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6日 星期日

榮新江:季羡林先生主持的「西域研究讀書班」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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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豆瓣網》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6647352/

榮新江:季羡林先生主持的「西域研究讀書班」側記

2010-12-26 16:53:10 來自: 卓嘎Sitatārā(圖齊門下走狗 海勒桌上滑鼠)

在科班跟隨季先生學習梵文的季門弟子面前,我不敢說是季先生的學生,但我一直在北大讀書學習,得地利之便,有許多機會向季先生請教。記得我上大學三年級時,張廣達先生就帶我去拜訪了季先生。當時季先生聽說我想做于闐的研究,就高興地拿出C. Bartholomae編的Altiranisches Wörterbuch(Berlin 1904)和 Eacute;. Benveniste編的Textes sogdiens(Paris 1940)等書來給我看,並談到伊朗學對西域研究的重要性。以後,每當有疑問時,就去向季先生請教;讀書略有心得時,也願意向他做匯報。然而,對我來說受益最大的還是季先生主持的「西域研究讀書班」。
「西域研究讀書班」是季先生取的名字,顧名思義,是以西域為研究對象的。古代中國典籍中的西域,指稱的範圍從小到大,包括了今天的新疆、中亞各國、印度乃至伊朗、西亞和歐洲,中心區域是中亞,這裡正是許多不同學科的人都關心的焦點。從八十年代初,季先生就把一些在研究工作中與西域有關聯的學者召集在一起,不定期地聚會,我這個當時還是學生而後來成為教員的小卒,也一直忝陪末席。季先生用「讀書班」一詞,是表示它不是一個正規的組織,而只以讀書為目的的學術聚會,更確切地講,是相當於德國一些大學中的Seminar。時間大體上數月一次,有題即談,無話則不聚。
開始時,季先生經常講起德國大學中的Seminar情形。他講到這些Seminar是不同學科,不同年齡,不同學歷的一些人聚在一起,圍繞一定的主題,各抒己見,有時爭論得臉紅脖子粗,甚至一位上了年紀的教授會用拐杖把地板跺得咚咚響。但爭論規爭論,友情歸友情,學術上的不同意見絕不傷害感情。季先生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當時工作很忙,但只要讀書班有活動,他每次必到,而且常常是提前到場。每個人發言,他都會留心地聽,然後提出疑問,有時是十分尖銳的問題。比如有一次是他指導的博士生王邦維講他的博士論文題目,即印度佛教的部派問題,季先生就提出了許多質詢的問題。在讀書班上,有些問題可以通過討論解決,而有些問題一時是無法解決的,這種質詢和爭論促進在座的每個人去思考,使一些問題得到深入探討。
季先生講過,世界上唯獨一個匯聚了古代四大文明的地區就是西域,這是西域研究之所以如此吸引人的地方,也是西域研究之所以如此困擾人的緣由。季先生早年受學於德國哥廷根大學的瓦爾德施米特(E. Waldschmidt)和西克(E. Sieg)兩位梵文教授,而他們都是解讀西域發現的古代語言的大師,除梵文的極高造詣外,瓦爾德施米特還研究過中亞發現的摩尼教文獻和中亞藝術史資料;而西克則讀通了滅絕千年的吐火羅文。季先生從兩位大師處學得的真本領,完全夠他自已做學術研究用的了。但是,季先生從長遠的學術發展著眼,利用他的組織力和號召力,把當時以北大為中心的有興趣於西域研究的人召集在一起,來共同探討一些西域的問題,這無疑是比每個人都閉門造車要好得多。通過這種形式,學有專長的人之間交流了信息和學術觀點,而對於像我這樣從學生到初出茅廬者來說,學到的東西就更多了。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讀書班斷斷續續討論過《大唐西域記》、《南海寄歸內法傳》、中亞和西藏發現的梵文貝葉經、于闐文資料、粟特文資料、所謂「圖木舒克語」資料、新疆新發現的吐火羅語材料和《彌勒會見記劇本》、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西域史料、漢文典籍中的南亞史料等等。而且,季先生一直想利用讀書班的形式,把中亞各種語言的佛典做一個綜合的研究。他還有意重新會讀並詳注《大唐西域記》。
先後參加過這個讀書班的成員有:北大歷史系的張廣達、王小甫和我,北大南亞所的王邦維、耿引曾、段晴、張保勝、錢文忠;社科院南亞所的蔣忠新、郭良鋆;社科院外國文學所的黃寶生,中央民族學院的耿世民,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的林梅村等。這些人中有研究梵文、于闐文、佉盧文、回鶻文的,有研究南亞、中亞歷史的,有研究佛教、摩尼教的,他們對西域的某一方面,都各有各自的研究專長。在這個大家庭中,你可以學到在其他的教室裡學不到的東西,也會遇到從未有過的挑戰。因為讀書班有時邀請一些來京訪問的國外中亞學者一起座談,每當這時,主從客便,公共的語言換成了英語。這種場合,又是季先生為我們年青人的成長創造的另一種環境。季先生常講,西域研究是國際性的學問,我們一定要把英文學好,用英文發表我們的研究成果。這雖然不是定性的要求,但從各位讀書班成員在各種西文學術期刊上所發表的文章來看,季先生的鼓動不是沒有效果的。
在讀書班上,常常聽到季先生講起德國人做學問的徹底性(Gründlichkeit)。他曾說過:「德國學者無論研究甚麼問題,首先就是努力掌握與這個題目有關的文獻,包括古代的和近代的,包括德國的和外國的。德國學者都廣通聲氣,同世界各國的同行幾乎都有聯繫,因此,全世界研究動態,他們基本上都能掌握。對自己要研究的問題的各種學說,都有成竹在心。在這個基礎上,或者與此同時就大量搜集資料,不厭其詳,不懼其遠,只要能搜集到的,全都搜集。這兩件工作做完以後,才努力分析資料,然後做出恰如其分的結論。」(《季羡林序跋選》64頁)這實際上是季先生在方法論上給我們講的一課。
在讀書班上,季先生反復強調的另一個方面,是學術規範的問題。他說,按照德國大學的制度,一篇博士論文在答辯前一個小時,看到世界任何地方發表了同樣的觀點,此文即告作廢,一點都不含糊。他還說,最初德國的學術刊物不僅要求作者引文要注明頁數,而且要注明行數。後來我翻開上個世紀的德國學術刊物一看,果然每一行都編了數碼。從我一開始做論文,就努力遵循季先生所講的這些從內容到形式的學術規範,有時為了一個頁碼,要跑到圖書館去借出一本剛剛還掉的書。每當想偷懶時,就會想起季先生的話語。
由於種種原因,「西域研究讀書班」已經停頓很長時間了。每當我回想起讀書班召開時的情景,就感到季先生像一位和藹可親的家長,哺育了我們的成長;又像是一個嚴厲的教授,訓導我們按照嚴格的學術規範前行。
作者附記:
本文原載《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羡林》(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7月,241-245頁),是獻給季羡林先生八十五華誕的,未著編者,其中所附《季羡林教授已發表著作篇目(1990年-1995年)》,每篇後都附有季先生完稿的時間,這只能是出自季先生的學術助手李錚先生,此目是繼《季羡林教授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所收目錄的續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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