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5日 星期六

書房夜話 80:佛教偈頌有可能是六句、八句


佛經常提到「四句偈」,有些讀者會認為佛教偈頌就一定是類似「五言絕句」、「七言絕句」的「四句」。其實,就《大正藏》收錄的古代漢譯佛經來看,有些偈頌被翻譯成一句、二句、三句、四句、五句、六句、七句、八句等等,可以說是五花八門,不能說「一定就是四句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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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諾曼博士 K. R. Norman 和邵瑞祺 Richard Salomon 都提到「水白鶴」的故事,他們兩位只是簡單引述布臘夫 John Brough 的意見,並未作深入的跨語言文獻的解析。所以,歸根究柢還是要回到布臘夫的原著來。這裡我打算將這整段敘述翻譯作台灣國語來呈現原貌給此一小組的法友。
在正式翻譯之前,我先提一下布臘夫感到疑惑的地方,他「認為」漢譯強調的「白」字,這是一個其他文獻看不到的描述。
這要擺到漢語文脈和語境來看。
印度語系的偈頌並不一定是四句,也有六句或八句。印度語系偈頌並不規定一句要有幾個「字」(五言、七言、八言),而是規定每個 pada (相當於漢詩的句,但是仍然有其差異)依其「韻體、韻類 metrics, prosody (英文),chanda(巴利)」而對每一句 pada 有「多少音節」(例如:8 或 11 音節)、「長母音、短母音的次序」以及「每首詩有幾句」的規定。(這個 chanda 在《雜阿含1021經》被譯作「欲」,可以算是「誤譯」。《雜阿含1021經》卷36:「欲者是偈因,文字莊嚴偈,名者偈所依,造作為偈體。」(CBETA, T02, no. 99, p. 266, b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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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根本說一切有部(的律書)敘述了一個有趣的插曲,顯示了敘述者知道有一種俗語(Prakrit)的法句經版本;雖然無法確定此處的文句指的就是今本的這首偈頌,我們認為毫無疑問地這指的就是這首偈頌的犍陀羅語版本,或從犍陀羅語版本翻譯得不準確的梵語版本。這個奇怪的故事提到阿難臨入滅之前,他偶然地聽到一位比丘如此地背誦一首法句偈頌:
  「若人壽百歲,不見水白鶴;    不如一日生,得見水白鶴。」 阿難告訴他說:「佛陀不是這麼說。這首偈頌應該是: 『若人壽百歲,不了於生滅;  不如一日生,得了於生滅。』」 這位比丘將此經過回去跟他老師報告,老師回答說: 「阿難陀老闇,無力能憶持;
 出言多忘失,未必可依信。」
阿難再次遇到這位比丘時,發現他還在背誦原先錯誤的句子,阿難知道企圖去改正他錯誤的內容只是徒勞無功,因為所有能證實他的正確教導的長老比丘都已經入滅。在理解自己無力護持佛法免於訛誤之下,阿難決定是他該入滅的時候到了。   雖然我們手上並沒有此一敘述的梵文版本,但是,無可置疑地我們可以利用現存的文獻重新構建此一文句,這首偈頌相當於巴利《法句經》113頌: Yo ca vassasataṃ jīve, apassaṃ udayabbayaṃ; Ekāhaṃ jīvitaṃ seyyo, passato udayabbayaṃ.
如有人活了一百歲,而不了解生滅法, 不如只活了一日而了解生滅法。(113)  上半偈的俗語形式為(317頌):   ya ji vaṣa-śado jivi apaśu udaka-vaya.   這樣的故事只不過是用來彰顯對於一首誤傳的偈頌或至少是被認為誤傳的偈頌的訂正。如果這首偈頌在當時仍然是「俗語版本」的形式,那個字就不會讓背誦者認為是「water-heron 水-鶴」;而說一切有部(律)的作者就沒有正當理由去嘲諷失誤。相反地,很有可能這首偈頌(很可能在一些佉盧字體的抄本已經寫作 udaka-vaka(正確應該是udayavyaya 或 udayabbaya),譯成梵文時被不經意地寫作 udaka-bakam) 而導致必需訂正。
  我們可以觀察到,虛構的故事背景不僅提供了權威的訂正者(阿難尊者)對此訛誤的批評,同時也意味著此一背誦訛誤一直未被發覺,一直到權威的訂正者已經過於年邁,而其記憶也被認為不可靠。如果這樣的訂正更早出現,毫無疑問地發生錯誤的部派無法對此提出辯解。   在藏文毘奈耶中,這個故事的另一版本值得被提出來探討。雖然這仍然是個訛誤的版本,它意味著較晚期的說一切有部(律)在錯誤的偈頌導入一個「精巧的細節 artistic elaboration」,而仍然出於俗語(或者可能是犍陀羅語)的背景。這首被批評的偈頌被描述為: 「To live for a hundred years is certainly like a grey duck in the water; but a life lived all by oneself alone is happiness, like seeing a grey duck in the water.
  活了一百歲確實就像水中的灰鴨;但是如果人一生都獨居則是幸福得像看到一隻水中的灰鴨一樣。」   我們無需試著去決定藏譯對巴利「Ekāhaṃ(eka-aha 一日)」這個字的詮釋是失誤還是出自嘲弄(藏譯好像將此字解釋作「Eka-ahaṃ 孤獨-我」),但是前半偈幾乎可以確定是嘗試去改善第一個版本。藏譯似乎意味著將原先的梵文「apaśyann udaka-bakam 不見水鶴」(漢譯版本可能根據的梵文)改作梵文「avaśyam udake bakah 確實(是一隻)水鶴」的藏譯。這樣的改變不可能出自意外的失誤。在法句經寫本所用的字,作為否定意義的字首 a 其後跟著一個單子音,常被當作是一個字的正常字首,這個單子音有時會被當作「intervocalic 兩個母音之間」的(一般)子音。雖然這首偈頌之中的字是「apaśu」,這個字也有可能在其他時候的拼寫作「avaśu」;而且即使最初仍然認出這個字「apaśu」用的是「p」,從其他寫卷看到的熟悉現象(-p 和 -v 混淆,例如 apādana 和 avādana)會讓此類律本的訂正者認為原稿應該是「v」,而最終寫成「avaśyam 確實」。   很不幸的,阿難對該偈頌的訂正在藏文譯本中並未顯示任何作用,而後代的藏文閱讀者一定搞不清楚藏譯中阿難的偈頌會是什麼意義:   「To live for a hundred years is undoubtedly birth and death 壽命百歲無可置疑地就是生與死。」   這裡,此首嘲弄偈頌中的嘲諷用字「avaśyam 」,經由錯誤的引用而成為阿難偈頌的用字,而破壞整首偈頌的義涵。不管是來自這樣的緣故或另一個失誤,甚至更進一步整首偈頌只保存了上半頌而失去了下半頌,造成藏譯經文比漢譯時還在的原文詞句更短的現象。   這容易引人相信,根本說一切有部此處的批評是針對犍陀羅語法句經的經文,而且有可能真是如此。持平來說,這也有可能不是如此。不過,我們能合理地確認所批評偈頌的語言。   事實上,犍陀羅語不是俗語方言(Prakrit dialect)當中唯一會將 udaka 和 udaya 如此混淆的語言,因為俗語寫卷中 udaya 或 udaa 的拼寫對其他(俗語)方言來說可能代表兩個字的任一字,理論上這樣的拼寫可能會在改寫成梵文時被當作 ud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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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對佛教偈頌的理解是,古代譯師將印度語系的偈頌翻譯成漢語時,傾向於譯作「整齊的句式」而不刻意去押韻。也就是說,翻譯時將偈頌譯作四言四句、六句或八句(後來流行譯作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所謂「四句偈」)。其實,從後漢、三國時期的漢譯佛典來看,古代的譯師並未保持「整齊的句式」,也未保持「將一首詩譯作偶數句」(三句、五句、七句都出現過),絕大多數未押韻。即使有幾首偈頌出現押韻的現象,只是「巧合」;基本上,漢譯偈頌不押韻。
  不幸的是,就漢語文獻來說,構成「漢詩」的要素既不是「整齊的句式」,也不是「偶數句」,而是「押韻」。也就是說,漢譯佛典並未刻意將印度語系偈頌翻譯成完全符合漢詩的形式。所以,在翻譯相當於巴利《法句經》113頌時,譯者可能將「生滅法、興衰法 udayabbayaṃ」當作「udaka-baka 水 - 鶴」,但是,在「整齊的句式」的要求之下,必需增加一個「襯字」來湊齊五個字。如果將 baka 理解為 crane 鶴、 heron 鷺絲,而不是作 heron 蒼鷺解釋,那麼加一個「白」字當襯字,是非常自然的事。就像將「鴿」演繹成「白鴿」,將「鴉」演繹成「烏鴉」。這是可以理解的作法。
  漢語佛教文獻有時記作「水老鶴」或「水潦鶴」。
  1. 《人天眼目》卷1:「昔阿難夜經行次,聞童子誦佛偈:『若人生百歲,不善水潦鶴;未若生一日,而得決了之。」(CBETA, T48, no. 2006, p. 305, a18-20)。
  2. 《佛祖統紀》卷5:「阿難遊行宣化幾二十年,嘗至竹林中聞比丘誦偈:『若人生百歲,不見水老鶴;不如生一日,時得覩見之。」(CBETA, T49, no. 2035, p. 171, a18-21)。

布臘夫在書中提到這首偈頌的「藏譯版」走精得更為嚇人。如果布老爺子的藏文理解無誤,這首偈頌在藏文譯為:   「To live for a hundred years is certainly like a grey duck in the water; but a life lived all by oneself alone is happiness, like seeing a grey duck in the water.

  活了一百歲確實就像水中的灰鴨;但是如果人一生都獨居則是幸福得像看到一隻水中的灰鴨一樣。」   

  藏譯的阿難正確的偈頌只留下難以了解義涵的半頌: 「To live for a hundred years is undoubtedly birth and death 壽命百歲無可置疑地就是生與死。」   二十世紀的西方學者普遍認為「藏譯佛教文獻比較忠於原文的用字和語法,幾乎可以用來還原翻譯前的印度文本」,布老爺子此處所舉的藏文偈頌的譯例,顯示那樣的主張只是一則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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