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9日 星期三

佛學問答 80:念待、念持



一位法友來函告知:
蘇錦坤老師: 您的新作《初期漢譯佛典疑難詞釋義(2)》已拜讀,今日看到豆瓣上有一篇討論: 鏈接隨附: https://www.douban.com/note/782938454/ 呵呵,大體上我不同意他的觀點和方法。我以為《法集要頌經》中的念持,疑從念待,形近而訛,或受“念持”這一表達影響。 不知您看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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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坤答:
一個人上了年紀,很難聽見別人真心實語痛下針砭。有些人對某個學術範圍一無所知,卻出言相救,滿口胡言亂語。又有一些人位居學術泰斗,卻不肯說個一言兩語,指點迷津。所以,一路走來總像是對著牆壁說話;唯一難得的指點是論文評審老師的評語和指摘瑕疵。這是我勸真心向學的同學要跟期刊投稿的原因,只有在此處你才聽到滿滿的實話,「當頭棒喝」時下的是七成的力道,而不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客套話。
在《福嚴佛學研究》刊出我此篇論文之後,王路先生在兩三天內立即以具學術深度的長文回應我的論點,不僅真情感人,也讓我學習到了一些觀點。
特別是,王路先生提到「左冠明 Stefano Zacchetti 的困惑」

蘇錦坤討論的「念待」問題,左冠明之前就碰到過,且為此「備感困惑」(左冠明:《三部早期禪定佛教經典的重新發現》,腳註36,此據微信公眾號「東方哲學與宗教」,2020年5月2日;該條腳註似有衍文)。

左冠明研究金剛寺寫本《十二門經》及其註解,很懷疑其中的「念、待」表示心所法vitarka與vicāra。但又在《法集要頌經》中發現「念待」(即「解知念待味」等偈),通過比對平行文本,先於蘇錦坤發現「“念待”被用來翻譯praviveka」,並表示「這確實是一個最讓人困惑的翻譯」。

令我又喜又愧,喜的是我在此一議題上又多了一則資料,可見這是有人注意到的問題,而不是我「孤芳自賞」。愧的是,我曾和左冠明先生並肩交換論文,探詢方廣錩老師對他論文的評論,也略有書信往來,可是卻不知此條資料。一方面顯示我讀書讀得不夠勤快,另一方面也顯示王路先生熟讀兵書,見識廣博,絕不是一名票友。
王路先生文中提到多個層面,我想僅就其中一段敘述提出回應。
----------- 王路先生文中提問 -----------
  1. 「解知念待味」等偈中,原譯究竟是「念待」還是「念持」?
  2. 為何用「念待/持」來表示「detachment 離(繫)」或「seclusion 離群獨處」?
  3. 竺佛念會在同一部《出曜經》中用「念待」表示截然不同的兩種含義嗎?
  4. 「解知念待味」等偈頌中的「念」「待/持」是否表示心所vitarka、vicā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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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我的回答:
就像《雜阿含1074經》卷38:「時欝鞞羅迦葉即入正受」(CBETA, T02, no. 99, p. 279, b29-c1)。 《雜阿含1069經》卷38:「爾時世尊入[15]晝正受」(CBETA, T02, no. 99, p. 277, c3-4),[15]晝=盡【元】【明】【聖】*。
即使是出自同一譯人之手、前後才相差五部短經,也不能將此一「正受」當作彼一「正受」。
《別譯雜阿含37經》卷2:「如來爾時住於天住」(CBETA, T02, no. 100, p. 385, b12) 《雜阿含110經》卷5:「爾時,世尊於大林中,坐一樹下,住於天住」(CBETA, T02, no. 99, p. 35, c2-3) 《雜阿含807經》卷29:「若有正說,[3]聖住、天住、[4]梵住、學住、無學住、[5]如來住」(CBETA, T02, no. 99, p. 207, a29-b1),[3]聖住Ariyavihāra.。[4]Brahmavihāra.。[5]Tathāgatavihāra.。
即使是「同一」的翻譯詞彙「天住」,也不能「想當然爾」地「引此證彼」。 王路先生之失,在於對「同一譯人的『同一』譯詞」過度相信。 在我們「漢譯佛典詞彙疑難詞釋義」此一專業,必須以對應經文的梵巴文字為基準,方可下定論。
梵文《法句經》(Udānavarga)的〈28 惡行品〉第五偈與巴利《法句經》205頌(〈15 樂品〉第九頌)為此頌的對應偈頌:
‘pravivekarasaṃ jñātvā rasaṃ copaśamasya vai,
nirjvaro bhavati niṣpāpo dharmaprīti rasaṃ piban.’ (Uv 28.5)
‘Pavivekarasaṃ pitvā, rasaṃ upasamassa ca;
Niddaro hoti nippāpo, dhammapītirasaṃ pivaṃ.’ (Dhp 205)
《出曜經》卷25〈惡行品 29〉第五頌:
「解知念待味,思惟休息義,
 無熱無飢想,當服於法味。」(CBETA, T04, no. 212, p. 742, c10-11)。
《出曜經》、《法集要頌經》和《優陀那品》(Udānavarga 梵文《法句經》)都將此頌安排在第28品的第五頌,絕非巧合。
此首偈頌的意思為:
「已經飲用(與品嘗)了離群獨處與止息的滋味,飲用(而感受了)法樂的味,他遠離了作惡。」
很清楚地這個被翻譯為「念待、念持」的字是「pravivekarasaṃ」(梵)、「Pavivekarasaṃ」(巴利),意思是「離群獨居」。
這和哪一部漢譯佛典將某些字翻譯成「念待」無關,也和「念待」在哪一部漢譯經典的意義無關,更激烈一點,甚至跟《出曜經》的註解如何解釋無關,這就是所謂的《出曜經》的偈頌與註解不合轍的現象,這一議題較大,我們不在此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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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要提醒王路先生,以他這樣的操作:「從漢譯歸納、抽離『字彙』的詞義」,他得到一個這樣的結論:
《中阿含86經》卷21:「阿難!多聞聖弟子此因緣起及因緣起法,思念稱量,善觀分別無常、苦、空、非我,彼如是思念,如是稱量,如是善觀分別,便生忍、生樂、生欲,欲聞、欲念、欲觀。阿難!是謂頂法。」(CBETA 2020.Q3, T01, no. 26, p. 565c9-14)
《中阿含169經》卷43〈根本分別品 2〉:「我當為汝說法,初妙、中妙、竟亦妙,有義有文,具足清淨,顯現梵行,名分別無諍經」(CBETA, T01, no. 26, p. 701, b25-27)

「分別無諍」即是「善觀分別無常、苦、空、非我」。

《一切經音義》卷5:「阿練若(或云阿蘭若,或云阿蘭那,或但云蘭若,皆梵語訛轉耳。正梵語應云阿蘭轉舌上聲孃,此土義譯云寂靜處,或云無諍地,所居不一,或住砂磧山林壙野,或塚間寒林棄死屍處,皆出聚落一俱盧舍之外,遠離諠譟牛畜鷄犬之聲,寂靜安心修習禪定)。」(CBETA 2020.Q3, T54, no. 2128, p. 335b22-c1)

「無諍」「空寂」「寂靜」的意思,統一在「阿蘭若」這個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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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可以顯示類同王路先生的操作是行不通的,同時,我也要提醒王路先生,用《一切經音義》來證漢譯詞彙的梵字原義,需要一些技巧,直接「依文解義」,是無法證「梵義」的。
《分別無諍經》的對應經典是《中部139經》,經名是「Araṇavibhaṅga 對『無諍 araṇa』的解說」。
阿蘭若是「arañña」,這是所謂的「閑林、無事處」,精準的字義是「市鎮邊緣的森林」,而不是「處於深山大澤、裊無人跡」的森林。

這是兩個不同的字,不能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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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ṇa,1 (adj.-n.) [Vedic araṇa fr.*ara √,which as Abl.ārā is used as adv.far from,cp.P.ārakā.Orig.meaning “removed from,remote,far”.See also arañña].(adj.) living in solitude,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M.III,237 (°vibhaṅga-sutta); S.I,44,45; J.I,340 (tittha°?).(Page 76)
Arañña,(nt.) [Vedic araṇya; from araṇa,remote,+ ya.In the Rig V.araṇya still means remoteness (opp.to amā,at home).In the Ath V.it has come to mean wilderness or forest.Connected with ārād and āre,remote,far from].forest D.I,71; M.I,16; III,104; S.I,4,7,29,181,203 (mahā); A.I,60 (°vanapatthāni); II,252; III,135,138; Sn.39,53,119; Dh.99,329,330; It.90; Vv 567; Ps.I,176.[The commentators,give a wider meaning to the word.Thus the O.C.(Vin.III,46,quoted Vism.72 & SnA 83) says every place,except a village and the approach thereto,is arañña.See also Vin.III,51; DA.I,209; PvA.73; VvA.249; J.I,149,215; II,138; V,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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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6 王路先生回應:
王路(《水浒白看》)2020-11-26 10:03:19
很感謝蘇錦坤先生對拙文的回應。請朋友從 Facebook 上複製下來拜讀了。蘇先生認為拙文勉强了,實在是非常正確的。假如不勉强,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像左冠明先生那樣,留下「困惑」,到此為止,不再探究到底是「念持」還是「念待」,和心所、尋、伺究竟有無聯繫。我想做進一步的探討,也只有勉强了。蘇先生指出我「失於過度相信同一譯人的『同一’译词』」,大概是覺得拙文提出的以「五閑靜法」作為進一步探討本問題的線索未必成立吧。拙文依然提出是覺得,能對「近乎無解」的問題多少給點線索,也不無意義吧。我更期待有學者能蘇先生認可的方法给給出第一部分四個問題的答案,那是最好的。寫到這裡,想到馬德偉對印順法師的批評(https://www.douban.com/note/784116271/),馬德偉認為「内容完全不同」的文本,印順法師認為是相近的。蘇先生的回復,讓我對此有了更多體會和感慨。我不懂語言,難以擺脫對自己路徑的依賴,無法做到像蘇先生期望的那麼好,不能不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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