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6日 星期五

林磊:耿世民的淡定與執著

耿世民

耿世民教授(2012年12月17日去世,享年8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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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按語:你閱讀的報紙、雜誌、電視,有多久沒報導傑出的學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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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部落格《滿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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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磊:耿世民的淡定與執著

        1953 年,24 歲的他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哈薩克語言文學專業。

        1956年,他找到中國境内最古老的突厥語――土瓦語。

        1976 年,他主持開辦了我國第一個古代突厥語學習班,編寫出第一套古代突厥語教材,是中國突厥學真正意義上的創始人。

        1992 年,德國洪堡基金會授予他「國際知名學者獎」。迄今為止,國内人文科學界尚無第二人問鼎。

        2000 年,世界阿爾泰學最高學術機構國際阿爾泰學常設會議(PIAC)授予他年度金質獎章,以表彰他在阿爾泰、突厥語言學研究上的傑出貢獻。同年,他被土耳其語言學研究院選舉為名譽院士。

對此,他淡然處之,從不張揚。他就是新中國第一代民族語文學家、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耿世民先生。現在他已經80高齡,但仍筆耕不輟,活躍在教學與科研的第一線。

幾年前的春節,我打電話給享譽中外的敦煌吐魯番學專家姜伯勤先生拜年。談興正濃的姜先生忽然問我:「你覺得國内敦煌吐魯番研究的NO.1是誰?」我略加考慮,答之以姜先生。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斷喝:「No!記住,耿――世――民!」他為這個結論注解說:「西域研究的最高境界,是要精通古代民族語文,再就是能熟練運用外語和國際同行交流。耿先生是國内首屈一指的古代突厥文專家,又能用德文、法文、英文甚至土耳其文在國際一流學刊上發表文章,我哪裡比得上耿先生!」

        2009年4月底,因為製作節目的關係,我撥通了耿先生的電話,話筒裡傳來耿先生那低沉而略帶鄉音的聲音,我自報家門,直言想請先生談談上世紀80年代參與校注《大唐西域記》的情況,耿先生未置可否,只說自己身體一直不太好,家裡也有些不方便,這和我事先的預想比較一致。但電話既然通了,向這位聞名已久的學者致敬總是少不了的,我於是說,自己平日裡對中外關係史頗有興趣,耿先生的書但凡能買到的,都會找來看看,可限於水平,領會得很淺。也許是驚訝於這話出自一個記者之口,電話那頭的耿先生精神一振,「真的嗎,你對西域和中亞有興趣?」我隨口報出了幾本先生的著作和譯作,耿先生很高興,「這麼說,我們是有共同語言的啦!」「不敢,我充其量是一個業餘的票友」「那好,你過來吧!我周二有課,周三下午三點以後可以。中午别來,我要去食堂打飯!」

說來慚愧,第一次見到耿先生的書,我是打了退堂鼓的。那是5年前在上海長樂路上的漢學書店,架上放著耿先生的《新疆文史論集》,一本印數只有1000册的論文集。吸引我的是書名,但裡面的内容却把我愣住了,大量的碑銘圖版和拉丁字母,看得我雲裡霧裡、驚如天書,店老板也許看出了我的胆怯,便對著耿先生的照片連聲誇讚,「這老先生,那是真有學問!」這愈加反襯出我這個門外漢的無知,於是只得識相地將書放回原處,怏怏而去。一本好書就此失之交臂,再度重遇已是三年之後,在出版社的門市部找到了庫存的最後一本。書中能看懂的部分,已足以讓我吃驚,作者雖然專攻突厥-回鶻語文學,但對塔里木盆地邊緣的各種古代語言(和田塞語、吐火羅語、梵語等)和古代民族均有濃厚的興趣,同時在西域歷史和考古方面掌握著國際前沿的研究成果,並能結合自己的研究,多有闡發補正。德國著名突厥學家葛瑪麗(Von.Gabain)在序言中視作者為足以與世界一流學者比肩的中國同行,誠非諛辭!

        2005年後,幾乎每年能看到耿先生的著作出版:《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研究》、 《古代維吾爾文獻教程》、《維吾爾古代文獻研究(修訂)》、《新疆歷史與文化概論》、《維吾爾與哈薩克語文學論集》、《回鶻文哈密本〈彌勒會見記〉研究》。這还不包括耿先生翻譯的《古代突厥語語法》、《西域文明史概論》、《中亞簡史》,以及由他審校的《中國新疆的土地和人民》。這些加起來超過300萬字的著譯,涵蓋了古代突厥學研究的方方面面,儼然一套學術著作集的規模。雖然其中大部分論文在上世紀90年代就已完成,但即便搜羅、整理出這樣一套多領域、多語種的文集,照理也需要一個編委班子,以耿先生的學術地位和年齡而言,這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維吾爾古代文獻研究》一書的後記中,耿先生寫過這樣一段文字:「去年底在一位親戚的慫恿下,買了台電腦。在年輕同志的示教下,自己慢慢學會了這玩藝兒的簡單操作,這對論文集的完成起了很大作用。論文集中這幾十萬字的東西都是自己用兩個手指頭一字一字敲出的(我不會指法,也不會五筆)。好心的同志說,為何不請人代打?我因已退休,無課題費可付請人代打的費用。再說,實際上也沒有能做這項轉外為漢的打字員。」耿先生說的「轉外為漢」,指的是自己用英文、德文在國外刊物上發表的文章,「這些論文雖已為國外學者所知,但因刊載這些文章的外國刊物國内很難找到,所以把它們從外文轉成漢文,以饗國内讀者。……因為自己年老記憶力不好,加之個人置備的工具書不全(自己有病又不能親自跑圖書館),所以這一轉外為漢的工作並不是件易事。」耿先生說的「病」,指的是他長年患有的糖尿病和失眠症。因為對工作過分專注、疲勞過度,1992年,他又患上了嚴重的神經强迫症,一個畫面、一個念頭經常長時間盤桓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是老伴劉學貞攙扶著先生,奇迹般地走出了困境。柴米油鹽之外,她還承担著為先生查找、複製書刊資料的工作。耿先生每一本著作的後記中,都會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我的老伴劉學貞」。

        2009年5月3日,我和兩位同事在耿先生的樓下等候。等候之中,我考慮了兩個問題:從民族大學後門到耿先生住宅前的那段路程,出租車都開了十來分鐘,80歲的耿先生每天中午去學校食堂打飯,來回要走多長時間?再就是面前的四層的紅磚小樓。來之前耿先生電話裡一再叮囑,他住在學校的教授樓,可眼前這棟上世紀80年代的舊式工房,和我想象中的「教授樓」實在有些差距,問了附近的居民,才得到肯定的答覆。敲開耿先生的房門,應聲開門的是耿先生,但嚇了我一跳。他沒戴眼镜,步履蹣跚,身著一件破舊的襯衫。5月的北京氣溫已達30度,耿先生却還穿著一條絨布長褲,頭戴一頂小帽。這和照片中那個神採奕奕、著作等身的學者形象相差太遠了。我忍不住問了一句:「您是耿世民先生吧?」耿先生的女兒這時也走出房間,向我們抱歉:「真不好意思,你們大老遠過來,家裡亂成一團,我母親生病住院,父親平日裡埋頭學術,本來就不會料理生活。這不,我來幫著收拾一下東西。」我這才注意到,房間裡簡直像個大工地,桌椅横斜,書報雜誌、換洗衣物、碗筷炊具,滿室狼藉。耿先生告訴我們,老伴一年前記憶力急劇衰退,上星期又不慎摔斷了腿骨。現在他每天除了給博士生上課、做點研究之外,還要在女兒的陪同下去醫院守護老伴。我這才明白,耿先生電話裡說的「不方便」是什麼意思。

耿先生的書房不算大,外文書居多。老伴生病後,連替他複印書籍的人也沒個固定的了。我很奇怪,「先生為什麼不找個助手?」耿先生答道,「已經退休了,程序上不能再聘任助教了。再說,現在的年輕人壓力也大,日常的教學和評級就够他們忙的了。」「那您80歲還在『超齡服役』,就不能破個例?」「那是我自己有興趣,又沒人强迫你。一輩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有幾個人能把興趣和工作結合在一起的?」採訪從上世紀50年代耿先生進北大東語系學習開始,一直談到他90年代的研究工作,話題難免涉及先生的老師――當年北大東語系的系主任季羨林。聽得出,雖然耿先生從事的不是梵文、巴利文專業,但他一直是季老最欣賞的學生之一。當年正是季先生慧眼識才,將英語極為出色的耿世民召入東語系。上世紀80年代初,季老在組織《大唐西域記》的校注班子時,親點已在民大任教的耿先生負責新疆部分的校注工作,並請耿先生物色中亞部分的校注人選。80年代中期,季老在北大創辦西域文史讀書班,耿先生又是主要成員之一。對於老師的知遇之恩,耿世民銘記在心。上世紀80年代後期,正是在耿世民對回鶻文本《彌勒會見記》的研究基礎上,季老才得以順利完成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劇本》的釋讀。師生二人却在各自的領域裡填補了研究空白,為中國學術赢得了國際聲譽,他們的並力合作更是傳為學術史上的一段佳話。

耿先生告訴我們,前不久有一家南方報社的記者,專程前來請他談談季老身上的缺點。耿先生答覆說,作為學生,他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合適人選。如果一定要說,只能談談遺憾。那就是季老獨步中國的吐火羅語研究,沒能培養出一個接班人。事實上,早在上世紀50年代耿先生就有意學習古代焉耆語,也就是季老當年在德國學習的甲種吐火羅語。然而,當時的季老担任著東語系的行政工作,社會活動繁忙,政治運動不斷,根本顧不上將這門比梵文更冷門的中亞死語言傳授予人。多年以來,耿先生一直引以為憾。耿先生感嘆作為吐火羅語殘卷出土地的中國,至今沒有第二個能釋讀這種語言的學者。而更令他感慨的是,在萬里之外的北歐小國,有人不計功利地從事著這樣的高端研究(這位可敬的學者是冰島雷克雅未克大學J.Hilmarsson博士,他於1992年不幸早逝)。

採訪結束,耿先生意猶未盡地告訴我,他近來又重新拾起了對吐火羅語的興趣,並開始借助字典閱讀一本捷克學者(Pavel Pouha)用拉丁文編寫的吐火羅語詞典和文選。我知道,這種學習方法曾讓耿先生在30歲前無師自通地掌握了6門外語。耿先生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向我展示他剛剛寫就的兩份講義――《吐火羅語研究概況》和《吐火羅語語法概述》。這是他即將在西域語文研究班上為博士生講授的課程。不難想象,這些講義一定又是耿先生在電腦鍵盤上「用兩個手指頭一字一字敲出來的」,長期患有失眠症的他為此又不知度過了多少個難眠之夜。

因為一個採訪中的細節需要核實,不久我再次撥通了耿先生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耿先生的女兒,她告訴我:「父親昨晚剛剛在304醫院度過危險期。」「現在沒事了,但周一下午的情況真有點兒懸,父親出現了心梗的症狀,本想硬撑著去給學生上課的。幸虧及時撥打了120,否則真是不堪設想。」耿先生的女兒說,醫院裡的耿先生很不聽話,嫌醫生的治療程序麻煩,便趁醫護人員不注意拔了針管,但剛下床就歪倒在了一邊,結果又是一輪緊張的搶救!女兒沒有辦法,只得搬來先生的院系領導,告訴先生只有配合治療,才能繼續研究工作,總算是穩住了先生。說到這裡,她嘆了口氣,「我父親這一輩子,除了他的學術,什麼都嫌麻煩!」

真是執著而又可愛可敬的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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