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8日 星期日

饒宗頤:〈論僧祐〉


僧祐為南朝律宗巨匠,歷主金陵定林寺、楊州建初寺,著述弘富 。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十一著錄:揚州建初寺僧祐撰,共一十四 部,合六十七卷。 《大唐內典錄》卷四載祐著述一十四部,合六十三 卷(卷數有出入者,房錄、《法苑集》一十卷,唐錄作一十五卷。 又 《釋迦譜》四卷下云:「更有十卷本,余親讀之。 」可見唐時本子之歧異)。 其屬於律藏之論著,有《律分五部記》、《律分十八部記》 、 〈 十誦律五百羅漢出三藏記〉(此文已收入《出三藏記》第二) 、《善見律毘婆沙記》等。 
僧祐因劉勰所依止而聞名於世,所著《出三藏記集》(以下簡曰 《祐錄》)為現存第一部佛教目錄書,一作十六卷(房錄、唐錄均同 ),今本十五卷,開佛教書錄之先河。近時異邦學人有疑此書乃劉勰代為捉刀。考明人已有此說,本屬無稽,不可不辨。祐博通眾藝,外學尤為兼通。本文將詳加討論,辨明其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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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僧祐之佛學師承與經藏資料 
僧祐事蹟,見慧皎《高僧傳》卷十一〈明律〉第五,列於法穎、智 稱之後,頗為簡略。湯用彤《佛教史》第十五章「目錄類」謂僧祐於 梁天監年間著《出三藏記集》,其說甚當。祐書大抵以道安之《綜理 眾經目錄》為依據。自言:「安公始述名錄,銓品譯才,標列歲月, 妙典可徵,實賴伊人。」因「接為新錄,兼廣訪別目,括正異同。發源有漢,迄于大梁,梵文證經四百有十九部,華戎傳譯八十有五人。 或同是一經而先後異出,新舊舛駁,卷數參差,皆別立章條,使無疑亂」。祐書用力所在,於此可見。重點在卷二「新集撰出經律論錄」 (第一)、 「新集條解異出經錄」(第二),「新集表序四部律錄 」(第三)及卷三增訂《安錄》在古異經、失譯經,以及涼土、關中之異經。齊梁之際,經錄面貌可睹其梗概,而安公舊錄雖失傳,如有好事者,取僧祐所記而比勘之,參以他錄,諒不難恢復舊觀。祐言「 尋安錄,《修行本起》訖於《和達》,凡一百有三十四經,莫詳其人。 又關、涼二錄,並闕譯名,今總而次,列 入失源之部,安錄誠佳,頗恨太簡。 」又謂其經名「撮題混糅,朱點跡滅易亂,斯亦璵璠之一玷」。 《安錄》草創,其事非易,以譯經人為經,案其所譯先後為次,後此諸錄無不沿襲其例。 《祐錄》重新更定,後出轉精,事在必然。 
齊梁時代經藏約略可考者,蕭齊有般若台大雲邑經藏,梁有定林上寺臨川王蕭宏造經藏、建初寺波若台經藏及帝室華林園經藏各處。 《祐錄》十二經藏正齋集第十列出以下三篇名:〈定林上寺建般若台大雲邑造經藏記第一〉、〈定林上寺太尉臨川王造鎮經藏記第二〉、〈建初寺立波若台經藏記第三〉。此三文惜皆失傳,莫由考其建置經過。 大雲邑經藏亦屬定林上寺之物,此三處經書,皆僧祐可以利用者,祐錄補訂道安所謂「新集」之資料,想多取資於此。《梁書‧劉勰傳》 記「勰依沙門僧祐, 與之居處積十餘年,遂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 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 因知定林上寺上述兩處之經藏, 出於劉勰之整理,其一由臨川王所造,故勰得於天監初,梁台始建, 即被臨川王引為記室(宏為蕭衍第六子,天監元年封臨川郡王, 見《梁書》二十二)。 勰編定之定林寺經藏部類,應尚在南齊之世。 即《祐錄》最重要「新集」部分,疑得劉勰之助力為多。可惜《祐錄 》於新集經論,未注明收藏地點,何者為定林上寺之物,或建初寺之 物,無法甄別。 
 至御藏華林園經藏,陸雲〈御講般若經序〉已備記該園內容。天監十四年梁武命僧紹撰《華林殿眾經目錄》,後二年,僧祐門徒寶唱又奉敕改定,去祐之卒才一年耳,華林經藏,據阮孝緒《七錄》所載共五千四百卷,疑僧祐未及采用其書。 
僧祐原籍彭城下邳,年十四,至定林寺投法達法師。竟陵王蕭子良每請講律。永明中敕入吳,宣講《十誦律》,....凡黑白門徒至一 萬一千餘人。(註1)祐以律師著名,其律學初從法穎。祐自言:「 穎上積道河西,振德江東,祐侍筵二十餘載。其《十論義記》云:『 祐推演穎上之說,私記先師之旨,為十論義記十卷。』法穎原姓索,敦煌人,撰十論戒本并羯磨等,故穎被敕封為僧正。」 
祐又師法獻門下,獻本姓徐,西海延水人。元嘉十六年,止定林寺。獻於未元徽三年遊于闐,得佛牙一枚,又得龜茲國金佛像。蕭子良撰〈佛牙贊〉,此佛牙現存於北京廣濟寺。(註2)《祐錄》卷十二 竟陵王《法集》第十六帙有《佛牙記》一卷、又雜圖像項有〈定林獻 正於龜茲造金搥鍱像記〉二篇即記其事,獻正,即僧正法獻也。獻以齊建武末年卒,弟子僧祐為造碑,沈約撰文。(註3)《祐錄》每記獻得胡本事,如〈觀世音咒經〉下云:「齊武帝時,先師獻正遊西域於于闐得觀世音懺悔咒胡本。又《妙華蓮華經‧提婆提多品》,中夏所傳闕此一品,先師至高昌郡於彼獲本。」
僧祐律學淵源於法穎,而西域胡本智識來自法獻,即其師承所自 。所居定林上寺,一昔因釋僧遠而馳名(遠於永明二年正月卒於定林 上寺)。繼之,法獻亦住定林且為僧正。定林上寺經藏,先有大雲邑藏,又得臨川王造鎮經藏,中間劉勰又為定林寺整理錄序,嗣後僧祐又主建初寺,寺有波若台經藏,故《出三藏記集》一書之結集有賴上舉諸憑籍,得以成書,固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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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祐錄》之成書年代
《祐錄》成書年代不易確定,書中卷十二〈法苑集目錄〉內詳記梁代功德,其中有〈皇帝注大品經記〉一文。考《續僧傳‧寶唱》云:「帝又注大品經五十卷。」繫其事於十四年之後。又《法雲傳》云:「至七年帝注大品,朝貴法雲講之。」是天監七年,梁武已注《大品》 矣。但陸雲〈御講波若經序〉一云:「上以天監十一年注釋大品,自茲以來,躬事講說,(註4)重以所明《三慧》最為奧遠,乃區出一品 ,別立經卷。」(註5)故知《大品》成書應在天監十一年,湯史亦 採是說。(註6)祐錄既有《皇帝注大品經記》,其成書必在天監十 一年以後,祐時已離開定林寺,入住建初寺,祐卒於天監十七年五月 二十六日,年七十四,弟子正度立碑,劉勰製文,故知《祐錄》乃其 晚年定稿。故此書在《歷代三寶記》、《大唐內典錄》、《開元釋教 錄》均題曰揚州建初寺律師僧祐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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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僧祐論胡、漢語文與譯事
《祐錄》卷一第四為〈胡漢譯經文字音義記〉。案卷一有文五篇, 一出自《大智度論》,二出自《十誦律序》,三出自《菩薩處胎經》 ,皆屬「抄出」之科,非由自撰。是記僅指出翻譯異文共二十四事, 甚為簡略,間有可商處,智昇已指出。
此篇言及梵、佉二文,又論涅槃經列字五十,十有四音,名為字本,最足研究。
 《祐錄》卷十二「雜錄類」有《胡音漢解傳譯記》一卷,與此題名不同,恐另是一文。
梵書及佉留書二名並舉,初見於《普曜經》(Lalitarvistra)。 考僧祐時,《普曜經》有三種譯本:

(1)蜀土所出八卷本。《祐錄》云:「舊錄所載,似蜀土所出。」
(2)晉法護譯本。《祐錄》引未詳作者之《普曜經記》云: 「元嘉二年....法護在天水寺。手執胡本,口宣晉言, 時筆受者沙門康殊,帛法巨。」
 (3)宋文帝時釋智嚴與寶雲共譯六卷本。 蜀本唐時尚存,見神清《北山錄》。一為竺法護譯本,今尚存。 (註7)《祐錄》《法集》下有〈梵書緣記〉及〈六十四音緣記〉二文, 後者注云:「出《普曜經》」,即自《普曜經》摘錄者。《瑞應本起 經》亦提及佛為太子時學六十四書,但不一一列出其名。
僧旻、寶唱之《經律異相》卷四:「太子問曰:師有何書見教? 答曰:有梵、佉留法可相發也。太子曰:異書有六十四種,何止二耶 !」唐初道世《法苑珠林》卷九為太子說書一段,先提及梵天所說之書,及佉羅瑟吒書:後一段「夫神理會聲」以下與僧祐胡漢譯經文字相同,分明是道世採自《出三藏記》。道世注云:梵書云「今婆羅門書,正有十四音是」。佉盧注云隋言驢唇。又闍那崛多譯之《佛本行 集經》、《方廣大莊嚴經》此二名不作梵書、佉留書,而作梵寐書, 佉盧虱底書,即Brahmi與Karosthi之音譯。所云左行佉樓,右行梵,下行倉頡之說,先見於《祐錄》,未詳來自何書,世多以為出自《珠林 》,彼實襲取僧祐也。(註8)
至於字本五十,與十四音及半字、滿字之說,具見《大涅槃經‧ 文字品》,梁代涅槃經極受視,文字品中問題,討論者亦眾,非止僧祐與劉勰二人。《文心雕龍‧練字篇》涉及「半字」之名稱,乃當時之常識,劉勰及其師取自涅槃經,以漢字為居譬,不得謂有所因襲。吉藏《涅槃經遊意》謂「唯涅槃常住乃為滿字,無常是半,常是為滿 。」天台湛然《大般涅槃經疏》第十二論半字、滿字甚為淵微,均離文字相。劉勰但借用其名耳。《同異記》中舉及「桑門」一例。桑門 首見東漢楚王英傳之詔報。張衡《西京賦》云:「展季桑門。」李善注云:「桑門,沙門。」劉勰《滅惑論》引《三破論》,言「桑音似沙,聲之誤也」。又云:「羅什語通華戎,改正三豕。」實則桑門譯名,東漢已極流行,非關羅什。《釋民要覽》上或云:「沙門那,或云桑門,皆譯人楚夏爾。」說較通達。
 有人謂此《同異記》與《滅惑論》及《練字篇》主題有雷同之處 ,或出於同一人之構思,如上面分析,足見僧祐與劉勰所論,取途各不相干,而梵書、佉留書二名,彼已別出有《緣記》二篇,其對梵書之智識,自非劉勰所能及。 隋天台灌頂《大般涅槃經玄義》下云:「梵字應以金光明中修梵法,佉婁字應是無量勝論,總而言之,世間二字也。謝靈運云:梵、 佉是人名,如此間倉雅之類。從人立名,故言梵、佉婁文字。」佉留,又作佉婁,其引謝靈運說,甚是正確,謝從僧叡學梵文,所言非隔壁語,事在僧祐之前,不可不知。國 人言佉留書當以謝氏為第一人(日本安然《悉曇藏》亦引謝靈運說) 。 《祐錄》記梁功德,又有〈皇帝敕諸僧抄經撰義翻胡書、造錄、 立藏等記〉一文,足見梁時對翻譯胡音之重視。時東來者有扶南僧曼陀羅師,梁武亦習梵文,能辨四音之出於外道。(註9)
僧祐本人,極重視胡本,如《祐錄》二:《道行經》一卷,漢桓帝時,天竺沙門竺朔佛齎胡本至中夏,到靈帝時於洛陽譯出。《放光經》二十卷,魏高貴鄉公時,沙門朱士行,以甘露五年到于闐國,寫得此經正品,梵書胡本十九章,到晉武帝元康初於陳留倉恒水南寺譯出。姑舉二例,其他早期譯經本子及人物地點之珍貴紀錄極多,為佛教史所必取資,不能忽視。惜僧祐於梵漢未能兼通,心有餘而力不足 。智昇《開元釋教錄》卷十評其書云:「所撰條例可觀。若細尋求, 不無乖失,舉其四誤,此亦璠璵之一玷也。」其說良然。
《同異記》言:「梵、佉取法於淨天,蒼頡因華於鳥跡。」許慎 《說文》云:「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初造書契。」東漢人則但只取鳥跡為說,如崔瑗《草書勢》:「書體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 以定文章。」(註10)高琇注《呂覽》:「蒼頡生而知書,寫倣鳥跡 ,以造文章。」其實《淮南子‧說山訓》:「見鳥跡而知著書。」《 論衡》〈謝短篇〉、〈感類篇〉均論及倉頡見鳥跡而知作書一問題,乃漢 代人之通言,此即因於鳥跡一說之由來。至合梵、佉三者而論,視為 造字之主,過去誤以為肇於《法苑珠林》,今知當以僧祐此文為最早 ,彼何所本,則仍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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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祐錄》全書之義例
一書之成,有其義例,為全書精神所在,《祐錄》亦不能例外, 我人細心尋繹,知此書有其獨特之義例。自序自云:
 (1)撰緣記----緣記撰,則原始之本明;
 (2)詮名錄----名錄詮,則年代之目不墬;
 (3)總經序----經序總,則勝集之時足徵;
 (4)述列傳----列傳述,則伊人之風可見。
 「緣記」一名,《祐錄》常用之,以指事物之因緣背景。《法苑雜錄原始集》第七之中,以「緣記」命名之文篇,計八十餘目,前舉之《梵書緣記》、《六十種書緣記》,不過其一二例耳。「名錄」者,謂經書內容及卷帙之記錄,為全書重點所在。「經序」則某一佛經譯本之總括性說明,義恉畢陳,精華所繫,僧祐最為重視。列傳則譯經人物之風軌典範,是時尚未有高僧傳 之作,《祐錄》導其先路,繼之乃有寶唱、王中(巾)、慧皎之書。
所謂緣記四者之間,其關係有如下圖所示:
     事(緣記)\
     書(名錄)----文(經序)
     人(列傳)/
 書中述列傳部分,事屬草創,為數不多,而遴選極嚴。最特色者 為「序」之綴錄,全文畢載,說者謂開《經義考》之先例,序體之尊 ,亦見於蕭氏《文選》,劉勰似未見及此,以序列為四大類之一,乃僧祐獨到之處。
 《出三藏記》之「出」,一般只釋為「譯出」,以余尋繹所得, 本書言「出」實有數事,其義不一:
 (1)譯出
 (2)撰出。如言律師僧璩於揚都中興寺撰出:明帝世法穎 於揚都長干寺依律撰出。
 (3)抄出
 (4)宣出或誦出。如記十誦律,弘始六年罽賓功德慧誦出。
 (5)演出。如《聖法印經記》,元康四年十二月,曇法護於酒家演出此經(卷七)。

抄出較易理解,《記集》下卷,皆屬抄出之一類,抄出者多為約 本。 《祐錄》下卷第五新集抄經錄第一序云: 抄經者,蓋撮舉義要也。昔安世高抄出《修行》為《大道地 經》,良以廣譯為難,故省文略說。及支謙出經,亦有孛抄 ,此並約寫胡本,非割斷成經也。而後人弗思,肆意抄撮, 或棋散眾品,或瓜割正文,既使聖言離本,復令學者逐末。 竟陵文宣王,慧見明深,亦不能免。若相競不已,則歲代彌繁,蕪黷法寶,不其惜歟。 
是類《祐錄》所收,共四十六部,凡三百五十二卷,或僅抄一品,如 《維摩經》之問疾一卷,或但抄若干卷,如竟陵王請定林上寺僧柔、 小莊嚴寺慧次等於普弘寺抄《成實論》九卷,慧遠抄《大智度論》為 《般若經問論集》二十卷之類,祇是不全節本。竟陵王及其世子巴陵王均喜抄經,其自書經,皆有目錄,動盈卷帙。僧祐既責之,又贊揚 之。《巴陵王法集序》稱其「藉意隸書,均臨池之敏」。「躬算縑素 ,手寫方等,凡書大經凡有十部,鋒刃勁削,風趣妍靡。」至今無寸 縑流傳,俱歸湮沒,至為可惜。
又《祐錄》於疑經、偽撰之科,一一為之標明。《安公注經》下至云:「若有一字異者,共相推校,得便擯之,僧法無蹤也。」具見 態度之嚴謹不苟。及雜經志錄前言,討論譯事,謂「方言珠音,文質從異,譯胡為晉,出非一人,或善胡而質晉,或善晉而未備胡,眾經皓然,難以折中」。欲求互譯雙語之兼通,《祐錄》於此,備致拳拳 ,具見苦心孤詣,譯才之難,古今共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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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僧祐有關文學之著述及其文章
《祐錄》卷十二收陸澄撰《法輪》序目,次為齊竟陵文宣王蕭子良及其世子巴陵王《法集》目錄,又次即為僧祐本人自撰之《法集》 及有關佛教各書之目錄,其〈薩婆多部傳〉著錄於《隋書經籍志‧史部 》,此外,《隋志》集部又有僧祐著述三種如下:
     僧祐《箴器雜銘》五卷,梁有,亡
    僧祐《諸寺碑文》四十六卷,亡
    僧祐《雜祭文》六卷,亡

劉勰撰《文心雕龍》,中有〈銘箴篇〉、〈哀弔篇〉、〈誄碑篇〉,其資料 必有取資於僧祐者。祐所集碑文多至四十六卷,當日勰必曾襄助為理 ,多所觀摩,可以想見。
 《祐錄》重視經疏之序,謂「經序總則勝集之時足御」,故其書中錄序特多,已亦於每一門之前,必冠以序言。蕭統《文選》區分門類,有「序」一項,始〈毛詩序〉而終以任昉之《王文憲[檢]集序》。 與僧祐見解相同。惟《文心》不以「序」為一獨立文體,其觀點與僧祐大異其趣。
有人疑《出三藏記集》一書,出劉勰之手,且列舉是書序文,用字遣詞不少同於《文心》者作為證據。我人苟細心咀嚼《祐錄》諸書自序,每每自標「祐」之名,如云:「祐以庸淺,豫憑法門,翹仰玄 風,誓弘大化。」(《出三藏記序》)「祐竊尋經言、異論咒術、言語文字,皆是佛說。」(《胡漢同異記》)「安公觀其古異,編之於末,祐推其歲遠,列之於首。」(卷二《古異集》小序)「祐校安公舊錄,其經有譯名則繼錄上卷,無譯名者則條目于下。」(《失譯經 錄》小序)「祐總集眾經,遍閱群錄,新撰失譯,猶多卷部,聲實紛 糅,尤難銓品。」(下卷《失譯雜經錄》小序)而「序」卷部分,收祐自作三文,其二文均起句即云「祐尋舊錄」,而《賢愚經記》言元嘉二十二年有「釋弘宗者, 年始十四,親預斯集,躬睹其事,洎梁天 監四年.... 祐總集經藏,躬往諮問。宗年耆德唆,故標講為錄,以示後學焉。 」(《賢愚經記》)其他僧祐《法集》總目錄序則云:「僧祐漂隨前因,報生閰浮。 」《釋迦譜》序則云「祐以不敏,業謝多聞 ,時因疾隙,頗存尋翫。 」《世界記》目錄序則云:「祐以庸固,志在拾遺,故抄某兩經,以立根本。 」循覽諸序,無不直稱己名,以示負責。 各篇命意遣辭,風格遒整,與《文心》行筆聲貌,絕不相涉。 勰頗尚氣,故制《養氣》之論,往往情與氣偕,觀其所論,體氣、任氣、秀氣、異氣諸觀念,非僧祐之所 致力。我人仔細翫味,《祐錄》諸文,當由自撰,非他人所能捉刀, 斷斷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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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僧祐談經唄唱導
《南齊書‧竟陵王傳》云:「永明五年,正位司徒,移居雞籠山 邸....招致名僧講佛法,造經唄新聲。」僧祐當年或參預其役,《祐錄》特闢《經唄導師集》一類,共收文二十一首,起〈帝釋樂人般遮琴歌唄〉第一,訖〈師緣記〉二十、〈安法師法集舊製三科〉最為重要 ,所謂「第」即指雞籠山邸。
 《祐錄》收竟陵王《法集錄》並序,內有《讚梵唄偈》一卷、《 唄序》一卷、《轉讀法》并《釋滯》一卷,凡此皆蕭子良在雞籠山邸所造有關經唄之著述,惜均失傳。
 子良之子巴陵王昭冑,著《經聲賦》一文,亦有關唱導之文獻。 《梁書‧蕭子雲傳》稱其嘗預重雲殿,聽制講《三慧經》,退為《講 賦》,此文則為《廣弘明集》所採,談俗講者可以參考。宋贊寧云: 「齊竟陵王有導文,梁僧祐著新立讚歎緣記及諸色咒願文。隋高僧真 觀深善斯道,有《導文集》。」贊寧《大宋僧史略》中讚唄之由條云 :蕭子良著《讚梵唄偈文》一卷,知此類文字宋初尚存於世。
又僧祐自撰《法苑雜錄》,其序云:「庶辨始以驗末,明古以証今,至於經唄導師之集,龍苑聖僧之會....宋齊之隆、實弘斯法,大梁受命,導冠百王。」「導」指唱導之事。陳寅恪《四聲三問》所言之新聲,即謂經唄新聲,與聲調無關,觀《祐錄》之〈導師集〉所載文篇之名目,可以思過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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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僧祐之巧思及其建築藝術與後人之稱譽
 僧祐一生事業,最為人欣賞者,為負責梁時諸寺之佛教建築工程 。天監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造光宅寺、丈九無量壽佛像、(註11)天 監十二年至十五年督造剡溪大石像、(註12)及攝山大佛,(註13) 金維諾撰〈僧祐與南朝石窟〉一文詳記其事。(註14)《出三藏記》所錄,關於僧祐工程者有下列各文如下:
   光宅寺丈九無量壽金像記
   定林上寺太尉臨川王造鎮經藏記
   (梁)皇帝造光宅寺豎剎大會記并臨川王啟事并敕答

以上諸篇皆有關建築工程之紀錄,可惜文均散佚。

唐麟德元年道宣著《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中記:「梁祖天鑒( 監)初立光宅寺....佛像多現神奇。剡縣大石像者,元在宋初育王所造,初有曇光禪師從北來....聞天樂聲....南移天台,後遂繕造為佛像,積經年稔,終不能成。至梁建安王患,降夢能引剡縣石像,病可得愈,遂請僧祐律師,既至山所,規模形製,嫌其先造太為淺陋,思緒未絕。夜忽山崩,其內佛現,自頸以下,猶在石中,乃剆□浮石, 至本仍止,既都除訖,乃具相焉。 斯則真儀素在石中,假工除□,故得出現。 梁太子舍人劉勰制碑於像所備之。」此碑文字現存,蓋作於劉勰天監官太子舍人之時。
剡城佛像,後人多有題詠,唐孟浩然〈腊月八日於剡縣石城寺禮 拜詩〉云:「石壁開金像,香山繞鐵圍。下生彌勒見,回向一心歸。 竹柏禪庭古,樓基世界稀。夕嵐增氣色,餘照發光輝。歲席邀談柄, 泉堂施浴衣。愿承功德水,從此濯塵機。」北宋章得象(留題寶相寺 )七律云:「天台四面翠如屏,洞穴幽奇地最靈。百尺岩中真像在, 千年澗畔古松青。路傍斷石留跡(路旁斷石如刀鋸割截之狀。傳云昔 造佛者試鋸於此,今謂之「鋸解峰」是也),壁上遺文缺舊銘(建寺碑文乃劉勰所撰,今壞缺不存,但寫之屋壁,字已訛矣)。我是丹丘仙郡守,暫來猶似覺魂醒。」(註15)得象字希言,福建泉州(浦城人),真宗咸平五年進士,寶元元年丞相。楊億有〈表弟廷評章得象 知信州玉山縣〉詩。余曩年遊天台山,道經嵊縣,見此大佛仍保存完好,頭高丈許,耳長七八尺,極為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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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僧祐與蕭子良父子及劉勰、寶唱之關係
 南齊竟陵王蕭子良為佛教之大力支持者,僧祐受其青眼,每延請講律。竟陵事蹟詳湯用彤《佛教史》第十三章。子良手書佛經七十一 卷,著《淨住子》,《文選》六十李善注引《淨住子序》。按《翻譯名義集》布薩義為淨住,以淨身口意。淨住之取名,當與布薩有關。
道宣《廣弘明集》所引,可窺全書梗概。 子良短祚,享年僅三十五,任昉撰行狀稱其「弘珠泗之風,闡迦 維之化」。其子巴陵王昭冑,亦崇佛法,父子弘法之規模,所著《法 集》目錄,賴《祐錄》為之著錄宣揚,免於湮沒。
劉勰與僧祐有不可分之聯繫,長期以來,為研究《文心雕龍》者所致力,論著繁賾。自明以來,不少學人,有劉勰為僧祐代筆之誤解 ,經過上述史料梳理,有下列三事,須加以辨明。

 一、勰事蹟,僅《梁書》本傳較為翔實。傳云:「勰早孤....家貧不婚婜,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餘年,遂博通經論。」「經論 」指佛書,知勰之佛學,得自僧祐。勰依止僧祐,始於何年,史無明文,有人以勰為僧超辯撰碑銘,在永明十年,(註16)遂謂勰之依祐 ,肇於是年。越二載為延興元年,僧柔卒,勰亦為製碑銘,事詳《祐錄》。按超辯於《高僧傳》列入誦經一類,其人原以誦《法華》著聞 (日限一遍禮佛,凡一五十餘萬拜),非如法穎、法獻之地位。 又僧柔則以居定林上寺, 與僧祐交好,勰於寺僧之間,地位非高,因祐之關係得為此二人撰碑。 故知勰之從祐,必在永明十年以前多年,方能博通經論,以是反証永明十年不得為二人結識之始,此其一。
 二、《梁書‧勰傳》云:「天監初,起家奉朝請,中軍臨川王( 宏)引兼記室。出為太末令,除仁威南康王記室,兼東宮舍人。」以 上為勰出仕後之官職,證之其他記載,蕭宏於天監元年封臨川郡王, 蕭績於天監八年封南康郡王,十年,南徐州刺史,號仁威將軍,績加 「仁威」之號乃在天監十年。 又,《續僧傳‧僧旻》云:「天監六年 , 選才學道俗僧晃、僧智、臨川王記室東莞劉勰等三十人,集定林寺 ,抄一切經論,以類相從,凡八十卷,皆取當于旻。」又同書〈寶唱 傳〉云:「天監七年......敕莊嚴(寺)僧旻於定林上寺,續《眾經 要抄》八十八卷。」此即同時之事。合上諸事關之,天監六年勰仍為 臨川王記室,并參加定林寺僧旻主持抄經之工作。至天監十年方為南康王記室。考《出三藏記集》成書甚遲,書中記梁朝功德甚多,下及 天監十一年梁武注《大品經》事。是時勰在東宮為通事舍人,必無暇 參預此書之編撰工作。由〈僧旻傳〉關之,勰實在僧旻領導之下,是 時《文心雕龍》雖已成書,仍未為時流所重,可以概見。此其二。
 三、《續僧傳‧寶唱傳》云:「律師僧祐 ....著述《集記》,振發宏要。 寶唱不敏,預班二落,禮誦餘日,捃拾遺漏。」所謂《集記 》, 明指《出三藏記集》,寶唱年十八即從祐師出家,所言自屬可信 ,是此書自由僧祐手定。 《祐錄》最後為僧傳,寶唱繼之撰《名僧傳 》,故云捃拾遺漏。 由寶唱之言,足證《出三藏記集》非假手他人之 作,向來稱之曰「祐錄」,是十分正確的。此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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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小結
 僧祐《出三藏記集》一書,有其獨特之義例及行文習慣。其書自卷十一起,題名曰:「梁建初寺沙門釋僧祐撰。」似卷十以前為居定林寺時期所著手,以後則居建初寺所輯集者。卷四〈失譯雜經錄序〉結語云:「夫十二部經,應病成藥,而傳法淪昧,實可恨歎。祐所以杼軸於尋訪,崎嶇於纂錄也。」措詞叮嚀周至,出自肺腑 ,決非劉勰所能代言。有人摭取若干序文中字眼,與《文心》比較, 遽作粗心結論,謂此書原出勰手,不免厚誣古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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