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7日 星期四

巨人的視角:法光法師眼中的印順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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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佛法中心」創辦人法光法師(Venerable Prof. K.L. Dhammajoti)從事佛學教育與研究逾四十年,精通多種語言[1],辯才無礙,研究佛教議題時旁徵博引原典,將枯燥乏味的佛學名相幻化成趣味盎然、貼近生命的教材,法師猶如技藝精湛的廚師,烹調出令人讚嘆、引人入勝的學術佳餚。

除了深入三藏典籍,法師亦深具整體佛教視野,能融會貫通南傳與北傳佛教哲學,並能清晰闡述其思想流變與根源。他的「說一切有部阿毘達磨」研究在國際佛學殿堂裏享譽盛名,獨領風騷。其淵博的學識及嚴謹的治學態度備受學界尊崇,學界普遍尊稱他為「學者型法師」。然而,法光法師卻一再謙稱自己只是「一名平凡的佛弟子」。談及印順導師時,法光法師顯得格外謙虛,這位部派佛教的權威究竟如何看待印順導師呢?

從「放下」到承擔

法光法師年輕時滿懷理想,出家初期,他深信「學問是學佛的障礙」。基於這種認知,他認為既然已出家修行,就應該放下一切,不需要再讀書,甚至不必讚研佛學。

然而,這種認知在一次閱讀中悄然改變。某次,法師接觸到一些介紹西方傳教士的書籍與刊物。如比利時天主教神父Étienne Lamotte,他師從比利時籍的印度學者Louis de La Vallée-Poussin,精通巴利文、梵文、中文和藏文等多種佛教語言,並翻譯了多部重要的大乘佛教經典。法光法師驚訝發現這些天主教神父,雖非佛教徒,卻終其一生鑽研佛學,不僅從佛法裏找到意義,還在研究中取得卓越成就。

此番經歷深深觸動了法光法師,也令他體悟到作為佛弟子的使命——「連天主教神父都能如此鑽研佛學,佛教出家人何以不可?」於是,法師立下誓願:「為弘揚佛學而潛心鑽研佛學。」

秉持這種學佛的信願,法光法師前往美國洛杉磯的東方學院(College of Oriental Studies)學習佛法。「當時學院有位著名的學者Leo Pruden,我隨他修讀『印度佛教史』與『俱舍論』兩門課,並深受他嚴謹的西方治學方法論所啟發。當時他正將Poussin的法譯《俱舍論》翻成英文,邊譯邊講。」

「我因長期研讀印順導師的著作,每當聽到Pruden教授的觀點與導師相左時,我便會引用導師的論述與他辯論。」回憶起這段「初生之犢不畏虎」的
往事時,法光法師不禁莞然一笑,說:「現在想想,實在有些慚愧。」

遠赴台中華雨精舍求法

說起印順導師,法光法師總是娓娓而談,臉上洋溢著由衷的敬意。八十年代初,法師在斯里蘭卡凱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Kelaniya)攻讀佛學碩士。學問探尋的道路孤寂艱辛,遇到問題往往需要獨自面對,幸有導師的身影可供追隨。

在撰寫論文《入阿毘達磨論之英譯與研究》時,法光法師面臨諸多難題,亟需解答,遂隻身前往台中,尋求印順導師的指導。「一見到導師,我向他恭敬頂禮,並表明來意。導師非常謙虛,連忙攙扶我,說:『不要以為我寫了這麼多東西,以為我無所不知,其實我寫的都是大綱而已,細節還是要你自己去研究。』」儘管如此,印順導師仍慈悲答應,為這位求知若渴的年輕人解惑。

蒙導師允許後,法光法師便到聖印法師主持的慈明寺掛單。「那時,除了週日休息外,我每天從慈明寺搭巴士前往華雨精舍,聆聽深居簡出的導師講解《入阿毘達磨論》及毘曇學。」法師續道:「導師極為謙卑,當時我年少氣盛,常提出尖銳問題,但導師從不以為忤。若遇到不確定的問題,他會坦誠道:『這個我不太清楚,需要再查看。』」由此可見,印順導師胸襟之廣大。

雖然在導師的指導下僅短短一個月,法光法師卻滿懷感恩:「這一個月的學習,令我受益匪淺。」臨別時,導師的贈言更令他歡喜萬分:「法光,你的學佛路向正確,以原始佛教、部派佛教為基礎,毋須擔心!」

有學問的僧人 ≠ 學問僧

在印順導師的時代,研讀印度早期佛教殊非易事[2],不僅佛學資源匱乏,佛教語言基礎不足亦為一大挑戰。當大眾爭論佛教是宗教抑或是哲學、議論大小乘之際,導師獨具慧眼,洞悉原始佛教的重要性,於是自學日文,深入研究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直探歷史上佛陀的本懷。然而,導師潛心研究佛法的態度,卻招致部分學者非議,認為他只是一名「學問僧」。

法光法師認為,此論調有失公允。「這些學者將出家人範疇化,二分為修行與學術,並以價值判斷視前者為高、後者為低。若依此定義『學問僧』,印順導師絕不是這種意義下的『學問僧』。」反之,「若將『學問僧』界定為『具學問的僧人』,導師無疑當之無愧。」

事實上,研習佛法並不意味缺乏修行。「研究和修行並非對立,它們是可以相融互補的。」若不研修佛法,難以了解佛法的正見;缺乏正見指引,修行易生偏差。同樣,沒有修行實證,亦無法印證佛法的正知正見。

此外,「導師的著作不僅流露宗教情懷,更展現對佛法堅定之信願。導師探究佛法的思惟,及其實踐態度,本身即契合佛法的修行。」法師補充道:「修行,不應囿於終日打坐或手持念珠。」

話說回來,佛弟子應避免「為研究而研究」的心態研習佛法。法師強調:「作為佛弟子,最重要的是學佛,即效法佛陀的身教與言教。」欲領會佛陀的言教與身教,必須深入理解,研究佛陀的教義。這便是法師所提「學佛而佛學」的意涵。然而,研究佛學時,不應忘卻初衷,失去對佛法的信願,此即是「佛學而學佛」。總之,學佛與佛學兩者是相輔相成的,不可偏廢。

提倡早期佛教,應避免矯枉過正

佛法流傳於世間,會因社會因緣條件的影響,而產生思想或形式上的差異。為適應不同根性的眾生,弘法者常作出相應的調整,繼而產生各種的善巧方便。久而久之,這些善巧方便間可能出現相互矛盾的情況,而最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它們都被冠上「佛說」。

部分佛教徒更極端地認為,只有自己所信仰的才是真正的佛法。法師指出:「佛法因不同時空與因緣,發展出不同的宗派,此乃常情。然而,若因此認定只有我所相信的才是唯一的救贖,這種觀念必須矯正。」

那麼甚麼是佛法呢?「印順導師指出,佛法即是歷史上世尊的言教與身教。」基於這樣的定義,導師進一步去探究歷史上世尊的教導內涵,這便是「尋根」的意思。「『尋根』並不是要求我們回去印度學習佛法,而是提醒我們不應忽略印度大德們的著作。」

「印順導師提出此觀點,不是為了否定或摒棄自己的宗派。相反,導師的觀點超越宗派的偏見,並能透過探索佛陀的教義,來充實自己宗派的論著、學說,並用正法來印證自己的傳統。」法光法師強調,佛教終究是宗教,在推崇原始佛教時,我們也應當避免為了強調理性而削弱宗教情懷。人類對宗教的需求,根植於存在本身。在面對困境時,單靠理性思惟不足以解決問題,還要融入身心整體層面,這便是宗教的特質。

如果我們從這樣的角度去看,那麼我們就不會因提倡早期佛教,而誤以為釋迦牟尼佛只是一個哲人,亦不會去到另一個極端,投射淺薄的欲望,奉釋迦牟尼佛為無所不能的神。

弘法不能只談市場需求

在法光法師眼中,印順導師是一位從不流俗,永遠如實的存在(authentic existence),依據佛法的核心價值,發表合乎佛法的言論。「這風格與釋迦牟尼佛是相似的,假如佛陀當時沒有保持自己靈性上的獨特本質,沒有『逆流』去追尋世間的真相,哪有現在的佛法?」

法師話鋒一轉:「作為一位弘法者,我們亦不應該只看市場——這裏的人喜歡甚麼,我們就給他們甚麼。弘揚佛法不是做生意,要去討好消費者的喜好,那只會稀釋了佛教的價值觀。使命是一種理想的推動力,雖然它不一定會成功,但是人的生存必須要有一個終極的目標,堅定不移的信願,然後朝著這方向前進。」

信願堅定了,就能培養被討厭的勇氣。「我從玄奘大師或印順導師那裏得到的啟發,即信願要堅定,要有真正的目標,使命必須堅定,這樣就不怕別人的眼光,怎麼對待。」最後,法師說道:「我的終極的目標,就是佛法所講的『我等與眾生,皆共成佛道』,堅定不移的信願,然後朝向這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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