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17日 星期四

連雅堂與臺語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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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部落格《河落人--海洋的子民》

http://www.im.tv/blog/trackback.asp?ID=228203

2009/8/3 00:42      連雅堂與臺語研究

宋鼎宗  高苑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
摘 要
臺灣自開闢以來,原住民在此生養蕃滋,自始並無統一的語言文字,十七世紀初,荷蘭人入據府城,曾用荷語、荷文教授原住民,甚至用羅馬字拼音教授原住民基督教義;西班牙人控制了北臺灣,為傳天主教於原住民,也編了「淡水語天主教理」及「淡水語辭典」。只是這些歐洲列強為奴化臺灣原住民而強力置入的語言文字,隨著霸權的崩潰而成為歷史的陳跡。
洎鄭成功驅逐荷蘭的殖民勢力,奪得臺灣,隨著鄭氏入臺的漳、泉移民漸多,於是以漢字為書寫工具的漳、泉語,遂取得臺灣語言的主流地位。同時在沈光文及明室遺老的涵育下,漢文化終於在寶島播下了種子;其後,又歷經清廷二百多年的教養生息,漢字、漢語(漳、泉語),終於在臺灣生根,進而發皇茁壯。
只是飄洋過海的漢語(漳、泉語),在臺灣特定時空的涵養培育,與歲月流轉的變遷下,雖不脫原鄉的臍帶,但它卻表現了更多的創新與多元,相較於原鄉,保留了更優雅的文化精髓,同時也創造了豐富多元的樣態。
在日本統治臺灣後,積極推動皇民化運動,部分仕紳也以成為日本天皇子民為榮的關鍵時刻,有識之士起而討論臺灣語言文化何去何從之際,出身府城的臺灣老儒連橫曾撰寫《臺灣語典》一書,於臺灣語言的典雅優美,多元豐富,一一舉證辨明,值得關心臺灣語言發展的朋友們一讀,故特為介紹云。

一、前言
臺灣本為原住民之樂土,十七世紀以後,又相繼為西班牙人與荷蘭人所盤據,直到西元1652年明太僕寺卿沈光文因颶風飄至臺灣(1),才在臺灣播下漢文學的種子。(2)西元1661(明永曆15)年,鄭成功驅逐荷蘭,奪得臺灣,把臺灣建立為「反清復明」的據點,而一時忠貞遺老、墨客騷人,如徐孚遠、張煌言、沈佺期、盧若騰等,也相繼趨附。清康熙於西元1683年亡鄭取臺,漢文學繼續獲得涵養培育,此後的歲月中,無論大陸來臺的遊宦墨客,或本土生養的知識份子,在漢文學的修養上,都有水準上的表現。所以,自明末沈光文來臺,至西元1895(光緒21)年清廷甲午戰敗,簽訂馬關條約,割讓臺灣予日本為止,漢文學在臺灣深耕已有240多年之久,培育了無數的詩人碩彥,其成就可以與大陸本土並駕齊驅。(3)
日人取得臺灣之後,一方面教育臺灣人民:日本天皇及其後代乃是「萬世一系」,並解釋「這個有力的君主已從清朝皇帝手中奪得天命,臺灣人民必須無條件地效忠天皇。」一方面將原有的傳統教育制度,全數摧毀,並於翌年成立「國語傳習所」,推銷日語。(4)台語遂逐漸遭到禁止,人民不能以自己的母語表情達意,其鬱悶可知。但部分地方士紳,卻趨炎附勢,以學習日本語、說日本語為能。甚至趾高氣揚,作威作福於鄉里。雅堂先生看在眼中,痛心疾首,感嘆的說:『今之學童,七歲受書,天真未漓,吟唔初誦,而鄉校已禁其臺語矣。今之青年,負笈東上,期求學問,十載勤勞,而歸來已忘其臺語矣。今之搢紳上士,乃至里胥小吏,遨遊官府,附勢趨權,趾高氣揚,自命時彥,而交際之間,已不屑復語臺語矣』。(5)
1 楊雲萍《臺灣史上的人物》(臺北:成文出版社,1981年5月),頁8。
2 劉登翰等撰《臺灣文學史》(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年6月),頁102引季麒光:「從來臺灣無人也,斯庵來而有人也;臺灣無文矣,斯庵來而有文矣。」連橫《臺灣通史‧沈光文傳》(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版),頁836:「海東文獻,推為初祖。」連橫《臺灣詩乘》(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版),頁1:「臺灣文獻,推為初祖。」
3 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高雄:文學界雜誌社,2000年10月),頁12。
4 派翠西亞‧鶴見撰、林正芳譯《日治時期臺灣教育史》(宜蘭:財團法人仰山文教基金會,1999年6月),頁12。
5 《臺語考釋》(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雅堂先生集外集》版,頁19-56),〈序二〉,頁20。

按:《顏氏家訓》所謂:「今時子弟,但能鮮卑語、彈琵琶,以事貴人,無憂富貴。」(6)這種南北朝時代,因胡人入侵而造成的文化災難,不意竟重現於當時的臺灣社會。但日人為達殖民目的,不擇手段,可以理解;然臺人淪為殖民,卻不自知,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二、臺灣話文運動
這種文化的鬱悶,終因1919(民國8)年大陸「五四」文化運動的刺激,開展了臺灣話文運動,1920(民國9)年留日學生以蔡培火為主導,為鼓吹民族意識,乃建立提倡臺灣新思想、新文化的雜誌《臺灣青年》,在東京出版。71922年《臺灣青年》,更名為《臺灣》,成為臺灣文化協會的機關雜誌。時黃呈聰與黃朝琴分別發表〈論普及白話文的使命〉及〈漢文改革論〉(8),一面推行白話文運動,一面勸臺灣人放棄使用日文,而林子瑾〈文化之意義〉一文,不僅主張白話文體,並建議使用羅馬白話字,使一般人民容易讀之。91924年留學北京的張我軍,也主張「建設白話文文學,改造臺灣語言」(10), 1927年以蔡培火為首之基督徒又主張用羅馬字書寫臺灣話文,同年鄭坤五提倡用臺灣話寫作(11), 1930年黃石輝更發表〈怎麼不提倡鄉土文學〉,大聲疾呼:「你是臺灣人,你頭戴臺灣天,腳踏臺灣地,眼睛所看到的是臺灣的狀況,耳孔所聽到的是臺灣的消息,時間所經歷的亦是臺灣的經驗,嘴裡所說的亦是臺灣的話言,所以你的那枝如椽的健筆,生花的筆,亦應該去寫臺灣的文學了。」(12)這是主張用「臺灣語言」寫臺灣題材之文學的正式宣告。
在「白話文學」、「臺灣話文」等論述風起雲湧,爭奇鬥艷之際,做為一個知識份子的連雅堂先生自不能置身事外,一方面以舊文學大家,起而反對「白話
6 《顏氏家訓》,卷1,〈教子第二〉:「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公卿,亦不願汝曹為之。」
7 黃秀政《臺灣史研究》(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2年2月),頁209。
8 同註3,頁22。
9 許俊雅《日據時期臺灣小說選讀》(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1月初版三刷),頁6。
10 同註3,頁23。
11 同註3,頁26。
12 同註9,頁15。

「新文學」,(13)一方面又起而以整理「鄉土語言」自任,說:
比年以來,我臺人士輒唱鄉土文學,且有台灣語改造之議,此余平素之計劃也。顧言之似易而行之實難,何也?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此臺灣文學所以日趨萎靡也。夫欲提倡鄉土文學,必先整理鄉土語言,而整理之事,千頭萬緒:如何著手、如何搜羅、如何研究、如何決定?非有淹博之學問、精密之心思,副之以堅毅之氣力、與之優遊之歲月,未有不半途而廢者也。余,台灣人也,既知其難,而不敢以為難。(14)
於是,於1929年歲末,先後於《臺灣民報》發表〈臺語整理之頭緒〉(15)及〈臺語整理之責任〉(16)二文,一則說:「余,臺灣人也,能操臺灣之語,而不能書臺語之字,且不能明台語之義,余深自愧!」(17)再則說:「余以僇民,躬逢此阨,既見臺語之日就消滅,不得不起而整理,一以保存,一以發達。」(18)
就是在這種面對臺語的危機感,整理與發揚臺語的使命感驅動下,正式展開整理臺語的工作。

三、《臺灣語典》的編撰
雅堂先生整理臺灣的語言文字,係先就一字、二字者先為整理,繼整理三字、四字者;然後,再旁及俗語,以期完備;終於完成《臺語考釋》一書。而前文所述「臺語整理之頭緒」及「臺語整理之責任」二文,今皆收於《雅堂文集》卷一,並題為「《臺語考釋》序一」、「序二」。而雅堂先生於《雅言‧一》,則說:「自歸里以後,撰述《臺灣語典》,閉戶潛修,孜孜矻矻。」今臺灣文獻委員會於民國八十一年出版《連雅堂先生全集》,有《臺灣語典》四卷,於《集外集》有《臺語考釋》,其釋一字者共一百五十七條,釋二字者共七十三條。而前述二
13 連橫《臺灣詩薈》(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版),下冊第十七號:「今所謂新體詩者,獨不用韻,連寫之則為文,分寫之則為詩,何其矛盾!」(頁290)又:「為新詩者,以為固有之詩多束縛,因而不為;或懼其難,學之不至,遂敢斥之。」(頁297)此另文討論。
14 《雅言》(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版),〈一〉。
15 十一月二十四日,《民報》第二百八十八號。
16 十二月一日,《民報》第二百八十九號。
17 《臺語考釋‧序一》,頁19。
18 《臺語考釋‧序二》,頁20。
文並置於《語典》及《考釋》之前,且改題為「序一」、「序二」。所以,《臺語考釋》,或是《臺灣語典》的稿本(19)
今檢視雅堂先生有關臺語的研究,除《臺灣語典》、《臺語考釋》等專著外,其他資料則散見於《雅言》、《臺灣漫錄》、《臺灣史跡志》、《臺灣贅譚》等著作。

四、語言與文化
沒有臺灣語言,就沒有臺灣人,這就是雅堂先生為什麼要撰著《臺語考釋》、《臺灣語典》的原因。但保存臺語,發展臺語,並不單單保存一種言情表意的工具;因為語言的深層意涵,是一種文化,他關係著一個民族的興衰存亡。所以,當雅堂先生開始整理臺語時,說:
余懼夫臺灣之語日就消滅,民族精神因之萎靡。(20)
當整理臺語有成時,則說:
曩者余懼文獻之亡,撰述《臺灣通史》,今復刻此書(按:指《臺語考釋》),雖不足以資貢獻,苟從此而整齊之、演繹之、發揚之,民族精神賴以不墜,則此書也,其為玉山之一雲,甲溪之一水也歟!(21)

19 《連雅堂先生年譜》:「據《臺語考釋》凡例:『本編所載之臺灣語,係就一字、二字者先為整理,以後當將三字、四字以及俗語絡續發表,以期完備。』『本編所載之語,以臺南為主。蓋以臺南為全臺故都,又為文化發源之地,其語較多,其音較正,故用為標準。』本書蓋即《臺灣語典》之底稿,故年表云:本年開始寫作《臺灣語典》。」(「中華民國十八年己巳」條下)
20 《臺語考釋‧序一》,頁20。
21 《臺語考釋‧序二》,頁20。

語言與文化,是一體的兩面,保存臺灣語言,正所以保存臺灣文化;發展臺灣語言,也正是為了發展臺灣文化。
雅堂先生認為,臺灣語言的整理與改造,不僅關係著臺灣語言的維護與發展,更關係著臺灣文學、文化的發展;而文學、文化的是否發展,則關係著臺灣的前途與生存的命脈所在。
但長期以來,「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所以,臺灣文學遂日趨萎靡。為臺灣永續經營的前途著想,雖知整理臺灣語言文字之事,千頭萬緒, 不有淹博的學識,精密的心思,堅強的毅力,與優游的時間,難以為功。但身為臺灣人,不知臺灣語、臺灣字,是有愧為臺灣知識份子的;故仍不得不從事於此。而雅堂先生志業的可貴,正在於此。所以先生說:
凡一民族之生存,必有其獨立之文化,而語言、文字、藝術、風俗,則文化之要素也。是故,文化而在,則民族之精神不泯,且有發陽光大之日,此徵之歷史而不可易者也。臺灣今日文化之銷沉,識者憂之。而發揚之、光大之,則鄉人士之天職也。(22)
按:今天臺灣文學、文化的銷沉與萎靡,正有待我們踵武先賢志業,發揚光大雅堂先生的精神入手。

五、臺語的根源:創新與多元
臺灣原為中國東南海上的美麗之島,西元1624(明天啟4)年,顏思齊、鄭芝龍等居之,時芝龍兄弟多入台(23) ,而福建漳、泉地區的百姓也先後移入,開啟了漢人經營臺灣的史頁。至清光緒年間,居台人口約三百二十餘萬,漳、泉人約佔十分之六七,而廣東的客家人次之。(24) 因此雅堂先生所謂臺語,指的是使用人口最多的漳、泉人的語言而言。但由於時空的變遷,今日所謂的「臺語」,多的是多元與創新,不盡與漳、泉,甚至中國,完全一致。
(一)有淵源於中國之漳、泉語音者:
臺灣的語言大多根源於漳州、泉州人的語言,但漳州、泉州人的語言,並非漳、泉人所能自創,自有他的歷史源頭。所以,雅堂先生說:
夫臺灣之語,傳自漳、泉,而漳、泉之語,傳自中國,其源既遠,其流又長,張皇幽渺,墜緒微茫,豈真南蠻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調宮商也哉!(25)

22 《雅言‧二》,頁1-2。
23 見《臺灣通史》,卷1,〈開闢紀〉。又見,卷29,〈顏鄭列傳〉。
24 《臺灣通史》,卷7,〈戶役志〉:「臺灣之人,漳、泉為多,約占十之六七,粵籍次之,多為惠、嘉之民,其來較後,故曰客人。光緒十三年,……其時造報者計有男女三百二十餘萬人。」
25 《臺灣語典》(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版),〈自序一〉,頁1。
先生在《臺彎贅譚》,又進一步詳加論述:
臺灣之語與漳、泉同,不知者以為鴃舌之音,而細心考究,各有源流,且有遠自二千餘年者。夫不通小學,則不知社會之變遷(按:先生嘗著有《中國文字學上之古代社會》一文);不識古音,則不諗民族之進化;余以報務之暇,瀏覽諸書,頗有所得,今試舉其一二:臺語謂「駝背者」為「隱居」,當做「隱龜」;古說:「隱,隆起也。」舊義多用反釋,如:「余有亂臣十人。」「亂」訓「治」;「格於上下神祇」,「格」訓為「通」;則「隱」之訓為「隆起也」,「龜背也」。《左傳》泌之役,樂伯射麋麗龜,釋「麗」、「著也」。龜背之隆高當心者,是隱龜二字,合之則為背之隆起也。較之駝背,尤為典雅。此一例也。臺語謂「驕蹇」為「呂巨」,余初不知其字,《莊子‧列禦寇篇》云:「如而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釋「呂鉅」、「驕蹇也」。其義實同,此又一例也。臺語謂賭者之欲決勝負曰「食」;余初亦不知其字,《戰國策》孫臣說魏王曰:「王獨不見夫博者之用梟耶?欲食則食,欲握則握。」是「食」、「握」二字固古之賭語,而今尚存者,此又一例也。臺語謂「餓」曰「枵」,《漢書》有「枵腹從公」之句;臺語謂「粥」曰「糜」,《晉書》有「何不食肉糜」之語;此外尚多。(26)
是漳、泉之語,根源甚古;而臺語又根源於漳、泉。由此可見,臺語的歷史悠久與源遠流長。
(二)有雖根源於中國卻為今日中國所無者:
由於時空的變遷,臺灣語言,雖然淵源於中國,卻有為今日中國所沒有的,茍非研求文字學、音韻學、方言學,則不能得其真。如:
臺語謂家曰兜,兜、圍也,引申為聚。謂予曰護,護、保也,引申
26 《臺灣贅談》(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雅堂先生餘》版),頁109-110。
為助。訬,訬擾也,而號狂人。出,出入也,而以論價。非明六書之轉註、假借,則不能知其義。(27)
(三)臺灣語言有根源於周、秦之際者:
臺灣語言,由於時間的變革,也有非庸俗之輩所能瞭解,且有出於周、秦之際,也不是今日讀書人之所能明白的,如:
泔也、潘也,名自《禮記》,臺之婦孺能言之,而中國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國之雅言,舊稱官話,乃不曰泔,而曰飯湯,不曰潘,而曰淅米水。若以臺語較之,豈非章甫之與褐衣、白璧之與燕石也哉!又臺語謂穀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於《楚辭》,川字載於《山海經》,此又豈俗儒之所能曉乎!至於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於《左傳》,搰力之於《南華》,拗蠻之於《周禮》,停困之於《漢書》,其載於六藝、九流,徵之故書、雅記,指不勝屈。(28)

由此可知,臺灣語言的源遠流長,高尚優雅,不僅保有中國傳統之美,實有勝於今日中國所謂官話者,其足誇於世也如此。
(四)臺灣語言有士大夫所不能書寫者:
臺灣語言的高尚優雅,又有婦女輩能言,而士大夫不能書寫者,雅堂先生說:
試以竈下之語言之,曰饙飰、曰煮糜、曰渧泔、曰倒潘、曰餾粿、曰芼麵、曰備肉、曰刉魚;凡此八語,聞之甚熟,而讀書十年者恐不能知其出處。然則,臺灣語為鄙俗乎?為典雅乎?。(29)

27 《台灣語典‧自序一》。
28 同前註。
29 《雅言‧十七》。

(五)臺灣語言有中國已失傳,而臺灣獨存者:
臺灣語言,雖多源於中國,然其音義,有在中國已經喪失,而臺灣獨存者,如:
者 此也。按古人言者番、者個,後人多用這番、這個。《集韻》:
這、音彥,迎也,音義俱失;而臺語猶存其真。(30)
又:
者久 則許久。猶言此頃也。《增韻》:者、此也。如者般、者番之辭。按者字語源甚古,今中國多用「這」字。《增韻》:這,魚戰切;迎也。而臺語如者大、者細、者近、者遠,所用甚廣。是臺灣猶保存古語,不為俗字所混也。(31)
30 《臺灣語典》,卷1,頁1。
31 《臺灣語典》,卷2,頁39-40。

(六)有在中國久已隱晦不用,而在臺灣,其音義猶不爽者:
如:
八 識也。能辨別也。《說文》:八,別也;像分別相背之形。按:八為倉頡初文;逮今五千年,中國久已不用,而臺灣獨存其語,音義不爽。(32)
又如:
且 以盤奉物也。如曰且佛。《說文》:且,薦也。從几。足有二橫,一其下地也。按此為且之本義,故俎從且。中國今已隱晦,而臺語尚存。(33)
(七)臺灣語言之美,有超越中國者:
臺灣語言的高尚典雅,有超越中國語言之美的地方,如:
大官 婦人稱舅曰大官。大呼平聲,敬辭也。《左傳》:大官大邑,身之所庇。34
又:
大家 姑曰大家。大呼平聲,敬辭也。《後漢書》:扶風曹世叔妻班昭有才德,入宮教授妃嬪,稱曹大家。按:臺語之大官、大家,勝於中國之稱老爺、太太。禮失而求之野,臺語之高尚典贍,誠可矜貴。(35)
先生又說:
北京之語,婦人謂夫之父為「老爺」,母為「太太」,普通之稱爾。若臺灣則謂夫之父為「大官」,母為「大家」;夫「大官」為尊者之稱,「大家」為有德之號,尋其辭源出於西漢;臺灣為海外之地,開發未久,而所言乃若是典雅,能不可喜?(36)
8、有根源於地方語言者:
臺語除源於中國者外,其有融合各地之方言者,如:
啥人 謂何人也。與上海語同。《上海縣志》謂:啥為「甚麼」二字之切音。(37)
淡糝 則點心。為廣州語之變音。淡,薄也;糝,雜也。《周禮‧天官》:籩豆之實,貤食糝食。(38)
較猛 亦急遽也。較,如魯人獵較之較;猛呼如勉,潮州語。猶言猛進也。(39)
王祿 謂市中賣術者。如命卜之流以術詐人也。「疑耀」:京師勾闌諢語,紿人曰王祿。(40)
戇宋 謂愚人也。漳、泉人之赴呂宋者,見其土人性較愚魯,稱之曰戇宋。其後遂以稱人。(41)

32 《臺灣語典》,卷1,頁8。
33 同前註,頁15。

34 《臺灣語典》,卷3,頁64。

35 同前註。
36 《臺灣贅譚》,頁110。
37 《臺灣語典》,卷1,頁19。
38 《臺灣語典》,卷2,頁61。
39 同前註,頁56。
40 《台灣語典》,卷3,頁69。
41 同前註,卷3,頁71。

(九)有根源於外來語者:
臺灣東通日本,西懾荷蘭,北結三藩,南徠呂宋,又先後為荷蘭、西班牙、日本所統治。故臺灣語言其有取諸外來語者甚多,如:
咕哩 馬來語。謂勞動者。自廈門傳入。(42)
甲 為量地之名。荷蘭語。臺人沿用之。凡長一丈二尺五寸為一戈,方二十五戈為一甲;約當中國十三畝三分一釐有奇。(43)
甲萬 為木櫃。或以鐵為之。荷蘭語。(44)
雪文 為肥皂;西洋語。按此語譯文甚雅。雪,洗也。《莊子》:「澡雪而精神」;則有去垢之意。文,理文理也。(45)
攏幫 亦依倚也;馬來語。謂依人生計以俟機會也。(46)
先生於《臺灣贅譚》也說:「日本得臺二十年爾,而臺人之語固有與日語同者,此必明季之時,日人入臺所傳,而音乃漸訛焉。」又說:「臺語謂下等為カソ,而日語為カタウ。臺語謂現在為チムマ,而日語為イマ,繹其辭源,出於一轍,唯發音之輕重疾徐爾。然則臺灣之語,固又有出於荷蘭傳自馬來者。」(47)
(十)有得自原住民之語言者:
臺灣本為原住民之樂土,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長育子孫。故今日臺灣語言,其有取自原住民之語言者不少,如:
番割 為番地貿易之人,俗謂躉賣曰割。(48)
牽手 謂妻也。土番娶婦,親至婦家,攜手以歸;沿山之人習見其俗,因謂妻曰牽手。(49)
蟒甲 為獨木舟;土番語。或作艋舺。(50)
麻薩末 番語也。產於鹿兒門畔。漁者掬其子以畜之塭,至秋則肥,長及尺。相傳延平入台,始有此魚,因名國姓魚。(51)
42 《臺灣語典》,卷1,頁19。
43 同前註,頁31。
44 同前註,卷3,頁75,
45 同前註,頁75。
46 同前註,卷4,頁94。
47 頁111。
48 《臺灣語典》,卷3,頁69。
49 同前註,頁70。
50 同前註,頁75。
51 《臺灣漫錄》(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雅堂文集》版),頁176-177。

按:《臺灣語典》卷三:「麻薩末番語也,亦名國姓魚。」(52)

又:
璞石閣 番語也,一作樸實閣。(53)
斗六門 番地也。大里杙,亦番地也。我族居之,仍譯其名,非果有門、有杙也。(54)
以上所舉數例,則直接自「番語」翻譯而成者。其他如:「宜蘭」之名「甲子蘭」,譯自番語「蛤仔難」;「羅東」譯自番語「老黨」。至於「屏東」以前名為「阿猴林」,「霧峰」以前名曰「阿罩霧」,「艋舺」譯自「蟒甲」(55)。也都是根源於原住民的語言。其實原住民的語言似乎又別有根源(56)

(十一)有古字書無而臺語特有者:
有古來「字書」無其字,而臺灣語言中特有者,如:
贌 呼如剝。「字書」無。貸田而耕也。(57)
穙 呼茅,入聲。「字書」無。豫價而沽也。《閩小記》:「閩中種龍眼者,多不自採,賈人春時入貲,估價其園。有蹼花者、蹼青者。」(58)
埔 草原也。呼如晡。「字書」無。臺灣地名有林圯埔,為鄭氏部將林圯所墾。(59)
埕 曝穀場也。呼如呈。「字書」無。臺灣地名有大稻埕,為中外互市之所。(60)
困 寢也。俗作睏。「字書」無。(61)
52 《臺灣語典》,卷3,頁74。
53 《臺灣史跡志》(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雅堂文集》版),頁213。
54 同前註。
55 以上各見於《臺灣史跡志》,頁217、214、205、220、231。
56 《臺灣通史》,卷1,〈開闢紀〉:「《臺灣小誌》曰:『生番之語言,出自馬來者六之一,出自呂宋者十之一,迤北十七村多似斐利賓語。』」。
57 《臺灣語典》,卷1,頁31。
58 同前註。
59 《臺灣語典》,卷1,頁21。
60 同前註。
61 《臺灣語典》,卷1,頁37。

愛困 則要睡也。《易》:困于石。《傳》曰:非所困而困焉。則困有居止之義。俗呼作睏,「字書」無。(62)
(十二)有因開墾之需而自創者:
其有因開墾之艱辛,而特著人情味之語辭,如:
食未 為相見相問之辭,猶古人之言無恙;一謂生計無害可以得食,一謂身體無病可以安食。蓋臺為新闢之土;鑿井耕田,以食為主,而天氣披猖,野番出沒,時有災患。故相問以食,則祝其無恙。(63)
佗去 為道上相問之辭,猶言何往也。佗與他通,引申為「何」。開闢之時,草萊未啟,時有不虞;故詢其何往,以為防備,亦「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之義也。按「食未」、「佗去」二語,以今思之,亦見我先民當日締造之艱艱,為子孫者其可忽哉!(64)
(十三)有寓民族精神而自創者:
其有痛異族之入主我土,而特著民族精神之語辭,如:
覺羅 犬曰覺羅、豕曰胡亞。聞之故老:覺羅氏以東胡之族入主中國,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視如犬豕;民族精神於是乎在。(65)
猙生 清生則畜生,鄭氏時語;今呼猙生。蓋自滿人猾夏,穢德彰聞;忠義之士,憤其無道,至以禽獸比之,所謂不與同中國也。(66)
 
62 《臺灣語典》,卷2,頁44。
63 《臺灣語典》,卷2,頁39。
64 同前註。
65 《臺灣語典》,卷3,頁75。
又,《雅堂文集》,卷3,《臺灣漫錄》云:「蟬名齊女,鵑號子規,往籍所傳,事生幽怨。而臺人之稱謂有異是者。臺人呼犬曰覺羅,豕曰胡亞;亞、助辭也。覺羅氏以東胡之族,入主諸夏,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雖天厭明德,北伐無功,而義憤之倫,咸懷斥攘,至今猶存其語,亦足以志九世之仇,而洩一時之恨也。」(頁177)
又,《雅言‧二六》:「臺灣有特別之語,而與諸夏不同者,臺人謂畜生曰清生,犬曰覺羅,豕曰胡亞。覺羅氏以東胡之族,入主中國,建號曰清;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視如犬豕。而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漸忠厲義,共麾天戈,以挽落日;事雖未成,而民族精神永留天壤,亦可為子孫之策勵也。」又《臺灣贅譚》也有類似談話。(見頁110-111)
66 《臺灣語典》,卷3,頁75。
按:《臺灣贅譚》云:「臺灣之語有特殊者,不明其字,則不足以明其義。臺人呼犬為覺羅;豬為胡亞;亞,助辭也。覺羅氏以胡人之族,盜主諸夏,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雖天厭明德,日落虞淵,而奔走疏附者,皆蹈忠赴義之士,而不忍為之賤隸也。心痛異族,目為狗豕,至今猶存此言。然非余為索其隱,則先民之微意或終不得白也。」這雖是先生個人之特殊情懷,但這類語言,則是產生於臺灣特有之歷史背景,而不與中國同者。

六、臺語無一語無字

臺語出於福建的漳、泉語,而漳、泉語,又出於中土,其源既遠,其流又長。因此,必須對中國傳統的文字學、音韻學、方言學,作深入的研究,才能瞭解臺語。也就是說,只要對文字學、音韻學與方言學,有深入研究,就會發現臺語無一語無字,無一字無來歷。
所以,雅堂先生說:臺語有中土正音者,如:
「白若雪」一語為形容之辭,「若」呼「惹」、「雪」呼「薛」,正音也。(67)
「紀綱」之呼「起江」,「彭亨」之呼「掽風」,「高興」之呼「交興」,「都好」之呼「誅好」,則其明著者也。(68)
臺語方言,有沿用漳、泉者,如:「恁厝」、「阮兜」、「即搭」、「或位」。若以轉註、假借之例釋之,其義自明。何以言之?「恁,汝等也」;「厝,置也」,引申為居。「阮,我等也」;「兜,圍也」,引申為聚。「即,就也』;「搭,附也」,附則為集。「或,未定也」;「位,猶所也」。雖屬方言而意可通。(69)
其他,如:「臺人謂『阿諛』曰『阿老』、謂『庶羞』曰『庶秀』,此自然之語調也。」(70)

67 《雅言‧一八》。
68 《雅言‧二十》。
69 《雅言‧二四》。
70 《雅言‧二一》。

根據雅堂先生的研究,知臺灣語言,無一語無字,無一字無來歷。而責難臺語有音無字的人,其實,只不過是一批畏難而不肯研究的人罷了。如今,雅堂先生既已開疆拓土,力著先鞭。接下來,就看後人如何薪火相傳,後出轉精了?

七、結語
綜前所述,知臺灣的語言文字淵源於中國,歷史悠久流長,只是在時空變遷的過程中,有許多音義,在中國已經流失,或隱晦不用者,在臺灣不僅獨存,且能音義不爽。尤其在特殊時空的需求下,以漳、泉語為基礎,進而吸納地區性方言、外來語、原住民語,甚至有為開疆拓土、為寓民族精神的需要,而自我創新的語言。終於成就了內容豐富多元,高尚典雅的「臺灣語言」。這是臺灣重要的文化資產,值得我們好好研究。
雅堂先生所研究的「臺灣語言」,主要是以台南的漳、泉語為主,其他地區與台南地區的異同,雖未曾觸及(71);但開疆拓土,先生已力著先鞭,而後出轉精,使臺灣語言文化,更豐富、更精緻,則有待後生者共同努力。何況漳、泉語外,尚有客家語系、原住民語系等,在歷史的縱深面,與空間的橫向多樣性,均極需作深入的研究。可惜,自先生完成《臺灣語典》迄今,已易七十多寒暑,(72)而所謂「臺灣話文」,仍然各是所是,各非所非,莫衷一是;客家話文的用字,更是如此。我們知道,統一話文,不僅關係著臺灣各族群文化的榮枯,更關係著族群的融合,與國家的興盛發展。因此,後死者的我們,責豈能旁貸!
先生始終不忘自己是臺灣人,「余,臺灣人也」一詞,一篇之中,屢致志焉。(73)
71 《臺灣語典》,卷2:「伴手贄曰伴手。俗赴親友之家,每帶餅餌為相見之禮。而台北曰手訊;謂手之以相問訊也。」(頁48)按:此條是《臺灣語典》區分台南、台北兩地漳、泉語不同的唯一記載。
72 據《連雅堂先生年譜》,於1929年12月載:「本年開始寫作《臺灣語典》。」,於1934年6月載:「拙著《臺灣語典》已成十卷。」(原注:今刊《臺灣語典》四卷耳,此云十卷,待考。)
73 《臺灣語典‧自序一》:「連橫曰:余,臺灣人也,能操臺灣之語而不能書臺語之字、且不能明臺語之義,余深自愧。」《雅言‧一》:「余,臺灣人也;既知其難,而不敢以為難。」〈八四〉:「余,臺灣人也。臺灣民族之衰落雖至如此,而前途一線之光明,尚有望於今日文學家之指導也。」《雅堂文集》(南投市: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3月《連雅堂先生全集》版),卷2,〈與李獻璋書〉:「我輩臺灣人,凡臺灣之歷史、語言、文學,皆當保存之,宣傳之,發皇而光大之,而後足以對我先民。不佞二十年來,既刊《臺灣通史》,復撰《臺灣詩乘》,今又研究方言,亦聊以盡臺灣人之責任爾。」(頁130)
故終生為臺灣之文化事業,奮鬥不懈。既撰《臺灣通史》,以保文獻;又集《臺灣詩乘》,以存文學史料;三刊《臺灣詩薈》,集眾人之詩於一篇,以達互相切磋,提振文化之目的。而《臺灣語典》之刊刻,於保存臺灣文化,發達臺灣文化,尤為萬世不易之奠基工程,豈不偉哉!踵武其後的知識份子們,在本土化高唱入雲霄的今日,諸君又盍興乎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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