佛教徒之所以經行的目的。因為從下列兩個出自唐朝的文獻來看,當時來自印度的僧人的確教導著經行習禪的方法。唐朝的《無畏三藏禪要》記載,來自天竺摩伽陀國,王舍城那爛陀竹林寺的善無畏法師,教導持四句真言的經行方法。[1]另外,從《修禪要訣》可知,來自北天竺,教導大乘禪修方法的佛陀波利,教人守住鼻端的經行方法。[2]這兩種經行方法,若從巴利佛教奢摩他與毗婆舍那二分法來判斷,皆可歸屬於奢摩他的修行。

事實上,經行的禪修訓練,仍然存續在今日不同的佛教傳統之中。這裡想附帶探討的是,奉巴利佛典為圭臬的上座部禪修系統所教導的經行方式。希望藉此了解,當代南傳佛教對初期佛典「經行」的詮釋與闡揚。

描述南傳佛教禪修的英文書籍,多將與「經行」相當的巴利文caṅkama,英譯為walking meditation,即「走路的禪修」(常中譯作「行禪」或「走禪」),明白顯示「經行」其實是禪修訓練的一環。大多數南傳佛教禪修系統雖然認同經行作為禪修訓練的價值。但是,並非每一個系統皆將經行與坐禪同等視之。例如,緬甸烏帕慶/葛印卡系統並未教導經行的禪修訓練[3];緬甸的孫倫系統則強調長時間的坐禪[4]。就所教授的經行方法而言,基本上,屬於「止乘者」(samathayānika)的修行系統,會先教導奢摩他的經行方式,如泰國東北森林禪修傳統的代表人物阿姜曼,教導經行時持念「佛陀」(buddho)真言[5]。緬甸帕奧系統鼓勵初學者先修習奢摩他業處,特別是出入息念,因此經行時也是以出入息為所緣[6]。若是屬於「純觀乘者」(suddhavipassanā-yānika)的修行系統,如緬甸馬哈希系統、泰國隆波田的動中禪系統[7],則會直接教導修習毗婆舍那的經行方式。

§7. 馬哈希傳統的行禪方法

在當代上座部禪修系統中,如初期佛典那般,將經行與坐禪同等視為修行不可或缺的訓練,且較有系統地闡述經行之方法者,應該是緬甸馬哈希的念處內觀禪修傳統[8]。傑克.康菲爾德在其《當代南傳佛教大師》一書中,曾如此評論此傳統的禪修方法:「在馬哈希的教法裡,每天持續十六小時的靜坐和經行交替練習,即使從未修學過的在家人,也可經由這種密集的安排迅速開發定力和正念」[9]。依此,馬哈希傳統理當可作為當代南傳佛教在經行教導上一個具有指標性的禪修系統。以下便參考此傳統的禪師之著作,介紹其教導的經行方法,並嘗試探討其方法與巴利佛典之間的對應關係。

馬哈希傳統的密集禪修,總是安排行禪與坐禪交替進行。此傳統認為:一方面,坐禪後經行,有助於平衡定根與精進根,並能克服睡意[10];另一方面,經行能迅速建立正念與定力[11]。因此,此傳統通常要求禪修者先經行後坐禪,期望充分發揮經行可能帶來的利益。[12]除了在時間上大量運用經行的訓練外,馬哈希傳統也詳細教授經行的實修技巧,包含其他禪修傳統也會教導的身體姿勢,如背部挺直,固定雙手、步伐莫過大、頭莫過低、收攝眼根,雙眼半闔,目光置於前方地面四至五英呎之處等等。[13]

馬哈希傳統獨特而鮮明的經行技巧,可以說是「放慢動作」、「分段觀察」以及「標記」。「放慢動作」指,禪修者在經行時將行走的速度放慢。如馬哈希禪師說:「最好的方式是走得比平常慢,慢速地走是理想的,不過也要以簡單自然的方式進行」[14]。所謂自然的方式,大概是如喜戒禪師所說的:注意觀照時,腳步自然便放慢[15]。對於初學者而言,正念生起的速度尚慢,而平日生活動作又太快,以致於動作無法被清楚地觀照,因此嘗試仔細觀照腳步移動的過程時,動作自然而然便會放慢。由於上述的原因,才有「走得愈慢,你的進步將會愈快」的訓示[16]。無論如何,放慢動作的標準,是不過緩、不過快,其真正的重點在於:讓正念恰好落在所緣上,並見到身心現象的真實本質。[17]馬哈希傳統也為此「動作放慢」的技巧找到佛典依據,亦即《彌蘭陀王問經》所說的,禪修者應效法的五個公雞特質之中的第四個特質:「雖有力,卻似無力」(balavā dubbaloriva)[18]

所謂「分段觀察」的技巧指的是,配合著慢速的步行,將單一步伐視情況劃分為多個階段,加以標記(label)並觀照[19]。馬哈希禪師建議,日常活動的經行,無法走得太慢,只需分為「左腳」、「右腳」。但是,在正式的經行訓練中,初學者將一步分為(1)提腳、(2)移動、(3)放腳三階段,加以觀照。而且,禪師可視學習者的情況,教導分成較多或較少的階段[20]。例如,喜戒禪師提到,在一步中觀察四個階段:(1)提腳、(2)移動、(3)放腳,和(4)重心轉移[21]。沙達馬然希禪師提到三種將一步分為六階段的方法[22]。第一種分法是:(1)提腳開始、(2)提腳結束、(3)推出開始、(4)推出結束、(5)放腳開始、(6)放腳結束。第二種分法是:(1)想提腳、(2)提腳、(3)想推出、(4)推出、(5)想放腳、(6)放腳。第三種分法:(1)提起腳根、(2)抬起腳指、(3)腳推出、(4)腳放下、(5)觸地、(6)壓下[23]。這種分階觀察的技巧,可以說是承自上文提到的覺音尊者的《清淨道論》。

這分階觀察的技巧,必須配合著另一個技巧,即「標記」(labeling),也就是在觀照步伐的每一階段時,在心中給與被觀察現象一個大略對應的名稱,如在提腳時,在內心默記「提」。「標記」被認為有助於初學者培養心力與專注力,能夠幫助禪修者精確地觀察所緣。[24]依據馬哈希傳統,此技巧的佛典依據,來自於《念處經》的「去時,了知:『我去』」的經文,以及《清淨道論大疏鈔》對「佛隨念」的注解。[25]

此中,「放慢」與「標記」的技巧,不只被運用在經行,也被運用在坐禪與日常活動的觀照,儼然成為馬哈希內觀禪修方法獨有的標誌。雖然馬哈希傳統對這些技巧都曾提出佛典的根據,但是它們有時仍成為被批評、指責的對象。[26]持平而論,禪修技巧是否適合,原本是有因人而異的問題。對馬哈希傳統而言,「標記」、「放慢」本僅是輔助的技巧,並非修行成功的必要條件。因此,馬哈希傳統同意,當這些技巧沒有發揮原本預設的作用,反而成為干擾時,或當禪修進步到某個階段而不再需要它們時,禪修者可以選擇捨棄這些技巧,而僅關注正念是否保持在禪修所緣之上。[27]

在馬哈希傳統的經行教導中,除了教導如何觀照「行」的威儀之外,也包含關於走到經行道盡頭時的「站立」與「轉身」的指導,這部分的教導,充分反映了《念處經》身念處「威儀章」裡「住時知住」與「無論身體如何被擺置,他皆了知」的經文。

經行的訓練在《念處經》被列為身念處,因此,乍看之下,依「威儀章」修習經行時,禪修的所緣似乎局限於身體的現象。然而,從馬哈希傳統的教導來看,事實似乎並非如此。馬哈希傳統所教授的毗婆舍那經行訓練,和其坐禪訓練一樣,應用了身、受、心、法四個念處。在分階觀察的教導中,「想提腳」的心理現象,也被列為觀察對象。觀察「想提腳」的心,其實呼應《念處經》注釋書對「行則知行」的解釋(想走的心引生風界),嚴格來說屬於「心念處」。再者,禪修者被要求去覺察、標記,在經行過程中生起的散亂念頭與思慮。這被認為是對於培養定力十分重要的技巧,如恰密禪師說:若不能察覺心散亂,便不可能培養出定力[28]。這種對分心、妄想保持警覺的技巧,正是應用《念處經》「心念處」的教導:「心散亂時,了知心散亂」[29]。另外,禪修者在坐禪時被要求去覺察、標記那些把心從基本禪修所緣(腹部的移動)拉走的所有身、心現象;包括散亂的思緒,身體酸、麻、癢、痛等的感受,以及耳聽音聲,眼見形相等等一切發生在六根門中的顯著現象。此中,覺察酸、痛等感受是「受念處」;覺察眼見色、耳聞聲的現象則是「法念處」中「處(āyatana)的觀察」。這些觀察的方法,皆同樣被運用在經行的訓練[30]

至此,我們已能大略看出馬哈希傳統如何將散落在《念處經》不同地方的禪修方法融入到實際經行的訓練之中。初期佛教的佛弟子是否如馬哈希傳統一樣使用這些方法與技巧,固然是一個可討論的問題。但是,透過此傳統的詮釋來理解初期佛教文獻的經行時,原本簡略的經行方法顯然變得更有系統、步驟分明,並且具體可行。


[1]《無畏三藏禪要》:「汝等習定之人,復須知經行法則,於一靜處平治淨地,面長二十五肘,兩頭竪標,通頭繫索,纔與胸齊,以竹筒盛索,長可手執,其筒隨日右轉,平直來往,融心普周,視前六尺,乘三昧覺,任持本心。諦了分明,無令忘失。但下一足,便誦一真言,如是四真言,從初至後,終而復始,誦念勿住。稍覺疲懈,即隨所安坐。」(T18, 946a)。

[2] 《修禪要訣》:「行即經行也。宜依平坦之地,自二十步以來,四十五步以上,於中經行。經行時覆左手,以大指屈著掌中,以餘四指把大指作拳然。覆右手,把左手腕。即端坐少時,攝心令住。謂住鼻端等也,乃行。行勿太急太緩。行只接心。行至界畔即逐日迴身。還向來處,住立少時,如前復行。行時即開目,住即輒閉。如是久行,稍倦即休。經行唯在晝,夜不行也。」(X63, 15)。

[3] 見「台灣內觀中心」網站的電子書(http://www.udaya.dhamma.org/Ebook.htm)。

[4] 見傑克.康菲爾德,頁1997,頁194;Kornfield, 1993, p. 52。

[5] 見Nyanadhammo, 2003, pp. 22-24。

[6] 見帕奧禪師,2001,頁1-6。

[7] 此系統的特色是,坐禪時觀照手部規律性的動作。其禪修方法,可見「正念動中禪」網站(http://www.mahasati.org.tw/)。

[8] 如馬哈希的弟子之一喜戒禪師說:“It is as powerful as mindfulness of breathing or mindfulness of the rising and falling of the abdomen.”(經行如同出入息念或觀腹部起伏一樣,是強而有力的修行)。見Sīlānanda, 1996。

[9] 見傑克.康菲爾德,頁1997,頁124;Kornfield, 1993, p. 52。馬哈希傳統在密集禪修時的作息表,見附錄(二)。

[10] 見傑克.康菲爾德,頁1997,頁140;Kornfield, 1993, p. 63。

[11] 如恰密禪師說: “Every session of sitting must be preceded by walking because in walking meditation, the movement of the foot is more distinct than the abdominal movement when sitting. When your meditation practice matures, you may then need sitting meditation for a longer period than walking. When you have reached the sixth stage of insight knowledge, you may practise sitting meditation longer than walking you may sit for two or three hours and walk one hour.” 見Chanmyay Sayādaw, 1992, chaper 2。班迪達禪師也說:”If fact, a yogi who does not do walking meditation before sitting is like a car with a rundown battery. He or she will have a difficult time starting the engine of mindfulness when sitting.”見Paṇḍita Sayādaw, 1993, p. 17。

[12] 班迪達禪師建議,即使在密集禪修外的日常期間,也應先經行10分鐘之後再進行坐禪。見Paṇḍita Sayādaw, 1993, p. 17;班迪達尊者,2006,頁20。

[13] 見 Chanmyay Sayādaw, 1992, Appendix 1 ‘Meditation Guidelines’。

[14] 見傑克.康菲爾德,頁1997,頁140;Kornfield, 1993, p. 63。

[15] Sīlānanda (1996): They do not have to slow down deliberately, but as they pay closer attention, slowing down comes to them automatically.

[16] 見班迪達尊者,2007,頁139。

[17] 見Kuṇḍalābhivaṁsa, 2001, p. 75。

[18] 見馬哈希尊者,2007,頁259-260;班迪達大師,2008,頁89-90。

[19] 參考附錄(四)「分階觀察的經行示意圖」。

[20] 見傑克.康菲爾德,1997,頁140-142。

[21] 見Sīlānanda, 1990, p. 57;喜戒禪師,2005,頁256。

[22] 沙達馬然希禪師,2008,頁48-51。

[23] 在恰密禪修中心,此六步驟,除了「觸地」的動作以外,可在動作前加上一個觀察「動機」的標記,如「想提」等,如此共形成11個階段。

[24] 班迪達禪師(Paṇḍita Sayādaw, 1993, p.16)說:It develops mental power and focus。恰密禪師(Chanmyay Sayādaw, 1992, chaper 2)說:Labelling or naming can lead the mind to the object of the meditation closely and precisely. It is also very helpful for a meditator to focus his mind on the object of meditation。

[25] 見馬哈希尊者,2007,頁238;班迪達大師,2008,頁73-76、161。

[26] King提到,孫倫(Sunlun)禪修系統批評「標記」的技巧,見King, 1992, pp. 139-142。泰國阿姜念認為,走得特別慢是帶著想要見法的貪欲,見 阿姜念,1999,頁74。

[27] 若標記干擾專注時,可捨棄標記,見喜戒禪師,2005,頁252;Chanmyay Sayādaw, 1992, chapter 2;班迪達大師,2008,頁76。

[28] 恰密禪師說:Unless you can note the wandering thought you do not have a [h]ope of concentrating the mind. If your mind is still wandering it just means that you still do not note energetically enough. This ability is indispensable。見Chanmyay Sayādaw, 1992, Appendix 1 ‘Meditation Guidelines’。

[29] MN I 59: vikkhittaṃ vā cittaṃ vikkhittaṃ cittan’ti pajānāti.

[30] 見傑克.康菲爾德,頁1997,頁130-135, 141;Kornfield, 1993, pp. 57-60,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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