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老在北宋覆滅之後,追想前朝的繁華,寫了《東京夢華錄》一書,追記當年的京華景象。在此我仿照此書的精神,設想台灣國滅亡之後,讓後人讀了追憶類似德國 Weimar 政府的歷程,是為《台灣夢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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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與大直少年的午后對談
迷些路(文字工作者) (20050516) (原載<中國時報>副刊)
詩人周夢蝶到大直,是在三月初春一個多風冷涼的下午。
他是來赴一群少年的約會的。
為了這次約會,他特別整肅儀容,穿戴得格外整齊,
毛線帽、方格圍巾、粗絨大衣、黑布鞋,這些就是他最好的冬衣了。
一手握著長柄傘,一手挽著沈甸布袋,詩人緩緩走進了大直高中國中部的教學大樓。
70多個中學生正懷著興奮的熱情,等待著周爺爺的到來。
緣起
約會起於因緣。今年新編國文課本(康軒版)收錄有周夢蝶詩作〈九宮鳥的早晨〉,由於筆調明快,意象紛然,很受學生歡迎,也提出了一堆問題。在大直高中國中部授課的張幼玫老師,因而興起讓「老詩人與中學生對話」的念頭。透過【開卷】周報,張老師與詩人取得聯繫,親自登門拜訪邀約,幾經說服,終於獲得如今已少與外界來往,鎮日讀書、唸經、打坐和寫詩的「周公」首肯,答應到學校,與這群少年人會面、解詩。
為了老詩人到訪,教室座椅特別佈置成扇面排列,期望讓說者與聽者更加親近。學生們為了能與「一位真正的詩人」、「很厲害的國文課本作者」碰面,更是興奮不已。鮮花已經準備好了、問話禮儀也都交代過了、稚氣未脫的少年少女們正吱吱喳喳細聲談論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熱烈的情緒。待得那瘦削的身影緩緩走進教室時,「喔﹣」「哇﹣」四起,隨著一聲「周爺爺好!」,一場老與少的「周夢蝶與大直少年對話」就此展開。
與少年讀詩.談詩
講談開始,曾因朗誦〈九宮鳥的早晨〉獲獎的一名女同學首先上台表演,因為能在詩人面前朗讀,少女顯得有些得意,卻也不免緊張害羞。而後,向來因鄉音濃重而怯於朗誦的周夢蝶,也提起飽滿的中氣,大聲地為學生們讀起自己的作品。少女聲音輕巧、肢體語言靈動;老詩人的吟誦爽朗中底蘊醇厚,兩番詮釋意境各有不同。周夢蝶說,這首詩裡「全都是真情實境」,那是他59歲胃病開刀後,結束21年武昌街書攤生涯,寄住內湖朋友家時期的作品。
有別於周夢蝶其他詩作的淒苦悲切,這首詩輕快明亮,詩中描寫的灰鴿、蝴蝶、少女、花貓與萬年青、鐵線蓮等,都是詩人清晨練毛筆字時,從一兩丈遠的對面大樓所見的景象。自況寫作速度屬「蝸牛派」的周夢蝶說,這首詩不像其他詩是一字一淚、慘澹經營而成,相反地,這首詩他寫得很快。他告訴學生們,詩中有如眼睛、如脊背骨般最重要的一句,就是重複了兩次的「世界就全在這裡了」,因它點出全詩的主旨,即世間萬物各得其所。
解詩之際,一名男孩舉手問詩人:「您覺得我們班上的女孩子,哪個最像詩裡那個『雪頸皓腕與蔥指』的少女呢?」問題引得全堂鬨然,周夢蝶則呵呵笑說,當年意境留在詩中,但他早已不記得當年的女孩了!
少年的好奇與詩人的釋疑
對15歲的孩子來說,與他們年齡相差七旬的周夢蝶,是經由國文課本的選輯方能得識的作家,與孩子們自己從網路、媒體或簽書會上認識的作家大不相同。即使連年紀在30上下的國文老師,都無緣親見當年那爿在明星咖啡屋樓下擺了二十載,早化成台北文學風景的小書攤。因而,當張老師依據各項傳記資料所載,說起老詩人在喧囂的武昌街騎樓下守著書攤打坐冥思,清貧簡約生活,而被稱為「詩壇苦行僧」等種種傳奇軼事時,少年人的好奇疑問,便有如蝴蝶似地翩翩起舞了。
有人問老詩人,「夢蝶」筆名從何而來,詩人於是對孩子們講起他淒涼、顛沛流離的身世。他的本名是私塾老師所取,叫「周起述」,意思是期待他承繼先人遺業,發揚光大。但周夢蝶自承「不是那塊料」,15歲讀《今古奇觀》〈莊子鼓盆成大道〉的故事,很喜歡其中寓意,便為自己取了「夢蝶」的名字,聊以沖淡身世的憂傷。
28歲從軍後,又想取個比較貼切的名字,「想到包青天名拯,意思是拯救黎明蒼生,我就想取名叫『周拯』。…但這個念頭一起,另一個念頭馬上將它推翻。我了解自己之所以加入軍隊,並不是真的為了救國救民,而是為了追求自由,於是我還是叫夢蝶的好。」孩子們聽他這番命名因由,因為坦率有趣,不時爆出笑聲。
有個女孩問,人在長大的過程中,常因世故而失去詩情,何以周爺爺能一直保有清徹的心?周夢蝶回答,可能跟學佛有關,也可能是自己得天獨厚──要說天生不幸,也可以。詩人談及某次與人聊天,朋友批評他對政治、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而且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結論是:「雖然你已60歲,但在我眼中,連6歲都沒有!」周夢蝶聽了這番批評,不但沒生氣,反而認為深得我心。他說:「若我對世界有野心,那麼如此的性格是一種不幸,但我對世界沒有野心,只想自在地生活。別人這麼說我,我覺得很高興。」
周夢蝶生活刻苦是出了名的,在衣食無缺、富裕中成長的少年們不解地問:「周爺爺難道沒有什麼很想要的東西嗎?」
周夢蝶說,他的物質需求很低,精神欲望卻還是有的,譬如有時想要某些書,想見見老朋友等。他再三強調自己是「窮得,富不得」,所擁有的早已超出所需要的。詩人余光中的夫人有一回要送他一件衣服,他急急推辭,說他已「衣滿為患」,還得把穿不著的衣服打包捐贈出去。聽到這裡,甫拜訪過詩人家的張老師忍不住插嘴問:「您不是只有床上那幾件嗎?為什麼說衣滿為患呢?」周夢蝶肯定地說:「那幾件已經夠了!」張老師還想追問,周夢蝶又再次確認:「真的足夠了!」學生們一陣大笑,私底下卻竊竊私語,嘖嘖稱奇。
兩個小時的講談,周夢蝶不坐,完全站著發言並回答學生問題。85歲的老人,聲量渾厚,思路清晰,侃侃而談;時而停頓沈思,有時撫掌而笑;嚴肅時如蒼勁老松,天真流露時又似聖修伯里筆下的小王子。學生們的仰慕和熱情,則可從會後的反應窺見一二。講談結束時,少年們三兩成群,簇擁著要求與周爺爺合照,面對鏡頭的少年,臉上無不帶著喜悅。一名少女來到詩人面前,略帶靦腆羞怯地問:「周爺爺,我可以抱抱你嗎?」在眾人的歡笑聲中,老詩人緩緩伸手,給了她遒勁有力的一握。
離去時,棉布袋中多了6、7本學生請求簽名的書,周夢蝶將布袋繞過脖子,掛在胸前,然後一手握傘柄,一手持著校方贈送的花束,堅持不讓旁人分擔半點。詩人特立獨行,一如既往,孤獨國裡自來自去。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來了
那邊四樓的陽台上
剛起床的
三隻灰鴿子
參差其羽,向樓外
飛了一程子
又飛回;輕輕落在橘紅色的闌干上
就這樣:你貼貼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經意的
剝啄一片萬年青
或鐵線蓮的葉子
猶似宿醉未醒
闌闌珊珊,依依切切的
一朵小蝴蝶
黑質,白章
遶紫丁香而飛
也不怕寒露
染溼她的裳衣
不曉得算不算是另一種蝴蝶
每天一大早
當九宮鳥一叫
那位小姑娘,大約十五六七歲
(九宮鳥的回聲似的)
便輕手輕腳出現在陽台上
先是,擎著噴壺
澆灌高高低低的盆栽
之後,便鉤著頭
把一泓秋水似的
不識愁的秀髮
梳了又洗,洗了又梳
且毫無忌憚的
把雪頸皓腕與蔥指
裸給少年的早晨看
在離女孩右肩不遠的
那邊。雞冠花與日日春的掩映下
空著的藤椅上
一隻小花貓正匆忙
而興會淋漓的
在洗臉
於是,世界就全在這裡了
世界就全在這裡了
如此婉轉,如此嘹喨與真切
當每天一大早
九宮鳥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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