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日 星期一

朱維錚:「顧頡剛走向考訂古書乃至疑古,均受胡適的引導」

P1150636

引自《豆瓣網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0939227/

蔣維崧:也許這是他最後的學術文字了……

來自: 2012-07-07 11:13:02

朱維錚先生是《中華文史論叢》的編委。每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都要開一次上海地區的《論叢》編委會議,議論一年來的編輯得失。2011年的會議比往年遲了幾天,是在7月份召開的。當時朱先生已動過肺癌手術,但仍像以前一樣,淡定從容地來了。而且照樣地月旦人物,臧否世風,唯一的變化就是不抽菸了,令人感覺他是在強烈地證明自己的依然存在。會上,我講起收到一篇香港學者批評顧頡剛《古史辨》觀點承襲日本學者白鳥庫吉說的稿子,適不適宜在《論叢》發表的問題。朱先生明講表示贊成刊發,並簡述了他對這個問題的評判。因為這樁「公案」的議論非自今日始,重啟對史學大師的批評更宜慎重,所以直到會後兩個多月,經反覆考慮,還是想請朱先生通讀這篇文稿。我給朱先生打了電話,徵得他同意,遂將文稿寄出。我並附了一信,表示只是想請他從學理上作一判斷,看看該文所論是否成立,不煩做具體的技術性工作。時間上也很寬裕,因即使能用,刊出也將是明年(2012 年)下半年的事了,請他節勞珍攝。

過了三個月,到2011年的12月中旬,我收到朱先生的掛號信,方知他又住院治療了。朱先生仍依舊日通信習慣,直行書寫一手「方方正正又略有圓角的「朱體」字(葛兆光語)。信中說——

維崧先生:

九月惠寄評顧頡剛一長稿,命審讀。時住醫院,至月前回寒舍,始斷續讀竟。病久乏力,讀寫均差。因作者稱以章太炎的視角看問題,促我重閱章太炎述史的論說,感到作者不甚理解章氏說話的環境和處境,對胡適疑古又信史的過程也較陌生,但將幾個日本人的見解與顧頡剛作了比較,傾向於同意剽襲論,寫得頗詳細,是其長處。故我寫了一點意見,建議作些刪節以發表。當否?請正。致好!

朱維錚

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尤其令人震撼的是朱先生不顧已罹沉疴,扶病寫了近千字的審讀意見!這也許是朱先生一生最後的學術文字了,現徵得朱師母王桂芬醫生的同意,全文抄錄如下,以見朱先生一貫的學術見解和風格——


《論叢》來稿讀後

《中日學術交流與古史辨運動:從章太炎的批判說起》,文長逾六万萬字,通讀不易,現僅述斷續讀後之印象。

章太炎在清末即持經學即史學論,更明言他提倡國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愛惜我們漢種的歷史。」他其實也疑古,卻以為應如乾嘉考證學者那樣,恢復經典及其篇章的真相。本文強调章太炎反對疑古,沒有指出乾嘉考證學反對疑所不當疑的遺風,表明作者不了解章太炎在清末已提出古史既可疑又不可懷疑一切的見解。作者又再三質疑章太炎批評古史辨,何以未得任何回應的問題,也屬於不了解錢玄同、胡適均為章太炎經史學說的信徒,他們只是在五四後將章氏學說懷疑孔教傳統的一面推到極端,不意反倒受章氏批評,因而不敢或不予辯駁,可以理解。章氏晚年批評孫中山,抨擊蔣介石,使他變成國民黨政權痛恨的人物,因而學界傾向於對他的政論性史論不予置評,這在鲁迅已看出。其實五四後十多年,不斷有學校、學會邀他演說,所講七、八十次,內容大多涉及對日本人抹殺三代及疑古派否定孔子前有真實歷史的說法的批評,表明學界對於蔣政權貶抑章太炎另有態度。

因此,本文「從章太炎的批判說起」,在我看來提出疑義是可以的,但解說並不深刻。
關於顧頡剛疑古的由來,顧氏本人的公開說法,需要就史論史的考察。

近若干年,胡適的舊作、書信、日记、年譜及傳記大量出版,證明胡適在五四前後,是疑古的中堅。將其與晚出的《顧頡剛日记》對照,可知顧氏走向考訂古書乃至疑古,均受胡適的引導。但顧氏的《古史辨》序及諸文,反證他自始便非但好名,兼會掠美,極力淡化胡適通過研究課題引導他由考證而疑古,又拉住錢玄同作支柱。蓋胡適好言人善而錢氏好獎異說。顧氏將得自胡適的見解,說成自己的創見,又將胡、錢二氏紹介的日本學者疑古的說法據為己有,反而促使胡、錢在顧氏受到學界非議時,出面作文替他辯護,因為反對者著重批判「層累造成的中國古史」,包括譏他「夏禹是條蟲」的荒謬,而都把「清代考證學者幾成共識」的這一見解,譽為顧氏的貢獻。如此使顧氏暴得大名,其後自炫更無顧忌。我在台版《顧頡剛日記》刊行後,作文批評顧氏為向上爬而不擇手段。當時章培恒先生表示支持,說再要作文揭露顧氏《古史辨》乃剽竊日本學者,惜他因病重未果。

本文著重考察顧氏《古史辨》與日本學者的見解有無直接關係。我是相信剽襲說的,因為當年研究章太炎,對他批評日本人疑中國古史,頗費時間去尋找依據。章太炎最反感日本某些學者藉曲解歷史為日本侵略政治服務,而很起勁地疑中國古史的內藤湖南、白鳥庫吉等正是其代表人物。本文繼續近些年關於日本史學的研究,著重探討胡、顧等疑古,是否陰襲乃至明鈔內藤、白鳥諸氏的曲說,在我看來是站得住腳的,缺點就是作者不敢作肯定判斷。

本文忽視胡適在三○年代就聲明不再疑古,而要「信古」。我曾指出,這對顧頡剛打擊極大。但隨即郭沫若站出來罵胡捧顧,使顧氏自詡的「層累」說,得郭氏支持而與「進步史觀」掛上鉤。顧氏的「事業心」,就是成為帝師王佐。他曾為蔣介石樹功德碑,解放後批胡適,又得中共高層保護過關,最後在「文革」晚期得毛、周指名成為首先重用的名流之一,在其日記中可知他得意非凡。所以,本文結論替顧頡剛辯護,說他剽襲日本學者乃屬「無奈」,在我看來不合史實。

我的意見,本文作為現代學術史一個引人注目的課題的系統陳述,較諸以往所見以《古史辨》為中心的博士論文,在考察中日疑古思潮相關度方面,顯得有特色。雖非創見,卻清理過程較詳,竊謂可以發表,但最好作些删節,以免予人冗長乏味的印象。謹請參考。

朱維錚
2011年12月上旬

接信以後,我即摘要轉告了作者陳學然。當然,遵從行規,未言是朱先生的意見。陳學然於2012年2月4日來函說:「評審先生的意見很有助於晚輩在這個課題上的進深發展,使拙文在論證上較先前的有力與完整。」隨後又寄來了修訂的新一稿。現在,這篇曾經朱先生審讀的文章將在《中華文史論叢》 2012年第3期(9月20日出版)刊出,我們在文末寫了一段編者按語:

本文曾請本刊編委朱維錚先生匿名外審。朱先生抱病審讀,所提意見為作者吸取。惜朱先生于於今年3月逝世,不及看到修改後的本文刊出。謹此深表對朱先生的懷念之情。

記得本社的前任總編輯也是《論叢》的前任主編錢伯城先生曾說上海的史學家有三位文字好:一是陳旭麓,一是唐振常,一是朱維錚。有次我和王春瑜先生談起錢老的這個看法,王先生不盡同意,他說:「朱維錚的文字就是乾淨。」王先生與朱先生師出同門,比肩接踵,他的評定可謂一語中的。朱先生的文字確非那種駢四儷六或汪洋恣肆之美。但乾淨再加犀利,直擊要害,也给人以美的享受。我與朱先生交往不多,不能「謬托知己」,也不贊成「陳義過高」,在他身後溢美。但是重讀他的《求索真文明》、《音調未定的傳統》,還真是佩服他乾淨犀利、邏輯嚴密的文字。朱先生的不阿世媚俗、不回避自己經歷的曲折與坎坷,益發使聞者感受到他的覺醒之不易,他的學問與膽識是建築於認真讀書、自主思考基礎上的。他留下的這篇最後的學術文字是值得一讀的。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2/7/1/816770.shtml

3 則留言:

  1. 白馬庫吉?哈哈,這是誰寫的?這樣改大學者的名字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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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Dear Mike,

    這錯在我,原文是正確的。我在轉簡為繁時,出了個神,犯了個錯。這證明兩件事:
    1. 我不知道「白鳥庫吉」這個人,如果是「宇井伯壽」、「平川彰」、「森祖道」、「中村元」、「水野弘元」、「前田惠學」就錯不了。
    2. 你有在細讀貼文,那我用字可要更小心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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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Dear Ken,

    哪里,你讀書比我還要仔細。

    呵呵,白鳥是個大人物。泰斗級的大人物,雖然有沙文主義傾向。不過,不以佛學為業,老師不知道也是正常。另外,簡繁轉寫確實容易出錯,我也經常出這種低級錯誤。嘿嘿。

    M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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