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 HelloHSK(全終端HSK考試訓練平台) 2013-12-17 15:41:16
作者:David Moser 密歇根大學漢語學習中心
翻譯:jacketruc
原文:Why Chinese Is So Damn Hard
網站:www.hellohsk.com
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稍微有頭腦的人都會問:「對誰來說很難?」這是個很有道理的問題。的確,中國人學漢語不難。當中國的小孩咿呀學語的時候,他們的漢語能把父母逼瘋。但過不了兩年,這些小孩就可以用難死人的漢字寫情書了。那麼我說的「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這篇文章的開頭有一種滿是哀怨的調調,所以我必須澄清一下我的意圖。我是說,漢語對我來說很難。對於我這樣一個母語是英語,又在學習漢語的成年人來說,淹沒在漢語课本、磁帶和對話練習之中,簡直是自虐。當然,天下覺得漢語難的絕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千千萬萬學漢語的人,他們花費了生命中若干年的時間,在「用漢語築成的長城」脚下抛頭顱,灑熱血。對於他們來說,漢語當然也很難。
如果我想說的只是上面這些牢騷,那文章就太空洞了。漢語當然很難,所有「外」語對於所有「外」國人都很難,對吧?某種程度上說,是這樣的。但是,並不是所有外語對於所有人都一樣的難,困難與否取決於你的母語。比如法國人學意大利語就比美國人快,美國人學德語也比日本人快,等等。我想說的是……漢語可能比你想要學的所有外語都難。也就是說,漢語的難,不僅是相對於我們而言的,而是絕對意義上的。哪怕是對於中國人來說,漢語也不簡單。
如果你不信,可以隨便找個中國人問問。大多數中國人都知道漢語很難,也許是世界上最難的語言(而且很多中國人還引以為榮,就好像紐約人生活在美國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裡,却還美得不行一樣)。作為一個中國人,僅僅是生在中國,就應該得到一塊獎牌。他們一出生就站在語言的制高點上,四下一望,看見那些傻哩八機的外國人,正咬牙切齒氣喘吁吁地往上爬呢。由此他們多多少少地意識到,他們自己的語言,原來有著珠穆朗瑪峰一般的高貴地位。
就像英語俗話說「這簡直是希臘語」一樣,全世界的其他語言裡都有意思差不多的一句話,表示某種語言非常難懂。許多人都聽到過這樣一種說法:如果你去搜集這些句子進行比較,那麼研究結果肯定是:漢語是大家公認的最不可理解的語言(比如,法語裡有「這簡直是漢語」,意思是說「不可理解」,其他語言也有類似的說法)。於是就又有一個問題:中國人心目中最難的語言是什麼呢?巧了,在漢語中,也有一句表示「完全不懂」的話,叫做「像天書一樣」。
在上面這個關於語言的小笑話中包含著一個真理:漢語難得令人心碎,難得舉世無雙。如果不是出於強烈的興趣而學習漢語的話,那你一定會為學習過程的「事倍功半」而感到絕望。如果你恰恰是被漢語的無比複雜和繁難深深吸引的話,那你絕對不會失望。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開始學漢語,每個學了漢語的人早晚都會問自己:「世界如此寬廣,我為啥非得跟自己過不去呢?」到了這時候,那些還記得自己為什麼要學漢語的人,大都會放棄這種無謂的努力,因為實在是太虧了;只有極少數人會認為「我已經搭進去很多東西了,不能半途而廢」。這部分人有可能成功,因為他們對學漢語的前途完全沒有概念,而且還一根筋外加死心眼兒。
OK,稍微解釋過我說的「難」是什麼意思之後,我們言歸正傳:漢語怎麼他媽就這麼難呢?
1.因為漢語的書寫系統太荒謬了
美麗、複雜、神秘——但非常荒謬。像許多學漢語的人一樣,我最初對漢語產生興趣,就是因為它的書寫系統。漢字無疑是世界上最有吸引力的文字之一。你了解漢字越多,就對它越有興趣。學習漢字簡直可以成為畢生的事業。很快你就會發現,學漢字成了每天的一項任務,自己深陷其中,你一點一滴地在漢字的海洋裡搜集著,「徒勞無功想把每朵浪花記清」,却無奈地讓它們在長期記憶中默默溜走。
漢字的美是毋庸置疑的,但當中國人認識到語文國際化的重要性之後,他們就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這些表意文字某種程度上就是像被捆住的雙脚。也許有些人會喜歡它的字形,但從日常應用的角度說,它確實不方便。
比方說,學習足够的漢字以達到「脱盲」的水平,就是件非常難的事。又會有人問了:「和什麼相比非常難?」答案很簡單,和西班牙語、希臘語、俄語、印地語等這些「常規」的語言相比,它都非常難。對於「常規」的語言,我們只要學習幾十個符號就可以寫出這種語言所有的内容。John DeFrancis在他的著作《漢語:現實與夢想》中說:他的一個中國同事估計一個說普通話的中國人要熟練讀寫三千個左右的漢字,需要七到八年的時間;而他的法國和西班牙同事估計在他們各自的國家,普通學生達到類似的水平只需要大約一半的時間。誠然,這種估計是憑感覺的,並不精確(沒有說清什麼叫「類似的水平」),但大體上的含義是顯而易見的:漢語的書寫系統是絕對的難學,比拼音文字要難得多。即使是中國孩子,在他們的頭腦吸收能力最強的時候,學漢字的難度也比其它各國孩子學習各自文字的難度大。更何況是像我這樣青春期已過,腦子也已經不那麼靈光的學習者呢。
人人都知道,漢語很難學是因為你必須學習巨大量的漢字,這千真萬確。但却有許多書籍和文章都在試圖降低這方面的難度,聲稱「不管漢語有一萬、兩萬五千還是五萬漢字,你只需要記住大約2000漢字就可以讀報紙了。「胡說八道!我學了2000漢字的時候,根本不能順暢地讀報紙。我總是每行都遇到需要查的生字,而且經常是查完之後,還是不明白文章的意思。(我只能把「讀報紙」中的「讀」定義為「如果讀完後不查生字,就只能理解個大概意思」,否則「能讀報紙」這種說法就更是瞎掰了。)
那些「記2000漢字就可以讀報紙」的謠言能够廣為流傳,也有其原因。當你注意到漢字的頻率統計的時候,就會發現報紙上95%以上的漢字都是那「2000字」當中的。但那些謠言並沒有告诉你,還有大量的生詞是由那些「熟字」組成的(要理解這個問題,可以設想一個英語的例子,你認識「up」,也認識「tight」,但並不等於你認識「uptight」)。此外,每個學外語的人都有這樣的經歷:一句話裡面每個詞你都懂,但就是不明白整句話的意思。這對於漢語也不例外。阅讀理解並不是背了一大堆單詞就可以完成的,閱讀者需要對不同的文章中單詞的組合方式有敏銳的感覺。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或許你認識文章中95%的字,但剩下的那5%才恰恰是理解文意的重點。當不以英語為母語的人讀到「JACUZZIS FOUND EFFECTIVE IN TREATING PHLEBITIS」這樣一則標題時,如果不知道「jacuzzi(譯者按:一種浴缸)」或者「phlebitis(譯者按:靜脈炎)」的意思,那估計也讀不出什麼信息來。
對於學漢語的人來說,閱讀是個很敏感的問題。有多少人敢站在一群同仁面前大聲朗讀一篇隨機抽取的文章?更何況強烈的自卑或者害怕丢臉的心理,還會讓許多老師和學生都下意識地保持沉默呢?大家都設想,四年漢語學習之後,個别勤奮的學生會在孔子和魯迅之間輾轉,偶爾在查某個生僻字的時候(當然是在漢漢字典裡)才能小憩一下;而另一部分人,對待學漢語的困難則更加誠實一些。前幾天,有個學漢語十年以上的本科畢業生跟我說:「漢語閱讀給我的研究帶來了巨大的障礙,我總是得用幾個小時才能看兩三頁書,根本沒法泛讀,沒法節約時間。「這話要是從一個學了十年法語的人嘴裡說出來,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却每天都能聽到同仁們類似的抱怨(至少是在他們放鬆戒備的時候,也就是多喝了幾聽青島啤酒之後,因為論文進度太慢而悲憤不已的時候。)
我的一個老師曾經告訴我他和同事常玩的一個遊戲:從亞洲圖書館中國部的書架上隨便抽一本書,然後比賽看誰能先概括出這本書的大概内容。凡是有過類似經歷的人都能感覺到,僅僅概括大意也是一項非常困難的任務,更不要說帶著問題去仔細閱讀了。很多學生都沒有能力去面對漢語文獻的饕餮盛宴,在學習的最初幾年裡,他們只能靠講義、課文範例等這些「罐頭食品」過日子。因此,「帶問題去閱讀」是一件非常令人沮喪的事情。
與學習通常的西方語言相比,學漢語的不同是非常明顯的。學法語一年左右,我就已經能讀很多東西了。我瀏覽了一系列法語小說,比如沙特的,卡繆的等等,還看了無數的報紙、雜誌、笑話書。看這些東西「工作量」雖然不小,但並不怎麼痛苦。我需要的只是一本不錯的字典和一本清倉大拍賣時買的舊語法書。
這種「沈浸式學習」的理論對學漢語沒什麼作用。學了三年漢語之後,我還是不能完整地讀一部小說,簡直太難了,讀起來慢得令人髮指。而且與付出的努力相比,讀一本小說非常不值。看報紙也是一樣令人恐懼的。我幾乎每看十個漢字就得翻一次字典,不然什麼文章也看不明白。我經常在把人民日報頭版的標題全都掃視一遍之後,發現一個都沒看懂。那時候有人建議我讀《紅樓夢》,而且還給我一套非常不錯的三卷本。現在想來只覺得可笑。那套《紅樓夢》至今仍然像個胖胖的、嬉皮笑臉的佛像一樣坐在我的書架上,只有前二十來頁被我寫滿了亂七八糟的解釋和問號,其餘的部分完好如新。學了六年漢語之後,我也還是沒有達到不對照英譯就能直接讀《紅樓夢》的水平(當然,我說的「讀」是指快樂地讀,如果有人用槍指著我的頭再塞給我一本字典,估計我也能讀得下去)。在學習伊始就一頭扎進漢語文獻的海洋裡,不僅是愚蠢的,甚至結果可能是適得其反的。就像肯尼迪說的:「如果把記憶一個漢語象形字的難度和記憶一個歐洲某語言的生詞的難度相比較,我們就會發現在學漢語時努力節約腦力是多麼重要了。」這是個非常謹慎和保守和說法。一頭扎進漢語海洋的學生有嗆水的風險,所以我們最好先讓他們在淺的地方練練踩水,再讓他們往深的地方去。
如果上述這些情況還不够糟糕的話,另一個不可理喻的方面就是,漢語有兩套書寫系統(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兩套系統是重叠的):一套是繁體字,現在香港和台灣還在用,另一套是簡體字,是上世紀50年代開始由中國大陸政府推廣的。外國學生們或多或少都會被迫熟悉這兩套系統,因為他們經常會看到由這兩套系統分别記錄的文獻。這就好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學生們本來已經不堪重負,而兩套漢字系統又在他們身上增加了一份近乎荒唐的負担。不過考慮到中國人也大多不能同時精通繁簡漢字,所以對於外國學生來說,最終熟悉了一個而抛棄了另一個,一點兒也不丢人。實際上,當你大體了解了漢字系統之後,就算把兩套都放棄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2.因為漢語不能套用拼音文字的規律
要進一步解釋漢語的書寫系統為什麼這麼難,我們有個不錯的方法,就是考慮一下英語的書寫系統為什麼這麼容易。想像一下,一個普通的中國成年人學習英語書寫時需要完成什麼任務?很簡單,學習26個字母。(包括大小寫字母,還可以加上手寫體和其它一些變體,也可以包括引號、省略號、破折號、括號等漢字書寫時用到的所有其它項目)。這些字母怎麼寫呢?從左到右,水平方向,跨過整頁,詞間空格。暫時不考慮拼寫問題以及由外來字母組成的單詞,那麼一個中國學習者學習英語的書寫系統需要多久呢?或許一天到兩天。
現在來看一個打算學漢語的美國本科生,他學漢字需要多長時間?盡管漢字裡有可以重複用來組字的部件,但其中沒有能和字母對應的東西。那些組字的部件又有多少呢?你還是别問了。因為所有關於漢字的類似問題,答案都是雲山霧罩、模棱兩可。部件有多少,取決於你怎麼定義「部件」(筆劃?偏旁?),以及其它一些無聊的細節問題。肯定地說,部件的數量是巨大的,比26個字母多多了。下一步,這些部件是怎麼組成漢字的?哼哼,凡你想得到的各種方式都可以。一個部件可以在另一個部件的上邊,下邊,左邊,右邊,外邊,裡邊,沒個準譜,怎麼都行。而且,在這個空間組合的過程中,這些部件還會被抻平,拉長,壓扁,縮短甚至扭曲,只為了適合所有漢字都必須遵守的「方塊」造型。换句話說,拼音文字是線性排列的,但漢字是二維組合的。
好了,先不管書寫美不美觀的問題,要讓一個外國人看到一個沒見過的漢字時,至少知道先寫哪一筆,這需要多長時間?也很難說,不過我估計對於一般學習者來說,廢寢忘食幾個月,也就學點兒皮毛。如果沒什麼藝術感覺,腦子又不太靈光的話,可能得一年多。有這個功夫,學英語的中國人已經開始練花體字了,而且還有業餘時間可以翻翻英語寫作書什麼的。
字母學起來確實是小菜一碟,這一點也不新鮮。學過幾年英語的中國人,經常能寫一手和普通美國人沒什麼差别的好字。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極個别的美國人,很努力地練習,希望能流暢地書寫漢字,但充其量也就能達到一個笨笨的三年级中國小學生的水平。就算漢語的其它方面都不難,僅僅是書寫漢字一項,就已經足够將漢語推入「難學的語言」的行列了。
3.因為漢字和它的讀音沒什麼關係
關於書寫漢字的困難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了,那麼你又如何才能記住那麼多漢字呢?我們再來對比一下英語和漢語。假設一個中國人前一天剛學過「president」這個詞,現在想憑著記憶寫出來,那麼他從哪裡下手?學過一兩年英語的人一般都是各有各的高招,想各種辦法,使用也許並不十分科學的拼寫規則來幫助他們回想起這個詞。這個詞必定是以「pr」開頭的,之後的任務就是我們在視覺的幫助下猜些「小謎語」了,(這個地方是「z」嗎?「z」並不多見,如果有的話我應該記得,我猜大概是「s」…)這種猜測幫助我們逐漸靠近目標。並不是所有學英語的人都會注意並使用這種「探索」式的拼寫法,但是,至少我們這樣做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現在設想一下你是一個漢語學習者,前一天剛剛學過「總統」這個詞,今天想把它寫出來。你回憶這個詞的過程是什麼樣的?呵呵,最常見的情況就是你壓根想不起來,你平常可能極少會把什麼事忘得如此乾淨。你可以盡情地在心中默念這個詞一千遍,一萬遍,它的讀音也不會提供任何線索,你照樣想不起來怎麼寫。當你學了足够多的漢字並找到一點聲旁的規律的時候,你可能會感覺稍稍好一點(「總」在其它漢字裡常作聲旁對吧?Song?Zong?歐耶!在「聰明」的「聰」裡它讀cong)。確實,有些漢字的讀音信息比這個例子中的要明顯得多,但是包括很多最高頻字在内的大量漢字,並沒有提供語音上的線索。
相比較而言,漢字並不像英語單詞那樣在字形上反映語音(確實,英語單詞反映語音的程度也沒有德語或西班牙語那麼高,但是漢字跟這些拼音文字相比,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但漢字也並不像很多外行人想的那樣,完全不反映讀音。雖然一個天資聰穎的初學者可能學了幾個月也沒覺得漢字裡有什麼語音線索,但它還是有表示語音的成分的。只是一種文字在多大程度上體現語音,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對此,專家們的意見也並不一致,從25%到大約66%都有。以大多數學生對漢字聲旁的了解程度,要從漢字中看出66%的語音線索,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有人可能會說,漢字與其讀音的關係,就好像做愛也是一種有氧運動,客觀上說是這樣的,但實際應用中有氧運動並不是做愛的重點。而且,可能在你學會幾百個漢字之前,漢字反映語音的這種方式對你的學習起不了什麼作用;即使你學了兩千漢字,字形中帶有的「微弱」的語音信息,也不會像英語語音那樣,能幫你長久地記住書寫形式。
也就是說,你經常會完全忘記一個字怎麼寫,如果部件中既沒有語義的線索,也沒有語音的提示,你就鬱悶了。其實,不論一個人的母語是不是漢語,都會遇到同樣的尷尬。中國人也不是天生就能記住那些奇奇怪怪的線條的,這一點可能和我們想的不一樣。讓學漢語的外國學生感覺最爽的事情,就是中國人也會提筆忘字。當你看到他們也會遇到你每天都遇到的困難的時候,你會感到無比的輕鬆和愉悦。這是多麼爽的一種感覺呀!
為此我專門搜集了一個中國人容易忘的漢字的「黑名單」(我知道這種做法挺變態的)。我遇到過不少很有文化的中國人,可他們却想不起來「罐」、「膝」、「螺」、「啃」、「肘」、「姜」、「墊」、「鞭」等漢字。我說的「想不起來」,是指他們甚至連第一筆都不記得。你可以想像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英美人完全忘記「knee」或者「tin can」怎麼寫嗎?即使是不那麼常見的詞,諸如「scabbard」或者「ragamuffin」也不怎麼會忘吧?我曾在一次午餐會上遇到三個北大的漢語博士,都是中國人(其中一個是香港的),恰巧我那天感冒了,想給朋友寫個便條取消約會,却想不起來「打噴嚏」的「嚏」怎麼寫了。於是我求教於那三位漢語博士。令我很意外的是,他們三個都愣住了,沒有一個人會寫。你能想像三個哈佛的英語博士不會寫「sneeze」嗎?而這樣的事情在中國並不奇怪。在書寫和記憶的難度上,英語比漢語低N個數量級。不論多麼生僻,多麼不符合拼寫規則的英語單詞,說英語的人往往多少能想起點兒來,因為拼寫和讀音之間有一定的對應關係。人們可能記不清「abracadabra」有沒有連字符,也可能寫錯「rhinoceros」的最後幾個字母,但就算拼寫最差的人,也往往能合理地寫出點兒什麼來。與此相反,即使是受過最好教育的中國人,也常常在寫字的時候,尤其是遇到生僻字的時候顯得束手無策,直接問别人怎麼寫。
舉一個能體現拼音文字優勢的很平常的例子吧,這是我在法國經常遇到的情景(我又一次以法語作為「容易」的語言的標本)。我在巴黎的時候,早上醒來打開收音機,聽到一則廣告裡出現了幾次「amortisseur」這個詞。這個詞什麼意思?我想了一下。不過因為我急著赴約,所以沒有查字典就匆忙地離開了公寓。幾小時後,我正沿著大街走著,看到一個標誌牌上寫著「AMORTISSEUR」,也就是我早上聽到的那個詞。這個詞下面是一张減震器的圖片。哦!所以「AMORTISSEUR」是減震器。沒錯!我學到了一個新詞,很快很輕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讀單詞後拼出來的語音和我早上在收音機裡聽到的語音是一樣的,兩個讀音可以互相印證。之後的一周裡,我又好幾次見到那個詞,每次我都能看著單詞,讀出它的語音。不久之後我就可以很容易地記住那個詞,並在對話和書寫中使用它。就這樣,學習外語的畏難情緒也就越來越少了。
而我第一次去台灣的時候,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被淹沒在漢字的海洋裡,那些漢字在視覺上是千姿百態的,但在語音上是「沈默寡言」的。我隨身帶著一個小字典,用來查不熟悉的字,但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查字典幾乎不可能(大多都是後來查的),所以我也就沒有獲得我在法國得到的那種語音增強記憶的效果。在台灣,我或許也會經過一個印著「減震器」的廣告牌,但在查字典之前,我肯定一個字也認不出來。等我再次經過那裡的時候,我可能還需要再查一次字典,這樣一遍又一遍,記憶的強化過程又生硬又艱難。
4.因為你無法通過同源詞猜出生字的意思
我想起我努力學了三年漢語後的一次有趣的經歷。一天,我碰巧在我旁邊的座位上發現一张西班牙語報紙,出於好奇,我拿了起來。「嗯……」我想,「我從來沒學過西班牙語,試試看我能看懂多少。」我隨便選了一篇關於空難的小文章讀了起來。我發現我通過猜詞,一點一點了解到了文章的基本信息。空難發生在洛杉磯附近,186人遇難,無人生還。飛機在起飛後一分鐘就墜毁了。黑匣子裡沒有任何危險提示的記錄,塔台也沒有發現緊急情況。那架飛機剛啟用三天,也沒有任何機械故障,等等等等。讀完了這篇文章之後,我突然覺得非常沮喪:我完全沒學過西班牙語,但學漢語已經三年了,可是讀西班牙語報紙却比讀漢語報紙還要流暢得多。
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有些外語那麼「通俗易懂」?原因很簡單——同源詞。這些詞就像是英語單詞稍微化了化妝,和英語單詞很接近,對閱讀外語很有幫助。我能讀懂那篇文章,主要是因為裡面的關键詞基本和英語一樣。透過這些化了妝的單詞看出對應的英語單詞,其難度與透過眼鏡看出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差不多。這些「準英語」單詞,學起來比漢字(準火星文字)容易太多了。
假如你是個糖尿病患者,在西班牙,馬上就要胰島素休克了,你可以衝進一家診所,只需極少的西班牙語外加一些猜測,你就可以得救。如果在中國,估計你已經死了,除非你凑巧還帶著字典。即使你有字典,可能還沒查出來「胰島素」的「胰」字,就已經昏死過去了。這也是我要說的漢語很難的下一條原因。
5.因為即使是查字典也非常複雜
學漢語過程中,最無厘頭的困難之一就是:哪怕只是查個字典,你都恨不得要在秘書學校學一學期。我在台灣的時候,聽說他們的初中竟然有查字典比賽。想像一下,一種語言,居然連查字典都像辯論或排球一樣是一項專門技術!漢語也許不是一種「用户友好型」的語言,但漢語字典絕對是一種「用户敵對型」的字典。
拼音文字有順序清晰的字母或者類似的東西,而要記住所有漢字的偏旁以及變體,再加上那些四不像的獨體字,是一件又蠢又浪費時間的事情。這使得學習漢語的速度變得極慢,可能連學習拼音文字的十分之一都沒有。我大約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能在字典中準確地查出我遇到的生字。直到現在,我還是偶爾會被我查不著的生字卡住,有時來回翻上十分鐘也還是找不到。
漢語也肯定是世界上字典最多的語言。我桌上現在堆著二十多本各式各樣的字典,每種都有獨特的用途。有中國大陸用的簡體字典,港台用的繁體字典,還有簡繁都有的字典。有用韋杰氏羅馬拼音注音的,有用漢語拼音注音的,還有用其它「超現實主義」的羅馬字母方案注音的。有經典漢語詞典、北京方言詞典、成語詞典、歇後語詞典、諺語詞典、政治術語詞典、佛教術語詞典、反序詞典……等等。我時常為了查一個記不住的或有疑問的詞而搞得精疲力竭,桌子上的詞典就像是戰場上士兵的屍體一樣。
查生字還有一個辦法,叫做「四角號碼」。這種方法很快,傳說中,或者理論上,它和按音序查英語單詞差不多快(雖然我沒見過有誰每次都能一下就說對號碼)。很不幸的是,學習這套系統所需的時間和練習,與學習杜威的十進分類法差不多。而且,按四角號碼排列的字典幾乎沒有。熟練運用這套方法的人,都非常信賴它,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只能骂娘了。(譯者按:杜威的十進分類法是在世界上影响最廣泛的圖書館分類法,把書籍分為十個大類,一千個小類,非常細致複雜。它跟隨人類知識發展不斷修訂,至今已經修訂20版。)
查字典的另一個問題與漢字書寫的特點有關。在大多數語言中詞的界限都非常明顯,每兩個詞中間都有空格。即使不認識某個詞,你也至少清楚你應該查什麼。漢語的詞之間也有界限,但你需要大量的知識和敏銳的觀察力才能找出這種界限。因此,查一個詞經常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漢字的排列就好像你把英語寫成下面這個樣子:
FEAR LESS LY OUT SPOKE N BUT SOME WHAT HUMOR LESS NEW ENG LAND BORN LEAD ACT OR GEORGE MICHAEL SON EX PRESS ED OUT RAGE TO DAY AT THE STALE MATE BE TWEEN MAN AGE MENT AND THE ACT OR 'S UNION BE CAUSE THE STAND OFF HAD SET BACK THE TIME TABLE FOR PRO DUC TION OF HIS PLAY, A ONE MAN SHOW CASE THAT WAS HIS FIRST RUN A WAY BROAD WAY BOX OFFICE SMASH HIT. 「THE FIRST A MEND MENT IS AT IS SUE「 HE PRO CLAIM ED. 「FOR A CENS OR OR AN EDIT OR TO EDIT OR OTHER WISE BLUE PENCIL QUESTION ABLE DIA LOG JUST TO KOW TOW TO RIGHT WING BORN AGAIN BIBLE THUMP ING FRUIT CAKE S IS A DOWN RIGHT DIS GRACE.」
設想一下這種寫法將給一個英語初學者帶來多麼大的困難。整段話都剁碎了,這還是在我們都懂英語的情況下,對於初學者,可能根本看不出來哪兒到哪兒是一個詞。學漢語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6.接下來,還有文言文的問題。
算了吧,文言文就别想了。如果你認為學了三四年漢語之後,就能像學了三四年法語的學生讀懂狄德羅和伏爾泰那樣輕鬆地讀懂孔子和孟子,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確實有人能够非常流暢地閱讀古漢語,但那大部分不是滿頭銀髮就是終身教授。
又很不幸的是,古漢語偏偏到處都是,尤其是在中國畫和書法卷軸上。而且大多數人都認為只要學過漢語就都能看懂。當你在一個中國餐館吃飯,有人讓你翻譯牆上掛著的字句時,那種感覺太糟了。
「嘿!你懂漢語,那個立軸上寫的什麼?」你抬頭看了看,立軸上寫的是文言文,而且還是狂草的,那看起來就像是個要死的人的心電圖一樣。
「呃……我能認識一兩個字,但不知道上面到底說的什麼……」你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可能是關於鳳凰之類的内容。」
「嗨!我還以為你懂漢語呢!」你的朋友一邊說著一邊接著看菜單了。雖然一個誠實又有學問的中國人在這時可能也只是抓抓頭聳聳肩,但是丢臉的,是你。
現代漢語只是難學,古代漢語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有一個秘密,漢學家們不會告訴你:一段古漢語只有在你一開始就知道它說的是什麼内容的情況下,你才可能讀懂(譯者按:誰說的?)。因為古漢語以非常簡練文字記錄著上千年的典故和趣聞軼事,並且一直在少數極有「資質」的書呆子之間流傳,這些人在讀到這些文字之前就已經非常了解它們的内容了。如果讓孔子生活在今天,估計他也看不懂徵婚廣告上「京男房車未」是什麼意思;讓一個漢語還沒開蒙的西方人去看文言文,恐怕還不如讓孔子看現在的徵婚廣告呢。
公平地說,你嘗試的次數越多,古漢語就越好懂。但這就和一桿入洞以及遊過英吉利海峽一樣,全靠練了。
7.因為漢字有很多種羅馬化的方案,而且都不怎麼樣。
這話也許太難聽了,但事實如此。漢字羅馬化的方案很多,而且其中多數方案的編制者,不是某委員會就是語言學家,甚至是語言學家委員會,這就更糟糕了。設計一套漢字的羅馬字母方案當然是很難的,這些方案當中有的可能稍微好一點,但不管哪種都包含著違反直覺的拼寫方式。如果你想在中國找個工作的話,你就必須至少會用其中四五種,這還不包括台灣的老注音字母。各種各樣的羅馬字母拼音方案至少有十來種,其中多數因為模糊不清而被自然淘汰了。漢學家之間一直流傳著一個小笑話:漢學家走向衰老的徵兆之一,就是想要提出一種羅馬字母的拼音方案。
8.因為聲調語言是一種很奇怪的語言
我知道這種觀點是不折不扣的英語為中心的視角,但我不得不提,因為這是學漢語的人最常提到的難點之一,也是西方人最不擅長的一方面。許多西方人在剛開始學漢語的時候,甚至都不願意相信語言還需要區别聲調。Shùxué是「數學」的意思,shūxuě是「輸血」的意思,guòjiǎng是「過獎」,guǒjiàng是「果醬」,這這這,這怎麼可能呢?
漢語的這個特點給學習者造成了很大的困難,這意味著我們,作為漢語學習者,必須把這些本來與單詞讀音毫不相干的東西和元音輔音一起背下來。但真正的難點還不在這兒,當你真的用漢語開口說話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你被捆住了手脚:如果你覺得你的語調很自然,那麼聲調就全錯了。比如,你用最自然的語調對别人說「Hey, that's my water glass you're drinking out of!」,你肯定會給「my」的第一個字加上一個降調(譯者按:也就是把「我」讀成四聲)。那麼你的這個漢語句子肯定會變得不可理解。
語調和重音的習慣是天生的,頑固的。學習非聲調語言的時候,你可以比較容易地對已有的肯定、否定、感嘆和疑問語調進行一些微調,以適應一種新的語調。微調的結果可能多少還有點兒「外國味兒」,但大體上能理解。漢語可不是這樣的,說漢語時,你的語調輪廓總是和聲調的限制相衝突。中國人當然可以表達非聲調語言中那些微妙的聲調變化,因為他們每天都在用一種在我們看來非常奇異的方式說話。當你開始用漢語表達非常重要的想法時,你會感覺像是在與人激辨的時候雙手被綁在了背後。你被一種交流工具限制了,而你之前毫無預感。
9.因為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雙方最近才開始有交流。
語言和文化是分不開的,漢語對美國人來說很難,重要原因之一是這兩種文化彼此獨立的時間太久了。當我們讀一個法語句子,諸如「Le président Bush assure le peuple koweitien que le gouvernement américain va continuer à défendre le Koweit contre la menace irakienne」的時候,感覺就像是解密pig Latin一樣(譯者按:pig Latin是一種故意顛倒字母順序而造出的黑話或者隱語,這對說英語的人來說不太難猜)。這一方面是因為印歐語系的語言有高度的相似性,另一方面是由於我們的核心概念和文化預設有著共同的源泉。我們有著共同的藝術史,共同的音樂史,乃至共同的歷史。也就是說,法國人頭腦中的原型意象和文化角色與美國人基本上一樣。我們熟悉Rimbaud(譯者按:藍波,法國诗人)就像法國人熟悉Rambo(譯者按:蘭波,小說《第一滴血》中的英雄)一樣。與美國和中國的區别相比較,美國文化和法國文化的區别就像水餃與煎餃一樣。
和中國人交流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很難隨口談論狄更斯、人猿泰山、開膛手傑克(譯者按:19世紀末在倫敦殘忍危害五名妓女的著名凶犯,至今未破案,百年來在西方世界已經演變成為一個傳奇故事)、歌德或者披頭四,因為他們很難跟你有更多的交流。我有一個中國朋友,在卡夫卡的作品剛在中國出版的時候就讀了他的作品,可是却不知道Santa Claus(聖誕老人)是誰。中國在近幾十年與西方有了廣泛的接觸,但雙方仍有海量知識和觀念需要互相溝通。
與此相對應,除了漢學家之外,有多少美國人對中國歷史上的朝代有概念?是不是隨便一個歷史專業的學生都了解秦始皇及其功過?有多少音樂專業的美國學生聽過京劇或者認識琵琶呢?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人中,又有多少聽說過魯迅、巴金或者墨子?
這就說明,當美國人和中國人在一起的時候,阻礙我們交流的,不僅是語言的障礙,還有更多的文化上的阻隔。這是學習漢語非常有趣的原因之一,當然更是學漢語非常難的原因之一。
總結
關於這個話題,我還有很多東西可說。但如果你看到這兒已經煩了,那我再說下去也是徒勞。我肯定,不管學哪門外語,都會有一肚子的牢騷。但我堅持認為,對於美國人來說,學漢語比大學裡其他三十來種世界主要語言的課程都要難(可能日語的難度和漢語還接近一點)。如果你想要通過學習一門外語來「完善自我」的話,那你會覺得:「咦~!漢語似乎還不賴!」
語言學習過程的錯綜複雜是難以量化的,但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就是掌握「學習某語言的技術」需要多長時間。算一算上面提到過的漢語學習者必須掌握的東西:查字典、學拼音、簡體字、繁體字……學習「如何學漢語」,這本身就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漢語比其他語言難多少?我不得不再一次把法語作為「容易的」語言進行參照。憑感覺粗略估計,在漢語的說、讀、寫各方面達到一定的水平,所需要的時間大約是學法語達到類似水平的三倍左右。你為了流利地使用漢語所花的時間,至少足够你熟練掌握兩種西方語言。
有人把學漢語比作學樂器。且不論那些神奇秘譜之類的東西,鋼琴恐怕是公認最難學,最費時的樂器了吧。再打個比方,我們每個人都是一種「樂器」的大師(這種樂器就是你的母語),那麼學習同一個家族裡的樂器要比學毫不沾邊的樂器容易得多。西班牙人學葡萄牙語,就好像學小提琴的人學中提琴;而美國人學漢語,就好像摇滾吉他手去學30個音栓、三排鍵盤的管風琴(譯者按:管風琴有大有小,複雜程度不同,音栓和鍵盤越多,演奏時操作越複雜)。
有人說學漢語是「關於謙遜的五年課程」。我原來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學了五年之後,你可以熟練地掌握漢語,並且同時學會了謙遜。然而,現在我已經學了六年漢語了,總結一下,這句話的意思是,學了五年之後,你的漢語仍然很爛,但你至少能大體學會謙遜。
有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那就是中國人對漢語的掌握相當地好。就好像是小學生組成的巴洛克樂團演唱巴赫的康塔塔。台下的觀眾一邊讚嘆著這麼小的孩子却能如此完美地演繹如此偏難險怪的作品,一邊問指揮:「他們是怎麼完成這麼難的作品的呢?」
「嘘——小點兒聲!」指揮說,「如果你不告訴他們難,他們永遠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