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林央敏的《簡明台語字典》

林央敏的《簡明台語字典》一書，1991年七月於前衛出版社出版，1992年三月再版第一刷，2000年四月再版第三刷，應該可以算是暢銷書了。
書中最令人詫異的是採取「六聲」的標音法，其次，此書完全不管前人在「標音」、「正字」的努力與成果，「劃時代地」、完全依自己的認識與感覺地，把他選擇的字重新標過一次音，選過一次字。
那麼字典的基本功能「標音」與「釋義」呢？(簡單來說，讀到一個字，或聽到人家說一個字音，不知道這個字怎麼寫，意思是什麼。以英文為例，是讀到 tear 不知字義與讀音，聽人說 donut，不知該寫成 donut, 還是doughnut. 字典的功能是講明寫法、讀音與字義，講究一點的，還會告訴你，那些書出現過這樣的寫法，當時的意思是如此如此。)
書中採用「台語六聲」，作者主要在簡化「標音」，便於學習。當年，標音的學者採用「台語八音」的標示法，而不直接將「第二聲」、「第六聲」併為一音，可能有幾種考量：一是上接《切韻》、《廣韻》等古音韻系統，隱約當中，前輩學者認為台語才是這些字的正確讀音(也就是中原正音)，雖然音有隨地域而差異、隨時間而飄移、隨採入其他語言而增加新詞彙，基本上，現今的台語讀音要比廣東話、北京話、上海話、無錫話、四川話、山東話接近這些「韻書」的紀錄，這樣的溯古，也是某種形式的保留台語「語音史」的史料。第二個原因，雖然「第二聲」(陰去)、「第六聲」(陽去)在台語的讀音已經沒有差別，但是在有些地方語音系統，對應著「韻書」的「陰去」、「陽去」還能顯示差別，因此仍然保持這樣的「八音」標示架構(據說潮州話仍然保存八音)。
就如同台灣太魯閣族語的某些獨有的音，年輕人已經不會讀了，只剩下幾位耆老能讀，此時「標音」要不要保留這些讀音，還是將其「轉化、簡化」，以相近的音來標示？答案是很明顯的，耆老要努力將族語的讀音傳承下去，標示也要「採用」或「發明」符號來記錄這些獨特的讀音，而不是去簡化「標音」。
目前台語「第四聲」(陰入)、「第八聲」(陽入)的讀音仍然有明顯的差別，標成同一個讀音，「監督藥局」會讀成「監毒藥局」，「罰錢」會讀成「發錢」，「骨頭」會讀成「滑頭」。但是更根本的是，「字典」要忠實地「標音」，不能為簡化而去「改音」(以詩人林央敏一人之力，去改數千萬人的古音、今音)。舉個例子，不能為了簡化，要「龔鵬程」先生改稱「宮朋呈」先生，不能因電腦的姓名輸入格式只有四個空格，就要作家「瓦歷斯˙諾幹」改稱「瓦幹」。真有問題，要改的是標音系統，而不能為定義「一個簡便的標音系統」去改音。還好詩人林央敏的影響力沒那麼大，要不然，數百年後台語豈不是只剩下六音？為何弄丟一音？因為幾百年前有一個人提議要簡化…
在「標字」與「正字」方面，可以看到「獨力」完成此書的詩人林央敏「一意孤行」，在標字上不顧「古書、古義」，在標音上不顧「舊有的教羅系統」與「國際化必須面對的學術界定型的標音系統」，硬是「霸王硬上弓」，就是要如此標音、如此標字，讓人掩書長嘆。如果不是答應要寫一篇短評，我大概不肯花時間「硬」讀此書。
例如293頁，建議「lam5 雨」，應該寫成「湳雨」而不是「淋雨」，唐韓愈〈石鼓歌〉：「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淋」正是「淋雨」，怎能寫成「湳雨」？關於「湳」字，《說文》只是當作河流的名稱「湳水」，沒有其他字義。近代台文作家都用「湳」字代表台語「lam3」，意思是「爛泥地」，類似宋澤萊小說《打牛湳村》。這也是「標字」要有根據，不能自成一格。(如果是要寫「台文」，能否自創字來寫音，又是費時費力的討論)。
此書的標音，例如「我 qrˋ」、「月qr.」、「餓 qr_」、「牛quˇ」、「語、五、午quˋ」，這樣的標音大概會造成發音的重大障礙。(理想《台文字典》的標音方式，應該讓一般外國人拿起來就能讀出個八九成字音)。
此書的「釋字」，不是每字都解釋，而是採取隨機解釋的方式，如182頁，列了「鵝熬遨訛我月餓迕翱牛愚漁余俞榆捂語五午伍」等等，只解釋了兩個字。其中一個是「捂」字：「1. 擊也，打也 2. 指拳擊。［例］搏信捂(boxing)」。
我不知道台語「捂」字是否有「擊、打」的意思，古書並未出現此字義。
如《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解釋「捂」為「逆、抵觸、掩口」，如：
(1). 逆，對面。儀禮˙既夕禮：「若無器，則捂受之。」賈公彥˙疏：「即逆也，對面相逢受也。」
(2). 牴觸。明˙張自烈˙正字通˙手部：「捂，相抵觸也。」唐˙柳宗元˙送元十八山人南遊序：「又況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迭相訾毀抵捂不合者，可勝言耶。」
(3). 遮掩、遮擋。如：「縱有千隻手，難捂萬人口。」
至於用寫音的字，「boxing 搏信捂」來解釋「捂」的字義，則完全是犯了「方法學」的根本錯誤。如果我說台語「雪文」為「香皂」，所以「雪」有「清潔」的意思，則是方法錯誤，「馬達 motor」，「雪文 sabon」，只是音譯，用漢字來模擬字音，不能用來釋義。
另外，在「標音」時，最好能標出此音是那一字的「文音」或「語音」，大多數的台語讀音都要採取「字音合釋」的作法，而不要用「字音分離」的處理方式。
林央敏是一位才華洋溢的詩人，應該是呢喃歌唱的夜鶯。「字典、詞書」的工作是鴨子的工作，沒見過那隻夜鶯下來吃鴨飼料，也沒見過那位成名詩人下來編過成功的字典。
266頁，林央敏《簡明台語字典》製作年表：
????~~1989  收集、考證資料
1989.1~~1989.5   手寫初稿完成
1989.6~~1989.8   手寫定稿完成
1990.10~~1991.4   電腦檔初稿完成
1991.5~~1991.7   電腦檔修訂稿完成
1991.5~~1991.7   TD 電腦查閱系統完成
1991.10初.   《簡明台語字典》第一版出版
1991.10初.   《TD 電腦字典暨使用手冊》第一版出版
1991.12              《簡明台語字典》再版訂正完成
我尊敬的林央敏先生，你的《簡明台語字典》總共有三個問題。一、手稿只花了八個月就完成(1989.1~~1989.8)，我以品質檢驗的立場要開給你一張超速的罰單，你沒有理由寫得那麼快！獨力寫成的字典依法必須寫個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在八個月完成寫稿與定稿，這完全違反時速限制。二、身為空軍軍種(詩人)，不可到地面進行城市肉搏戰(編製字典)。三、一切戰鬥，應以團隊作戰為主，不可一個人單槍匹馬隊攻擊目標屠城。
各位有心拯救台語的先進、前輩，如果你不是「字學大師」，飽讀《說文解字》、《玉篇》、《廣韻》，受過 Linguistics 語言學的完整訓練，如果你只是「自學大師」，救救樹木與未來的孩子，不要再「獨力」編寫什麼「台語字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