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捨與不忍
不捨,黃國峻能自立於傳統教育之外,開創自己的文學創作,不捨如此的奇才英年早逝。不忍,是不忍在黃春明他喪子之後,重提舊事再度刺傷他的心。
以下引自:《光華雜誌》,2007年1月92頁:
http://www.sinorama.com.tw/show_issue.php?id=200719601092C.TXT&table=0&cur_page=1&distype=text
中年喪子,人生不可承受的慟。
三年多前,作家黃春明的么兒國峻,將自己三十多歲的青春面容掛上繩套,不再回來了。
這些日子以來,外界看到的黃春明如常演講、寫作、編寫兒童劇,甚至更加賣力。但是另一個捨不得孩子的黃春明,卻在一夜間花白了頭髮,掉了十幾公斤的體重……
國峻自殺的那天,黃春明在花蓮講課,關掉手機的黃春明並不知道家人正急著聯絡他。
下課後,黃春明不知為何挑了一條不算路的小徑要走回宿舍,半路上摔了一大跤,心中有點悶悶的。
在得知消息後,無法置信的黃春明奔向駕駛座,在大雨中開始狂飆超車,從蘇花公路到北宜公路,飆過清水斷崖,飆過九彎十八拐;在台北的家人們一面悲傷一面提心吊膽,因為黃春明飆車的速度嚇人,還曾經出過幾次車禍。
「什麼都不能擋住我,什麼也不能等!」一路上黃春明不斷、不斷地呼喊著國峻的名字,「這三十多年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天叫他的名字那樣多,」黃春明說。
「我們很喜歡他」
「伊是一個真軟心的孩子,」說起國峻,黃春明的語調是那樣的溫柔。32年的父子因緣,黃春明一句:「我們很喜歡他……」,包含了太多的酸甜苦辣。
這個么兒一直是黃春明引以為傲卻又時時惦念、小心呵護的孩子,他的性格敏感纖細,不善與社會接觸,成長歷程不同於平常,卻又自有一套思考體系與主張。
從小,在聽聞社會上可憐或不公義的事情,國峻都要躲在房間裡哭泣。作家陳映真記得有一回,他在講原住民少年湯英伸因受不了老闆苛刻、憤而殺人被判死刑的故事,發現原在身旁的國峻竟然難過地躲到牆角痛哭。
在淡江中學就讀時,一位學姐很關心少有朋友的國峻,知道國峻喜歡古典音樂,也常邀他一起去欣賞音樂會。多年後,學姐在婚後隨夫婿移居香港,適應陌生環境的過程中難免有些不安,國峻知道了,花了好多功夫,編出一份讓人開心的「勇報」;裡面有虛擬的國家大事、小道消息、漫畫和廣告。國峻將台灣時事改編成笑話,一字一句,每一幅插圖,都是國峻親手繪製,他希望學姐看過以後能得到勇氣,而這也是他給學姐精神上的「擁抱」。
國峻不主動與人交往,不愛出門,為了邀國峻出門,黃春明夫婦經常會問他:「我們『不』去看電影好不好?」因為知道國峻習慣的回答是「不要」。
國峻是一個多愁善感、帶點憤世嫉俗的孩子。全家聚餐,大夥都吃飽了,一條魚卻遲遲沒來,心想餐廳要是還沒燒,就不要等了。哪知道老闆直說做了、做了,卻又讓他們等了許久許久,而且那一條魚竟然要價1200元。回家後,國峻對這樣不合理的事情如鯁在喉,氣得想拿噴漆到店家門上噴上「黑店」二字,當然是被黃春明勸止住了。
國峻很愛乾淨,非常儉省。為了省錢,他會走上好幾個街區,去扛回一箱箱打折的米或水;家裡若被他發現竟然有沒人看過的新書,他會真的生氣。
「他還是我們家的泰勞、菲傭,家裡的地板都是他在擦的,」黃春明不斷述說著國峻的好。家中,國峻留下的書籍、CD都還排列整齊,秩序井然,他的畫作安靜地掛在牆上,大提琴的外套上已經沾點灰塵了。
「我的猴仔子」
生於1971年的黃國峻,自稱社會適應不良,淡江高中畢業後未繼續升學,他無師自通學會鋼琴和大、小提琴,後來熱中畫人像,家裡牆上、信封袋上到處可見他的素描、油畫,筆觸大膽而自信。
當兵回來後,國峻又一頭栽進小說的世界裡,並於1997年,以26歲的新銳之姿,作品〈留白〉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肯定。當時沒人知道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竟是黃春明的兒子。
「我們常說『猴仔子』,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是一種既可愛又好氣又擔心的看待,」說起國峻,黃春明充滿著激賞,「他是一個那麼特別的生命。」有回小小國峻吃飯時放了一個屁,面對大家的質問,國峻的回答是:「不是放屁,是我的大便在唱歌啦。」
「這三十多年來,就是這樣,啵的,就長出一朵花來,他的語言、圖畫、音樂,帶給我們很多的感動,」黃春明說。
癩蝦蟆的故事
養育孩子,黃春明非常有信心。「我的孩子我來教,一定教得比學校好,」黃春明表示。
國峻的童年住在北投山邊,充滿自然野趣。有一回鄰居玩伴用水將青蛙「灌大肚」,然後當水球般拋向空中,再看著它落地摔死。
黃春明知道了這件事,寫信給國峻:「一隻青蛙、癩蝦蟆一年所吃的害蟲,可以替農夫省下50美金的農藥費。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人類的朋友就是爸爸的朋友,是爸爸的朋友也就是國峻你的好朋友。」
一個大雨過後的傍晚,不耐水氣的白蟻紛飛了出來,一隻癩蝦蟆守在路燈下,不停張嘴捕捉白蟻,吃到肚子鼓脹脹的,連白蟻停在它頭上,都楞眐得沒有反應。
黃春明將這隻癩蝦蟆帶回家解剖,國峻急著問:「爸爸,你不是說癩蝦蟆是我們的好朋友,為什麼要解剖它?」黃春明回答:「那是希望你們懂得癩蝦蟆的貢獻,對它更加愛護。」
黃春明將癩蝦蟆解剖開來,一邊對兩個兒子講解內臟構造,並仔細將癩蝦蟆肚子中的白蟻、金龜統統取出分類,統計結果,這一隻癩蝦蟆竟然吃進了七十多隻白蟻,讓國峻與哥哥國珍深刻地瞭解到癩蝦蟆的貢獻。
解剖完,黃春明找來一個紙盒,將癩蝦蟆的遺體安置好,帶著兩個孩子到後山上去埋葬。黃春明記憶很深,那時白淨瘦小的國峻嚴肅地對他說:「爸爸,我知道,它犧牲,我進步了。」
給國峻寫信還有一個故事。黃春明在廣告公司上班時,每次回家,國峻就會充當小小郵差,以他稚嫩的聲調喊著:「黃春明,你的信。」有一天黃春明回家後,國峻卻生氣地把信丟擲在桌上說:「都是你的信,都沒有我的信!」
黃春明就正正式式地,把想要告訴孩子的事寫在信上,放入信封,貼上郵票,丟進郵筒,再讓郵差親自把信送到國峻手上。從此,黃春明回家時,國峻就會驕傲高興地捧著信說:「你有信,我也有信。」這樣給國峻寫信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既使出差、出國也不間斷。
父子的摩托車日記
小學3年級的時候,國峻遇到一位非常嚴苛的老師,經常以罰寫當作處罰,罰學生一個生字寫「20行」,一課國語要是有17個生字,就得寫上340行。
國峻寫字寫得慢,經常寫到半夜裡哭泣。黃春明於是到學校溝通,請求老師,孩子已經很認真的補寫,如果晚上10點還寫不完,可不可以不要再寫了,因為「睡眠比書還補」,然而卻換來老師冷冷的回答:「你們作家的孩子,我不會管。」從此使得國峻在學校更遭到老師的冷漠和同學的排擠。而對於孩子熬夜一筆一劃的努力,寫到作業簿本上留下濕濕的淚痕,老師並沒有用心體會,只把罰寫的作業交給排長去檢查。想起這段過去,黃春明依然帶著怒氣。
看著孩子越來越怕上學,黃春明對國峻說:「爸爸騎摩托車,帶你去旅行吧!」國峻說:「那也要等暑假呀 !」黃春明回答:「不用啦,爸爸給你請病假。」質樸天真的國峻抬著頭問爸爸:「你怎麼可以騙老師呢?」黃春明回答:「我們是去做好事,做好事可以騙人,作壞事就不可以騙人了。」
那一段父子摩托車日記,黃春明帶著國峻從台北出發,看山看海,一路上父子倆看著農家收割,巧遇農家母豬生產,黃春明殷殷拜託農家主人,讓他們倆靜靜在一旁看著一個小生命的誕生。到旗山,他們看盛產香蕉的地方;到高雄,國峻聽爸爸說著台灣香蕉外銷日本被退回,滯銷的香蕉就是倒進高雄的河川裡。
無懼風塵,每到一站,他們攤開地圖,用手指找出走過的路線,找出所在的位置,然後由國峻站在摩托車上打公共電話給媽媽報平安。
一路上,父子倆迎風高歌,唱遍了所有會唱的歌,「連國歌都唱過兩遍。」細細地咀嚼著那暢快的過往,坐在後座的國峻雙手緊緊環抱腰肚的體溫猶存,黃春明是多麼希望能不著痕跡地,帶孩子走出他封閉的內在世界啊。
外在世界很小,內在世界很大
受到父親「文憑無用論」的影響,國峻只讀到高中,黃春明也不勉強他,只是媽媽卻會擔心沒有大學文憑如何找事。黃春明很不以為然的說:「那我作一張『黃春明大學』的畢業證書給你吧!」國峻笑得很大聲說:「你的證書,誰要!」
「一個人要是外在世界很小,他的內在世界自然很大,」黃春明表示,國峻這個孩子沒有心思拓展外在人際關係,也不喜歡外出旅遊,但在家庭環境的影響下,他對古典音樂、爵士樂都十分有心得。當黃春明在家中為二十多位大學生講述俄國文學家契訶夫的小說時,才高二的國峻分析著小說中帝俄時代的階級不平等、小人物的可憐處境,在場女學生竟聽得感動落淚。
他的世界原本就不同於一般人,興趣喜好超越同儕,顯得更加孤獨。為此,有一天,國峻回到家中,憤怒的對黃春明說:「爸,我被你騙了!我看你書架上的書,聽你的音樂,結果卻一個朋友也沒有。」黃春明覺得國峻這樣遷怒太沒道理,也很生氣的回他:「你不要就算了!」兩個人拗了起來,這一對情深父子竟然整整半年完全不說話。
半年後的一個午後,黃春明在書房裡小睡,突然太太林美音把他搖醒,對他說:「孩子哭成這樣,你還睡得著。」坐在黃春明旁靜靜哭了許久的國峻,對黃春明說了聲,「對不起」。經過這半年的冷戰,父子倆情感變得更貼近。
金豆之死
對於敏感的國峻,黃春明夫婦不只一次擔心他會尋短。尤其當兵的時候,黃春明每星期都開車到營隊探望,即使摔斷了手也單手撐著駕駛盤去看他。當兵的過程安然渡過,只有一次國峻放假回家後,卻躲在房裡哭泣,一整個下午不肯開門,擔心孩子想不開的黃春明急得硬是把門給撞開。
當時國峻在桃園軍用機場的警衛連當班長,一位平時看起來就有點失神的士兵,一連幾個晚上站完衛兵就自己一個人找個角落躲起來,有一次還被其他人拳打腳踢了一番。
不久這位士兵請假回家後,在一家旅館裡自殺了,經過調查才知道他的父親過世,母親癌症末期,大哥入獄,妹妹被拐跑,這就是他失神的原因。面對同僚的自殺,國峻傷心的無法自拔,氣自己無力可以改變悲劇。
「他哭,因為心很痛很痛,」後來這位同僚的名字,成了黃春明兒童劇《小駝背》主角的名字──金豆。
黃春明最氣有人自以為理智地評斷自殺者,說什麼「你其實可以不必自殺」。「那是你根本無法體會自殺者心中的絕望,」對於國峻選擇離開人世,傷痛不已的黃春明夫婦沒有怨懟,只說:「國峻當時的痛苦,一定更在我們之上……」
天國出走
在自殺的半年前,原本不喜歡外出的國峻,突然說要一個人到花蓮旅行。黃春明夫婦壓抑著內在的欣喜,表面裝得平靜說:「好啊,自己要小心。」
「那是他這一生第一次主動外出旅遊,也是唯一的一次,」黃春明太太林美音表示,只是他們的欣喜沒能持續多久。
原來,情竇初開、戀慕一位女作家的國峻,到花蓮是為了探望心儀的女孩;那時他還染了頭髮,不斷往內探索的生命,彷彿就要有了另一個出口。沒想到情感上的挫折,反而成了他無法跨越的難關。
「他自己決定,就是要用他的生命去愛她,我們如何能夠用俗世的價值觀,來要求他按照我們的規則走?」在為國峻舉行的追思茶聚中,黃春明說出他的心情。
國峻走了的第一年,黃春明總是感覺國峻還在家中,當他在樓下,就感覺國峻正在樓上書房;等到他踱步上樓,熟悉爸爸行蹤的國峻又早一步躲開了。
在當時,作母親的已經完全崩潰,是她懷胎十月將孩子生下來,也是她親手將投繯的兒子解下來。孩子離開後,她無法工作、滴水難嚥、鎮日哭泣。三年多來,只要黃春明不在家,她就會去長子國珍家住宿,無法一個人單獨待在這一個兒子自殺的家裡。
歡聚不再
國峻自殺後,黃春明所創立的「黃大魚兒童劇團」成員們,都擔心老師從此不再碰觸演戲,因為他的個性一向善感,幾乎每一場戲都會陪著演員掉眼淚的。
然而,「老師卻是小說繼續寫、戲繼續編,活得更有活力,」劇團導演涂淑珍表示。甚至在國峻過世的那個星期,黃春明還履約前往總統府演講,談台灣的母語教育,當時,家人還在悲泣之中。
事情發生後,黃家熱鬧歡樂的聚會不再,老朋友們大多選擇在外與黃春明碰面,說起話來每個人的聲調都是低緩而且生硬的。作家尉天聰曾經為文描述:「一頓飯終於吃完了,感到的只是索然。大家都刻意地躲著甚麼,像是怕觸到某些東西。」
三年多來,在黃春明身邊一同為兒童劇打拚的人,從沒看過黃春明情緒崩潰或失控,只是一些隱而不顯的小事,卻讓人感到一個父親是這樣在思念孩子。
跟著黃春明十多年的「婆婆」李幸娟記得,國峻走後一年,劇團到花蓮演出,黃春明帶著幾位團員到鯉魚潭邊散心,可以感覺黃春明當天的情緒很不一樣,似乎在尋找什麼。後來他們才知道,國峻自殺前來花蓮旅遊時,曾經留下一張照片,憑著照片裡約略可見的背景,黃春明在潭邊來往徘徊,為的是尋找兒子過去的身影,以及面對相機那一剎那的神情。
桃花源,在哪裡?
然而思念國峻的情緒卻不是忙碌的工作可以化解的。半年前,黃大魚兒童劇團重新演出《小駝背》一劇。故事尾聲,在人世間被欺侮的小駝背金豆死後,他的好友說著:「金豆,回駝背鎮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黃春明突然覺得演員說的是:「國峻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讓他情緒幾乎失控。
國峻走後,黃春明除了忙著寫作、編戲,過去曾經受他感動的宜蘭人,以小額捐款成立了黃大魚基金會,想要支持黃春明完成未竟的理想──編一份純文學刊物。
終於,大約在北宜高速公路通車的同時,這份名為「九彎十八拐」的刊物出刊了,如今已有兩千多個訂戶。每個星期,堅持即使重病也拒絕行經北宜高速公路的黃春明,坐著火車一路看山看海回到宜蘭,為劇團、刊物忙碌,熬夜寫稿、製作刊物的封面。
「現代人,往往只有激情沒有感動;要想重建心中的桃花源,就是要喚醒每個人心中最原始的感動,」這是黃春明致力於兒童劇與純文學刊物的背後理想。
最後一趟採訪,我們來到黃春明台北家中,黃太太樓上樓下翻出國峻的作品、小時候的照片給我們看。談話間,黃春明幾度情緒湧上,總是藉故離開,忙點別的事,不讓傷情蔓延開來。「來,我去削柿子給你們吃,很甜的。」「你們看,這是國峻的素描,多好啊!」……
在黃春明藉故離開時,黃太太林美音擔心地說:「他就是這樣,根本無法面對!」喪子這三年多來,黃春明只有兩次忍不住,在家裡嚎啕大哭。前兩年國峻的忌日,黃春明都還無法踏進墓園。直到今年,老友尉天聰的太太過世,墓園與國峻相鄰,黃春明才第一次走進國峻的塔位。
國峻走後,黃春明最大的改變是,願意吃藥照顧身體了,或者可以說,他更得照顧自己來照顧妻子。相對的,藉著宗教力量慢慢站了起來的黃太太,擔心的則是不斷壓抑悲傷的黃春明。
中年喪子,悲慟至極。喪子三年多來,黃春明並不耽溺在眼淚之中,也不求宗教、心理慰藉,他不想用任何方法來忘記傷痛,甚至不喜歡親友不斷的安慰,讓太太陷於自憐的情緒中。面對傷痛,黃春明的方法是,「為人父母,沒有自殺的權利,就是要勇敢的生活下去!」
黃春明檔案
生平:
1935年出生於宜蘭羅東,8歲母親逝世,留下5名孩子,1958年畢業於屏東師院。
當過小學教員、電器行學徒、通信兵、電台編輯、紀錄片工作者、廣告企劃、愛迪達公司經理等。與林美音結婚,育有國珍、國峻二子。
小說:
1956年發表第一篇小說〈清道夫的孩子〉,196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兒子的大玩偶》。之後陸續出版《鑼》、《莎喲娜拉‧再見》、《小寡婦》、《我愛瑪莉》,1980年獲吳三連文藝獎。
1990年代後,出版《等待一朵花的名字》、文學漫畫《王善壽與牛進》。
1998年發表久違的短篇小說〈死去活來〉、〈銀鬚上的春天〉、〈呷鬼的來了〉等「老人系列」短篇小說,並集結為《放生》一書,獲得第二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的文學類獎項,被譽為台灣當代最具代表性的鄉土文學作家。
2006年出版發行純文學期刊「九彎十八拐」。
影視:
1973年拍攝紀錄片《芬芳寶島》系列,開啟台灣紀錄片及報紙副刊報導文學新紀元。
1980年代,黃春明的許多著作被新電影導演改編上映,包括<兒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頂帽子>、<蘋果的滋味>、<莎喲娜啦‧再見>、<看海的日子>、<我愛瑪莉>等。
劇團:
近年來,黃春明的重心擺在兒童文學、兒童劇創作。1993年出版「黃春明童話」,包括《小麻雀‧稻草人》、《愛吃糖的皇帝》、《短鼻象》、《小駝背》、《我是貓也》等5本撕畫童話。
1994年創立黃大魚兒童劇團,創作劇碼包括《土龍愛吃餅》、《稻草人和小麻雀》、《掛鈴噹》、《小駝背》、《小李子不是大騙子》。
2003年陸續編導兒童劇及歌仔戲,編導歌仔戲《杜子春》及《愛吃糖的皇帝》,展現其對歌仔戲改革的具體實踐。
《國峻不回來吃飯》是作家黃春明在兒子自殺後一年所作的詩,後面是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蘭的文章。
《國峻不回來吃飯》
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
媽媽總是說等一下,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
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
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
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
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
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
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
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
他也不回家吃飯了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
就沒有等你,
也故意不談你,
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
《相信我,你沒有!》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蘭
我平日習慣一邊吃飯,一邊看報,因為吃飯時,
口在忙,手在忙,但是眼睛是閒著,邊吃邊看的話,
全身器官都不浪費。
所以我一向是充分利用時間,嘴在努力增加我身體的營養,
眼睛在努力增加我大腦的營養。
那天,正在啃饅頭時,
眼睛在聯副上突然掃瞄到「黃春明」三個字。
黃春明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人,
因為他擇善固執,為理想,有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所以我立刻集中注意去讀他的東西。
讀完,難過得不得了,連嘴裡的一口饅頭都忘了咀嚼。
天下想要自殺的孩子都應該先來看一看這篇《國峻不回來吃飯》的小
詩。
看看一個作爸爸的人如何用日常生活的語言輕描淡寫地說出心中無可言
喻的痛。
我小時候看〈販馬記〉李奇哭監時,
有一句「人生三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
黃春明不老,但喪子之痛不論任何年齡層的感受都一樣。
這篇文章是生命教育最好的材料,真該收入國文課本,
讓所有孩子都讀到。
詩一開始說,
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
媽媽總是說等一下,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不知道的人讀起來沒什麼,完全是爸爸在跟兒子說話,
但是知道的人,悚然一驚,
因為國峻用他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是永遠不會再回來吃飯了。
爸爸比較能接受事實:知道你不回來,
所以我就不等你,先吃了。
媽媽卻是無法承受這個打擊,滴水不沾,
家裡的米不但沒少,放久了,還變多了,多了些象鼻蟲。
看到這裡就讀不下去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再下去,『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
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
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
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
孩子不在了,作母親的也就沒有燒飯的慾望了。
大部分的中國母親都是為子女而活,挽著菜籃上市場時,
想的都是孩子愛吃什麼,先生愛吃什麼,
所以爸爸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是為兒子燒飯的,
兒子不回來,媽媽就什麼事也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
我想起我要考大學聯考時,我媽媽很擔心我會在考試時生病,
影響考試成績,那時台灣還沒有冷氣,夏天天氣熱,
晚上都是開電風扇睡覺,母親擔心我吹電扇不蓋被會著涼,
所以一直交代要蓋被,因為她先睡,我後睡,
所以母親常常晚上睡一睡爬起來看一下,
有時我還沒睡,專心做功課時,會被背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一跳,
忍不住抱怨,叫她不要管我,
母親總是說「媽媽生下來就是要管你們的」。
看到黃春明的詩才了解,
的確,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了孩子忙的,
沒有孩子,也就沒有了人生目標,
什麼都不想做,連飯也不想吃了。
第二段說『國峻,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
口氣有點哀怨,如果一個兒子一年都不回家吃飯,
父母是要埋怨的,可是誰想到國峻去的是一個有去無回,
不可逆轉的旅程呢?
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黃家的炒米粉是有名的,
『來了一些你的好友,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他也不回家吃飯了,』
這麼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不回家吃飯」,讀起來卻是這麼的傷痛。
「回家吃飯」一向是歸屬感的指標,
八○年代在美國看過一個片子《歸心似箭》,
一個傷兵脫了隊,千山萬水就為回家,家的吸引力比地球磁場還強。
不回家吃飯了,不是不想回家吃飯,而是再也回不來吃飯了。
自殺的朋友,在投環的那一剎那,有沒有想過再也不能回家吃飯了呢?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就沒有等你,也故意不談你,
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
一個永遠是空的位子,父母是觸景傷情,怎麼吃得下飯呢?
朋友笑他愛吃醋,飯菜都加了醋,
黃春明說「天大的冤枉,望著那個空位,叫誰不心酸?」
兒子永遠地不能回來吃飯了,山珍海味,對父母來說,
吃到嘴裡都是滿嘴的辛酸。
看到這裡,國峻,我想拿大杖揍你,你怎麼可以對你的父母做出這種事
呢?
你難道不知道死者已矣,生者長戚戚嗎?
你何忍讓你的父母身受這種思念的煎熬呢?
要知道那個心中的空位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
所有動過自殺念頭的朋友,請把這首小詩剪下來,
放在你的皮夾裡,當你想做傻事時,拿出來看一下,
你以為你瀟灑地走了,你沒有。
相信我,你沒有。
以下引自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editorial/author.php?id=2002050601&encoding=C
「我的兒子是寫小說的?」─專訪作家黃春明、黃國峻父子
【黃慧娟/特稿 】
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兒子。父親是今年國家文藝獎的得主,被視為台灣鄉土文學的代表。兒子是得過聯合報小說新人獎的文壇新銳。甫一出手,就搖身為專欄作家,出版社還給予新人前所未有的待遇,連出兩本新書。
外人以為黃春明有了像黃國峻這樣子的兒子,他必定有克紹其裘的安慰,孰料他是大喊:「糟了,我的兒子是寫小說的。」黃春明沒料到這個么兒也走上創作之路,並且比他還執著在已佈滿荊棘的文學道路上。
父與子
用創作建構自己的世界
在現實生活中,我不太擅長與人社交往來,但這欲望還是存在,所以必須靠其他形式解決。創作具交談特質,卻不像一般交談一樣受到跼限,靠著閱讀及創作這樣自由開放的形式,比我們日常交談更廣泛,不只是個人成長的幫助,也是友誼關係的傳播,更多感想可以交換的時候,我們會覺得與別人更為接近。這是我寫作的感覺。 博客來:對於兒子走上寫作之路是否感到很訝異? 黃春明:不是訝異。不管他做什麼,父母都會支持,他寫小說,我們很高興,但在高興之外,也有淡淡的擔心,真的不能靠寫小說生活。以我的經驗來說,一直寫寫停停的原因,就是無法以寫小說來當職業生活,要另外工作。他看起來比我像作家,因為他對寫作很專心,但是我們也不是有家產的。但是他已經長大了,我們不能擔心一輩子嘛,現在的年輕人比較自信一點,知道他們要走的路,我們比較感性,好像是走投無路,才躲進去。
不同創作反映不同的時代
博客來:父親是知名作家,對你來說有壓力嗎? 黃國峻:壓力的狀態是有的,但是會忘記,就像在一個有咖啡香的屋子久了,就不會聞到味道。我現在無法意識到有沒有壓力,但我在創作上不會把某人當成榜樣或是障礙。就像我剛講的,創作是一種談話的型式,我和父親在生活領域之外,有創作上的溝通是很自然的,創作真正要素跟價值並不是記憶,而是個人個性的養成,創作是一種欲望,不是一種工作,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去觀察、創作表達,有這樣的欲望不過用什麼型式去表達都很好,就算有壓力也是正面的。 博客來:在你成長過程中,父親寫小說對你有沒有影響? 黃國峻: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很久沒寫小說了,他寫小說都在我很小或是還沒出生的時候,要不然就是深夜,我們都在睡覺了,真正看到他寫作的時間是少之又少,所以直接在寫作上面的學習就少了一點。而且,我也不是從小就喜歡寫作,而是後來發現寫作與我的關係比較不會那麼緊張,是種對小時候生活節奏的回憶,比較自在的,沒有現實競爭上的壓力。
欣賞教育很重要
黃春明:他也相當反叛,不希望約束。有反叛性的小孩,像我自己也是,想要反叛,但卻沒有對象,因此就孤立自己,在這段長的時間,要消磨它就是寫作看書,這就是下意識的行為。 博客來:剛國峻提到對童年節奏的回憶,你們的作品是反映不同時代的吧? 黃春明:現在的時代跨越得很快,因此我們之間鮮明不同。以前生活的天地大,他們的生活天地小,我們往外,他們往內,所以內在的世界是很膨脹的,可以很大的,外在的世界是有限的。我們當時看的是寫實主義,所以寫的是小人物的故事,因為見過,所以可以具體寫出來,再加上想像力。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長篇小說,只是沒有整理罷了。
當父親變成讀者...
博客來:你們的創作的題材因此不同? 黃國峻:現在的社會是物質化社會,花樣很多,不像傳統社會很單純,生活經驗也是共同的。現在則是無法想像別人的生活是什麼,是相當複雜的,因此取材上有點徬徨,不知該在那個部份著筆,只好暫時以個人為中心創作,不會直接寫現實現況,我寧可將對社會的觀察與反應當作故事主題。因此作品中現實條件少,沒有現實符號在裡面,單純從個人出發想像,予以劇情化,像演繹成夢境一樣,因為是徬徨多過確定,因此在創作上有點不統一、不整齊。 博客來:剛提到是透過創作及閱讀交談,那些書影響了你們? 黃春明:以前中學的時候有個大陸外省老師給我沈從文、契柯夫的書,我看了很受感動,後來因為白色恐怖,小說類少了很多。 黃國峻:我是個不善於閱讀的人,所以我在閱讀上的取材很少,可從我這本幽默文集可以看出來。我是媒體文化的吸收者,從電視、電影、通俗的娛樂文化中吸收資訊,而不是從主流的文學經典作選擇。我不是系統似的閱讀,閱讀是要培養,或老師教導,才有系統,所以看不出傳承。 黃春明:其實寫作也不需要有系統。我們家有一些書,沒看完的,他都看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喜歡承認這個。 博客來:黃老師的作品拍成電影,但國峻的作品受媒體文化影響,這是有趣的對比吧? 黃國峻:喜歡媒體背後也會找到一個平衡,像父親喜歡文學也喜歡單格的漫畫,或是童話,這也有對比性,才可顯示一個人的豐富性。 黃春明:每個人寫小說的習慣不一樣,我在寫之前要先想像,因此視覺性要很強,文字化之後,視覺性還是存在,像是有遠景、有特寫。這樣視覺思考的模式比較像老百姓,不像讀書人,讀書人用概念、知識用抽象思維表述就可以,不像老百姓要具體化。我要講經驗就一定要靠經驗,所以依賴視覺性,我的作品只需要喜怒哀樂的觀念,就算不懂文字也可以了解,所以是雅俗共賞,但不小心也會變成很爛的小說。 博客來:本來寫小說,到畫畫寫童書,似乎興趣很多? 黃春明:很多人有很多面向,我把畫畫當成生活的一種休閒,休閒就是一種不同性質的轉換。我常看別人寫詩,想:那樣也算是詩?就自己也來寫,看別人作畫,想:那樣子也是畫?也開畫展?那自己就來畫。這是一種自己鼓勵自己的方式,也是一種驕傲,很複雜,也很愉快,都有成就感,就是不專業。我到今天還沒有專業。 博客來:現在教書有很多時間寫作嗎? 黃春明:沒有沒有。如果教書要很負責的話,是需要很多時間準備的,當然老師做久了,有些人不需做什麼準備。我本來沒什麼心虛的感覺,但是當老師就很心虛,心想:我也可以教喔?跟他們一起考試,可能考不過他們,如果是保送好了,也讀不畢業吧,那我教什麼? 博客來:老師現在教什麼? 黃春明:我研究所的寫作創作班就教我的寫作經驗,例如我的寫作有進步是從宜蘭到台北來,那個時候文學季刊的朋友,陳映真啊、七等生啊,就聚在一起討論,不是刻意的,每個人都分一個題目寫,然後討論,有時候自然的型式就講自己寫的東西,寫完後,大家批評就會進步。我那個20幾個人的班也這樣做,我們學期終要出本作品集,大家就討論要寫什麼,一輪兩輪的報告,要接受就接受,不接受也行。而且創作不是靠著文學理論就能創作,創作是一種行為,很多東西先有行為,再從行為歸納出那叫這什麼。台灣教育最可怕的就是沒欣賞教育,怎麼沒放入欣賞教育?如果有的話,現在出版業的文學藝術的書,銷路不會那麼慘。 黃國峻:閱讀要當成興趣的培養。欣賞作品的期待,就是希望能夠在閱讀中得到快樂,興趣如果沒有培養,閱讀是種受罪,沒有辦法和書培養很好的關係。 博客來:你有看兒子的作品嗎? 黃春明:看了一些。 博客來:身為一個讀者,對兒子的作品有什麼看法? 黃春明:我不會把不好說得很好,那是害他不是愛他,如果公諸於世,就是受大家公評的,那不是父親的反應可改變的,來自市場的力量或是讀者的力量比較大。 博客來:打個分數? 黃春明:語言文字結構方面都是沒有問題的,比較重要是在內容思想的方面,特別在這個社會,只要不違背我們社會的倫理,每一個聲音都有存在的價值,所以,不能說要打分數,只能說相當地及格,但不能說是最好的。 博客來: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想法? 黃國峻:我的小說集是延續之前的寫作想法,但是《麥克風試音》是一個反抗,幾乎反抗之前寫作基本元素的態度,元素是創作神采,也是創作風格,《麥克風試音》是正餐之外的零食,在現在社會步調中,零食其實是重要的東西,但我們都覺得零食不如正餐重要。零食有幾個特色,他是不營養的,會上癮的,我希望幽默的寫作不需要用傳統的文學價值來批判他,或是約束他,他是獨立的文體,是諷刺的、趣味化的。 黃春明:就讀者的角度看,《麥克風試音》有很大的批判,每個社會都有每個社會的批判,現在的社會問題比過去多得多,不只作者,讀者也有一樣的看法,但他沒說出來,累積很多東西,這樣的幽默讓他笑出來,而不是一起生氣。幽默可以解除焦慮,先進國家重視幽默,幽默本身是種智慧,747的飛機要降下來的時候,需要有很多工具緩衝力量,這是物理上的緩衝,在人文上是幽默,在化學上就是中和,可以平衡酸鹼。我覺得他的作品任何地方時間都可以看,符合現代社會的習性。 黃國峻:可是我的想法不是這樣的,這不是對社會現象的批判,而是把社會特質扭曲、卡通化,例如蘋果從樹上會掉下,我寫成往上飄,這會讓我們意識到:「原來蘋果平時是往下的」,這反映現實,而分非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討論。書中的第一人稱是有知識缺陷,品格缺陷的,他對於議題有點像是狗咬人,是無秩序、無政府的。還有我覺得幽默具文化隔閤,美國的笑話在台灣行不通,日本的笑話到美國行不通,笑話有的時候是隔離的,區隔到最後個人化。 黃春明:那你寫出來別人就看不懂了,一般性的東西出版社才會登。 黃國峻:這是扭曲,扭曲是火上加油、幸災樂禍的。 黃春明:這都是手段,讓讀者了解……….. 黃國峻:這就像茶餘飯後的笑話……………. 黃春明:聽讀者的話比較重要。 黃國峻:《麥克風試音》比較短、分散,每部份都有很多聯想,我都可以一直寫下去,看起來有點雜,像是說話不拘小節。 黃春明:他很嚴肅喔?準備的很認真吧。 黃國峻:他都不準備。
以下引自《台灣文學部落格》
http://140.119.61.161/blog/forum_detail.php?id=1352
2007-08-02 23:07 作者: 陳芳明 【文學創作】【迴響:1】【閱讀: 1245】
夜航飛機自花蓮北行,越過蘭陽平原時,頓覺天地為之開闊。滿天星斗,滿地燈火,彷彿天上人間正在拍打著密碼,相互對話。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當是我飛翔時的心情。機翼側斜,筆直朝向台北時,俯視的窗口容許我辨認黑暗中的海岸線。我不禁在心裡低語:「這是黃春明的土地。」不會錯,那是我曾經走過的沙岸,是黃春明小說中希望寄託的所在。
把黃春明與蘭陽平原視為同義詞,是我在「台灣文學史」課堂講授時的習慣。有那麼多小說家,以小說描繪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那是文學史上的尋常現象。只是我很少把王禎和與花蓮等同起來,或是把鍾肇政與桃園畫上等號,唯黃春明是例外。他可能是小說家裡最會說故事的人,不過,他的故事幾乎都可與真實生活對應起來。猶如詩人在生活細節中發現詩,黃春明在每位平凡小人物找到生動的故事。
我第一次聽他說故事,是在三十年前。那時他的〈鑼〉與〈看海的日子〉已在文壇引起議論,〈蘋果的滋味〉則即將完成。那是一九七三年,我甫從研究所畢業,受邀在《書評書目》兼任編輯助理。黃春明撰稿的地方總是選擇在明星咖啡屋二樓,距離博愛路我的編輯部甚近。我常選在午餐時間順路去探訪他。以探訪來形容,可能較為恰當。他撰稿時頗為專注,一如自我囚禁。
他的摩托車若是停放在走廊,我就知道他正在樓上撰稿。黃春明的性格非常五湖四海,縱然彼此只是初識,他已毫不遲疑為我傾囊說出無數精采的故事。認識還不到一個月,我幾乎已熟悉他半生的傳奇。我被他吸引,尤其是他的敘述,許多平淡無奇的情節都能編織成令人悲傷或令人莞爾的故事。在鄉土文學蔚為風氣之前,他可能是極其少數的作者,最早容許鄉間小人物進入小說的世界。可以毫不誇張的說,黃春明改變了我對小說的態度。或者說得更為精確一點,他的書寫提早預告了台灣文學的走向。
我之接觸文學,小說優先於詩,大約始於十六歲。我的閱讀,大多來自收藏有限的學校圖書館。整個高中時期涉獵的小說,如果不是朱西甯、段彩華、司馬中原的北方鄉土小說,就是鍾肇政、李喬早期為台灣省新聞處所寫的宣傳小說。我已習慣文學裡的英雄式人物,主題都從未偏離中國抗戰或台灣抗日。這樣的文學啟蒙,使我過早產生錯覺,以為凡是小說都必須健康,光明,寫實。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自己青春時期所讀的文學,從來就不是寫實的。那些英雄人格,在歷史上很少出現過,在現實中也非常不符人性。這些感覺,協助說明了我進入大學後為什麼漸漸遠離小說,而開始偏愛現代詩。我又重新專注閱讀小說,必須等到我遇見黃春明之後。
如果把七○年代概括為一個歷史轉型期,想必可以獲得首肯。我第一次感受到台灣命運的飄搖,正是這個時期。釣魚台風波、退出聯合國、與日斷交的重大政治事件,對於開始學習獨立思考的歷史研究生,我必須承認,在心靈深處誠然發生震盪式的衝擊。深鎖在書房閱讀時,我其實是處於恐懼狀態。幾乎每天起床就怯於翻閱報紙,很擔心斷交消息又占滿頭版。最使我焦慮苦惱的問題是:如果台灣不能代表中國,這座小島是什麼?在學校我不敢提問,自然也不敢尋找答案。在《文學季刊》,當我讀過〈看海的日子〉與〈甘庚伯的黃昏〉,彷彿在迷霧中驟然有了啟悟。反反覆覆讀著黃春明的小說,強烈感受到在社會底層蘊藏著豐富活潑的生命力。白梅與甘庚伯,全然不具英雄人格,在卑微中自有一份人的尊嚴。我終於理解,他們的韌性與無畏,並不訴諸高深理論,只不過是素樸地對自己的土地擁有信仰。
這是我前所未有的覺悟。藉由閱讀當時以自由主義自命的《大學雜誌》,我飢渴般咀嚼海外知識分子的思潮介紹,卻找不到確切的答案。他們帶給我的知識訓練,我覺得抵不過黃春明一篇小說的說服力。我常聽到一種說法,小說家的任務是在發現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然而,黃春明無疑是解決了我當時的徬徨困惑。我想問的是,為什麼在他之前沒有人寫這樣的小說。如果認真追究,我應該會發現五○年代的鍾理和。只是鍾理和的早逝,遮蔽了我的歷史記憶。
黃春明確實預告了小說發展的走向,當然也預告了我日後的轉變。那時我正主編《龍族詩刊》,在一個夏日下午,我捧著印刷猶新的詩刊,連同我剛出版的詩集《含憂草》,鄭重置放在他寫稿的桌上。我期待他會有任何評語,那天他只是微笑接受,翻閱後不說一句話。下次與他見面時,隔著咖啡桌我看到未曾見過的神情。他只微微提問:「你知道自己在表現什麼嗎?」我未及回答,他又說:「如果是不熟悉的,你就不要寫它。」到今天我還清楚記得他的問話,那大概是寫詩以來受到最深刻的批評。
黃春明所說的熟悉,其實是意味著誠實。詩的追求,在於抵達真實的感覺。在那個時期,我太過於溺愛文字修辭;迷信美麗的詞彙,迷信浮華的字義。我自認為寫詩是一種創造,詩評也是。但從未自問,創造的基礎是什麼?當時詩人之間流行的語言,如飛躍的想像,聯想的切斷,為世界重新命名,這些抽象概念都是我的風尚與膜拜。黃春明的點撥可能是無心,對我竟是罕有的震動。
熟悉是什麼,誠實是什麼,我在他的小說逐漸得到印證。在我出國之前的那個春天,〈蘋果的滋味〉與〈莎喲娜啦,再見〉付梓問世不久,引起報刊雜誌的討論。我才明白,文學原來是可以干涉氣象。我在輔仁大學兼任一門「中國近代史」的課程,在最後一週特地介紹這兩篇小說。猶記得那是我授課以來,學生討論最熱烈的一次,也是我在畏怯的年代迂迴批評現實政治的一個嘗試。畢竟兩篇小說都觸及相當敏感的議題,分別批判了親美與親日的文化。
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我開始相信,小說其實也可以寫歷史。我讀那時的報紙,幾乎滿版都是官方語言;偶有微弱的批評,也只能寫出那時代的表情,無法直抵社會真正的心情。黃春明藉著小人物的哭笑戲謔,挖掘了知識分子不能觸及的痛處。黑暗中人群使用的語言,沒有修飾,沒有儀式,由於處在權力的最底層,反而能夠道出什麼是被壓迫的滋味。他在小說中形塑的悲憤,如今已公認是台灣文學中極為經典的批判。
我在一九七四年出國前,已經見證《鑼》與《莎喲娜啦,再見》,為鄉土文學運動拉開序幕。他持贈的兩冊小說,隨我漂流到雪地的西雅圖。我未曾預見那是我放逐生涯的開始,也未曾想到黃春明日後會拒絕自稱鄉土作家。我頗好奇他的疏離態度,尤其在鄉土文學運動漸臻高潮之際。遠在海外,我還是能夠感受台灣歷史的節奏不斷加快。政治的黨外民主運動與文化的鄉土文學運動,是以雙軌方式推動歷史前進。我錯過了那樣的關鍵時刻,在社會轉型的重要階段,因缺席而繳了白卷。
一九七六年,黃春明接受一個基金會的邀請訪問美國,第一站正是西雅圖。他在我的學生宿舍住了三天,談話中我對離家後的台灣社會才有較清楚的瞭解,也理解為什麼他不認為自己是鄉土作家。沒有一種文學是需要任何標籤,也沒有一位作家需要任何封號,作品本身就是最好的定義。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鄉土文學自有其一定的政治意義。至少在威權時期,鄉土文學運動以畫清界線的方式區隔文藝政策下的官方文學。這樣的理解若是沒有錯,鄉土文學在那段時期自然有其一定的歷史任務。然而,當運動形成風潮時,不少作家開始向鄉土靠攏。不曾有現實生活經驗的作家,不曾與社會底層人物有過接觸對話的作家,一夜之間都性急地自稱鄉土作家。
文學從風尚變成氾濫時,作品不再是承載藝術,而是為意識形態服務。文學可以表達政治,但不能淪為政治工具。對黃春明來說,文學與生活相互為用,那是藝術的最高表現。藝術本身撐起文學,不是鄉土的標籤取代文學。七○年代中期以後,作家大量加入鄉土文學陣營,文學的藝術精神反而被犧牲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黃春明的選擇應該得到認同。
他從美國回到台灣時,正好迎接風雨欲來的鄉土文學論戰。我清楚看見,許多以鄉土自命的作家,在論戰中保持高度沉默。我在遠洋寄來的《夏潮》雜誌,閱讀黃春明的一篇演講稿:〈一個作者的卑鄙心靈〉。將近兩萬字的演講,沒有隻字片語提到鄉土文學。讓我更加注意的是,通篇文字沒有攻擊或批評其他作家。這可能是論戰火焰最烈的時刻,帶來最冷靜的思考。即使今天重新閱讀,我還是會產生悸動。他把自己的作者生涯作為唯一批判的對象。做到那種辛辣的自我攻訐,尤其是站在眾多學生之前,絕對不是虛矯。敢於挖出自己,讓讀者看到一位作者的幽暗,他的勇氣恐怕不是論戰中的許多鬥士能夠比並。演講中被提到的黃春明,其實是許多文學現象的縮影,是無數作家行為的集成。黃春明率先把自己送上手術檯,大膽進行自我解剖,等於是劃開了鄉土文學的黑暗心靈。在現代主義作家遭到烈火攻擊時,黃春明已經看到鄉土作家的欠缺反省。
不能理解他的人,總會在他的小說或言論發現不快。現代主義者可能不喜歡他,鄉土作家更不喜歡他。藝術既然是在追求真實,作家就不可能不說出真話。多年以前,他對我說的話:「如果是不熟悉的,你就不要寫它。」三十年來,他的生活與創造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檢驗。凡是說出,就是真誠的。
他在二○○四年受邀成為政大的駐校作家時,每場演講都吸引無數學生。坐在聽眾中間,我看到他的亂髮如昔,神情帶點滄桑,卻還是保持幽默的活力。他的演講結束時,我才發現自己那種容易感動的脾性並未泯除。在恰當時刻,他自我調侃的本色不禁會流露出來。他的批評從不傷害任何人,字字句句的責備都是朝向自己。當他提到自己的荒謬可笑,毫不例外都會造成聽眾嘩然。但是笑聲過後,不少人會主動對號入座,發現自己同樣也有一個「卑鄙心靈」。
駐校作家結束不久後,突然傳來他的孩子黃國峻自殺的消息。我完全無法接受,更無法想像黃春明是如何自處。我不敢給他電話,深怕不慎又觸痛他的情感。我只見過國峻一面,在板橋林家花園的南管演出,他與黃春明夫婦一起出席。這位年輕富有才氣的作家,看來是羞澀內向,不苟言笑,與他所寫的幽默小說全然兩樣。黃春明每次聽到別人稱讚國峻的小說,會立即回應:「這跟我沒關係,國峻都只寫他自己的。」語氣中有幾分喜悅,也有幾分驕傲。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非常緊密,但比較像朋友那樣。我常常想像,那麼開朗的父親,與那麼纖細的孩子,會是如何相互對話?
從報紙,從朋友,我慢慢知道國峻為什麼決定選擇自己離去的方式。事情發生的一週,從每天的報導我終於拼湊出一個圖像。國峻愛慕一位女性作家,卻找不到出口。對於一位外在世界已夠狹窄,而內在世界又被封鎖的年輕作家,他的痛苦煎熬幾乎可以想像。有些作家以公開或迂迴方式譴責這位女性,使用了許多審判的語言。
舉世滔滔之際,我只看到黃春明這樣回答:「如果她是我孩子所喜歡的,請大家不要傷害她。」陷在傷痛之中,竟能說出如此冷靜豁達的語言,彷彿是一記重重的拳頭打在我的胸口。聽來是那樣使人心痛,卻又催醒我無以自遣的哀傷。誠實說話的黃春明,讓我真正理解更深一層的真實。我突然覺悟,過去我解讀他的小說,方向可能是不正確。就像坊間的批評家那樣,我在課堂上講授黃春明文學時,刻意強調他所傳達的同情與愛。母親之愛,台灣之愛,土地之愛,幾乎是我在詮釋時不斷重複的語言。而這樣的語言不正是庸俗的鄉土作家最擅長使用?那麼多年來,我以這種固定的思考來理解黃春明,恰恰又把鄉土的帽子戴在他頭上。
在愛的情感之上,應該還有更高情操的寬容。這是他給我的最深刻的文學教育,因為這樣的啟悟,也刷新我對黃春明小說的解讀。為什麼甘庚伯心甘情願照顧一位長年精神失常的孩子,為什麼白梅能夠以更開闊的胸懷重新面對過去看海的日子。只是簡單以土地之愛或母性之愛的解釋,並不足以探測小說的藝術深度與高度。情愛是平面,情操才是立體。愛是有所選擇,寬容才是涵納一切。
我終於必須承認,寬容比愛強悍。
強悍的力量改變了我的文學態度。追求生命的最高藝術,並非只是營造一篇絕美的作品,應該是以勇氣具體實踐自己的信仰。當他要求大家不要傷害那位女性作家,寬容不再是空洞的字眼,而是使世間無謂的審判停止下來。當他不能保住孩子的性命,他立即保護孩子的所愛。他說出那句話時,我更加能體會他對孩子的感情是何等深不可測。
二○○五年春天,我與黃春明夫婦旅行到歐洲時,依舊笑談風生,彷彿在這之前什麼事情都從未發生。在一家西班牙餐館午膳時,他們接受當地記者的訪問。他們靜靜提起國峻的事情,語氣未有任何波動。訪問結束時,只聽到黃夫人美音平淡地說:「我們只是覺得不捨。」不捨的豈止是他們夫婦,我的世代,國峻的世代,失去了太多太多。
很久以前,黃春明告訴我關於童年的一些記憶。他說,母親去世時,他非常悲痛。祖母安慰他:「地上走了一個人,天上多了一顆星。」如果想念母親時,就抬頭眺望天上的星。這是我初識黃春明時,聽到最美麗也最傷心的一個故事。國峻離去之後,我常常告訴自己,天上多了一顆星。夜行的飛機航向滿天星斗時,黑暗中的什麼地方,應該有國峻的眼睛,偕同繁星,寬容照耀著蘭陽平原。
《印刻》2007年3月
原本想找黃春明在兒子死後,談他與兒子共用的書房的一篇文章,文章沒有找到(我有保持剪報,不過人在海外,拿不到這篇剪報),一邊搜尋,一邊剪貼,好幾次都必須停下來擦眼淚,站到窗邊看看綠野白雲,平息一下情緒,再繼續編文。
作為一位文人,黃春明既有許多傳世的重要小說,又投入台語傳承與推動兒童劇團,令我這一位讀者十分景仰。
作為一位父親,黃春明對黃國峻的啟發與教導,讓同為父親的我慚愧汗顏。國峻的離去與黃春明永無止息的思念,也教導我許多許多。黃春明從不知道,有很多父親虧欠他們父子很多,從這個事件學習寬容與如何和孩子一起成長。
黃春明先生,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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