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尼見勛法師留言:(2024/5/26)
讀了 Johannes Bronkhorst 約翰 . 布朗克霍斯特的"Divine sound or monotone? Divyadhvani between Jaina, Buddhist and Brahmanical epistemology" 一文,很棒的文章。
Johannes Bronkhorst 教授逐層推演,細膩的探討耆那教和佛教如何解決面對婆羅門教「梵語神聖至上」的威脅,而逐漸使得耆那教和佛教提出天音、聖音或一音的說法。佛教和耆那教的回應方式雖然類似,但不完全相同。作者討論耆那教為主,佛教為順帶提,故二者未必能一概而論。
見勛覺得 Johannes Bronkhorst 文章最可貴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比較和強調,佛教和耆那教的哲學教義和婆羅門教的不同,雖表面上被天音、聖音或一音「污染」,事實上是一再地想於解決婆羅門教威脅之餘,維持自身教義的獨特處。
而佛教和婆羅門教最大的差異,便是佛教不認為語言等同真實(reality)。這思想由中觀學派闡發最多。
我挺喜歡看這類文章,透過比較更能掌握佛教思想演變,和「演變中不變的堅持」是什麼。謝謝蘇居士提供好文共享。 ,------
有臉友留言,請我在面冊解說一下「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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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剛接觸佛教的學生,很快就會聽到「佛以一音說法」的故事,這是說佛只講一種語言,而天神聽起來像說神話,人聽起來像說人話,鬼聽起來像說鬼話,貓聽起來像說貓話,老虎聽起來像說虎話,猿猴聽起來像說猴話,...等等;這是語言層次的「一音說法」。另外有人如此詮釋,佛以同一語言,深者聽起來是在解釋甚深義理,淺者聽起來像是在開導初學,這是義理層次的「一音說法」。
後來略為閱讀佛教書籍,知道有兩種不同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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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同者:
《大智度論》卷30〈1 序品〉:「復次,舍利弗!菩薩摩訶薩欲發一音使十方如恒河沙等世界聞聲,當學般若波羅蜜!」
【論】
菩薩得六神通,增長梵聲相,過三千大千世界,至十方恒河沙等諸世界。
問曰:
若爾者,與佛音聲何異?
答曰:
菩薩音聲有恒河沙等之數,佛音聲所到無有限數。
如《密跡經》中所說:目連試佛音聲,極至西方,猶聞佛音,若如對面。
問曰:
若爾者,佛常在國土聚落,說法教化,而閻浮提內人不至佛邊,則不得聞。何以知之?多有從遠方來,欲聽法者故。
答曰:
佛音聲有二種:一為密中音聲;二為不密音聲。
密音聲先已說,不密音聲,至佛邊乃聞。
是亦有二種弟子:一為出世聖人,二為世間凡夫。
出世聖人如目揵連等,能聞微密音聲,凡夫人隨其所近乃聞。
復次,諸菩薩得入正位,離生死身,得法性真形,能見十方無量佛身,及遍炤光明,亦能得聞諸佛六十種極遠無量音聲。
諸大菩薩雖未具足如佛音聲,於佛音聲中普得其分。
是佛菩薩音聲有三種:
一者、先世種善音聲因緣故,咽喉中得微妙四大,能出種種妙好遠近音聲,所謂一里、二里、三里、十里、百里、千里,乃至三千大千世界,音聲遍滿。
二者、神通力故,咽喉四大出聲,遍滿三千大千世界,及十方恒河沙世界。
三者、佛音聲常能遍滿十方虛空。
問曰:
若佛音聲常能遍滿,今眾生何以不得常聞?
答曰:
眾生無量劫以來,所作惡業覆,是故不聞。譬如雷電霹靂,聾者不聞,雷聲無減;佛亦如是,常為眾生說法,如龍震大雷聲,眾生罪故,自不得聞。
如今世人精進持戒者,於念佛三昧心得定時;罪垢不障,即得見佛,聞佛說法,音聲清了。
菩薩於三種音聲中,欲得二種,是二種音聲,甚難希有故;如業果音聲,自然可得故。以是故說:「菩薩摩訶薩欲以一音使十方恒河沙等世界聞聲者,當學般若波羅蜜。」」(CBETA, T25, no. 1509, p. 284, a12-b19)。
《維摩詰所說經》卷1〈1 佛國品〉:
「佛以一音演說法, 眾生隨類各得解,
皆謂世尊同其語, 斯則神力不共法。
佛以一音演說法, 眾生各各隨所解,
普得受行獲其利, 斯則神力不共法。
佛以一音演說法, 或有恐畏或歡喜,
或生厭離或斷疑, 斯則神力不共法。」(CBETA, T14, no. 475, p. 538, a2-8)。
《大般涅槃經》卷10〈如來性品 4〉:「如來常為一切眾生而作父母。所以者何?一切眾生,種種形類,二足、四足、多足、無足,佛以一音而為說法,彼彼異類各自得解,各各歎言:『如來今日為我說法。』以是義故,名為父母。」(CBETA, T12, no. 374, p. 423, c10-14)
《十地經論》卷11:「是菩薩處於法座,或以一音說,令一切大眾悉得解了、即得解了。或以種種音說,令一切大眾各得開解、即[6]得開解。或但放光明說,令一切大眾各得解法、即得解法。或以一切毛孔皆出法音,或以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色物皆出法音,或以一音周遍一切[7]法界皆令得解,或以一切音聲法聲住持,或於一切世界歌詠樂音一切音聲皆出法音,或於一字聲中一切法字句聲[8]皆差別說,或於不可說世界無量地水火風聚細微塵差別一一微塵中不可說法門皆悉能說。」(CBETA, T26, no. 1522, p. 192, b26-c8)
[6]得=時【宮】。[7]法=世【明】。[8]皆=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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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者說:佛以「一音」說法,有人聽不懂。
《十誦律》卷26:「即時四大天王與無數百千眷屬後夜來,見佛頭面禮佛足一面立。佛以聖語說四諦法、苦集盡道,二天王解得道、二天王不解。佛更為二天王,以馱婆羅語說法:吚甯(苦諦) 彌甯([1]習諦) 多[2]咃陀[3]譬(盡諦) 陀羅辟支(道諦) 佛闍陀(知也)薩婆休(一切)蠰舍摩遮(滅求)薩婆多羅(一切離)毘樓利多咃欲(遠離)薩婆休(一切) 鞞羅地(不作)波跋(惡也) 頭吃想妬(苦邊盡也) 涅樓遮諦(如是說也)。 是二天王一解、一不解。佛復作彌梨車語:『摩舍兜舍,那舍婆,薩婆多羅毘比[4]諦伊數安兜頭却婆阿地婆[5]地』。四天王盡解。示教利喜已,禮佛足而去。」(CBETA, T23, no. 1435, p. 193, a9-20)。[1]習=集【明】。[2]咃=吔【宋】【元】【明】【宮】。[3]譬=辟【宋】【元】【明】【宮】。[4]諦=帝【宋】【元】【明】【宮】。[5]地=陀【宋】【元】【明】【宮】。
《出曜經》卷23〈27 泥洹品〉:
「伊寧彌泥,陀俾陀羅俾,
摩屑妬屑,一切毘羅梨,是謂名苦際。
昔佛世尊與四天王說法,二人解中國之語,二人不解。二人不解者,與說曇密羅國語,宣暢四諦。雖說曇密羅國語,一人解、一人不解。所不解者,復與說彌梨車語:『摩屑姤屑,一切毘梨羅』。時,四天王皆達四諦,尋於坐上得柔順法忍。」 (CBETA, T04, no. 212, p. 734, b2-10)。
北涼浮陀跋摩和道泰等翻譯的《阿毘曇毘婆沙論》卷41〈2 使揵度〉:
「佛以聖語為四天王說四諦。二解、二不解。佛欲饒益憐愍故,復作陀毘羅語說四諦。謂:「伊彌彌禰,踰被陀踏被。」二不解者,一解、一不解。世尊欲饒益憐愍故,作彌梨車語說四諦。謂:「摩奢兜奢,僧奢摩,薩婆多毘羅緻,是名苦邊」。四皆得解。問曰:「佛能以聖語為四天王說四諦令其解不?若能者,何故不使他解?不能者,偈所說云何通?如偈說:
佛以一音演說法,而現種種若干義,
眾生皆謂獨為我,解說諸法不為他。」(CBETA, T28, no. 1546, p. 306, c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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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翻譯的《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對此作出解釋:
「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
皆謂世尊同其語,獨為我說種種義。
一音者謂梵音。若至那人來在會坐。謂佛為說至那音義。如是礫迦葉筏那達刺陀末[甲*葉]婆佉沙覩貨羅博喝羅等人來在會坐。各各謂佛獨為我說自國音義。聞已隨類各得領解。」(CBETA, T27, no. 1545, p. 410, a16-22)。
摘要來說,玄奘翻譯的《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認為,佛是「一音說法」而眾生隨類得解。用其他語言再說一遍的原因是,「其他天王希望聽到自己的語言」,佛隨順眾生,所以滿足此兩位天王的心願而重說一遍。
表面上是給了解釋,實際上,其他文獻記載的是「聽不懂、不解」,而非譯文所說的「意願」。
繼 K. R. Norman 之後的一位傑出佛教文獻學者(Buddhist philologist) Johannes Bronkhorst 約翰 . 布朗克霍斯特(以下簡稱為 JB),對此提出了見解:
"Divine sound or monotone? Divyadhvani between Jaina, Buddhist and Brahmanical epistemology"
https://www.academia.edu/19750470/Divine_sound_or_monotone_Divyadhvani_between_Jaina_Buddhist_and_Brahmanical_epistemology?fbclid=IwY2xjawKWLdJleHRuA2FlbQIxMABicmlkETEwUTNwUGpUQ1NLQ3hCY1RsAR7sMUZEqrl719ROJTmAx1LMlqlt_bhXrlv3LPzaldZuue6tu63kNBhvJiJjwQ_aem_S88t6P0aq63YOAv00GZqGA
Bingxiu Guo 以詼諧作謔的角度介紹 JB 和的看法:
之前讀Jaini論文集時就有發現耆那教全知者(kevalin)具有天音(Divyadhvani)這個特質,但是當時讀過去時並沒有聯想太多,今天因為JB在標題就點出這一特質與佛教、婆羅門教知識論之間的關聯,腦中瞬間浮現了大乘佛典的經典名句,至於是哪句就容後再敘。
JB的這篇論文基本上還是循著他近年來的佛教梵語化(sanskritization)、婆羅門化(Brahmanization)發展的面向來探討耆那教在面對梵語至上的社會環境下,如何的將教主抬上神龕,成了一位如如不動的活死人(咦),然後藉由天音來讓底下的桌頭(gaṇadhara;大弟子)理解他的法要--所以本來可能操著半摩揭陀語(Ardha-māgadhī)的教主大雄(Mahāvīra)瞬間無語可說。
JB文中引了成書早於九世紀的《Tiloyapaṇṇatti》對天音的陳述:在其他時候,天音與大弟子、諸天之王、世間主的疑惑相應(sesesuṃ samaesuṃ gaṇadharadeviṃdacakkavaṭṭīṇaṃ / paṇhāṇuruvam atthaṃ divvajhuṇī; p.10-11)。
至此,應該就可搬出《維摩詰經》的那句「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了,同樣的,原本可能操著半摩揭陀語(Ardha-māgadhī)的教主釋迦牟尼,到了大乘佛教在西元一世紀前後於古印度西北方開展時,也被抬上了神龕,被迫只能以一音(ekāṃ ... vācaṃ)開講,而在那樣的時空情境下,所謂的一音當然就是梵語(其實嚴格來說應該是佛教混合梵語Buddhist Hybrid Sanskrit)了。
若再繼續往下討論語言使用的轉向,就勢必牽扯到宗教/政治之間的相互糾結,這也是為何性妄矇會跳出來參政的原因之一,因為如此才可透過政治來散播歡樂散播愛--不管是好的層面或是卑劣的面相--這就又是個 long long story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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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主贅言:
近現代的佛學思維,不管是大學殿堂上的學者,或是台灣新銳的在家學佛團體,都主張以「耆那教文獻」和「吠陀文獻」來檢驗一些觀念或「所謂的歷史事件」。
例如「三十二相」、「一音說法」等等理念。不再憑著沒有文獻證據的敘述,例如「大迦葉尊者仍在雞足山入定,等候彌勒下生」。
關於「三十二相」、「一音說法」、「阿闍世王」、「本生故事」,是「耆那教抄襲佛教」?「佛教抄襲耆那教」?還是「佛教與耆那教都分別承襲一個更古老的傳統」?仍然有待文獻學者與佛教考古學者進一步拓展我們的視野與思考的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