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8日 星期二

沈衛榮:大喜樂崇拜和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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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樂崇拜和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
The Cult of Ecstasy and Spiritual Materialism         沈衛榮

在美國有一本相當有名而且持續暢銷的舊書,叫作《剖開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rialism, Shambhala, 1973),作者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曾在美國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中興風作浪的西藏「嬉皮士」仲巴活佛(Chögyam Trungpa, 1939-1987)。仲巴活佛將新時代美國人對精神性和宗教的過份執著稱為「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Spiritual Materialism)。他用癲狂的行為對這一主義的批判矯枉過正,又使它演變成對精神超越和物質享受同時的狂熱追求。由於美國人瘋狂地性解放、嗑毒品、作夢幻之旅(acid trip)時,我還在「火紅的年代」中修地球、求飽暖,所以多年前初讀仲巴活佛此書時,對他所批判的這種「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難有深切體會。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世事今是昨非、昨非今是,令人由不得不生老崔式的感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當下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中國人,一邊瘋狂地享受財富的增長和感官的滿足所帶來的物質性的喜樂,一邊也開始尋找空山寂谷,關注心靈解放和精神超越了,致使沉渣泛起,形形色色的「性靈之學」風起雲湧。於是,我開始對「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若有所悟。

近日有閑,隨便翻閱書架上過去幾年內買進而未曾細讀的舊書,翻到美國學者Hugh B. Urban先生的著作《密教:宗教研究中的性、守密、政治和權力》(Tantra: Sex, Secrecy, Politics and Power in the Study of Relig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即覺興趣盎然,如遇知音,幾番點撥,令我茅塞頓開。儘管Urban先生書中披露的是密教在美國的流行與美國本身特殊的歷史時刻、文化氛圍和政治背景的關聯,描繪的是一種本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密教傳統如何風靡美國,成為異域風情的東方能為西方人提供的一種最性感、最誘人的商品而被廣泛消費的背景和過程,可它對我們了解國人過去和現在如何看待、接受印度(西藏)密教,如何面對和 處理精神和物質的關系同樣富有啟發意義。國人無時不想「超英趕美」,但事事步人後塵,在「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成為一種流行的社會思潮或文化話語這一點上,我們又落後人家好幾十年。幸或不幸,在你我一念之間。

從元朝蒙古宮廷中流行的秘密大喜樂法說起

說起印度的密教,我們難免感到陌生。但若提起曾經在元朝蒙古宮廷中流行的「秘密大喜樂法」,你或許耳熟能詳。傳說元順帝妥懽帖木兒在位時,有奸臣哈麻陰薦西天(印度)、西番(西藏)僧人,向蒙古皇帝傳「秘密大喜樂禪定」,或曰「雙修法」。此法秘密,然法力無邊,修者可得大喜樂。於是,皇帝即和其親近的臣下、皇室子弟們一起,得貴為大元國師的西藏喇嘛的指導,同修“秘密佛法”,共得大喜樂。大內深宮,男女裸居,君臣共被,還用高麗姬為耳目,刺探公卿貴人之命婦、市井臣庶之麗配,擇其善悅男事者,媒入宮中,與君臣同修秘密大喜樂法數日。元順帝為修此秘密法,專門在上都內建穆清閣,連延數百間,千門萬戶,廣取婦女實之,晝夜不分,百事不問,唯「大喜樂」是念。結果,大喜樂派對很快與蒙元帝國一起玩完,元順帝遠走朔漠,成了亡國之君。可嘆世界征服者留下的諾大江山就因為這個「秘密大喜樂法」竟然不足百年而亡。

只要對蒙元歷史有所了解,你一定知道這個典故。若沒有讀過《元史》,你也許讀過明朝江南才子唐伯虎所寫的色情小說《僧尼孽海》,其中對西天僧和西番僧在元朝宮廷所傳「秘密大喜樂法」有給人印象深刻的描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迄今連世界最頂級的學者,也沒有辦法說清楚由印度和西藏僧人在蒙古宮廷中傳播的「秘密大喜樂法」到底是哪 一門子的密法?可這些本來屬於小說家言的東西,竟然不只是國人茶餘飯後用來助興的談資,而且也形成了國人對印度(西藏)密教的最基本的認識。在漢文化傳統或漢人的想象中,所有印度、西 藏僧人所傳密教基本上都和這種「秘密大喜樂法」劃上等號,是淫戲和房中術的代名詞。唐伯虎對「秘密大喜樂法」的了解大概不超過《元史》或《庚申外史》中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可他在《僧尼孽海 》中挪用漢人色情經典《素女經》中的「採補抽添之九勢」,把西番僧所傳的「秘密大喜樂法」描繪得栩栩如生﹔唐伯虎對《素女經》的挪用,推動了漢文化傳統中有關印、藏密教的一個強有力的話語的形成,其核心內容就是:印藏密教即男女雙修,即房中秘術。於是,以密教修習為主要特徵的藏傳佛教即被人貶稱為「喇嘛教」。自元朝迄今的六百餘年中,藏傳密教在中原地區的傳承從未中斷, 信仰、修持印藏密法的漢人代不乏人,可漢人對這種密法的基本看法則從沒改變。

有意思的是,儘管西方與印藏密教的接觸開始於十八世紀,比我們晚了四百多年,但西方人對印度(西藏)密法的基本看法卻和我們的看法驚人地一致。 最初發現印度密教的西方東方學家和傳教士們曾稱其為「印度人意識中最恐怖、最墮落的東西,是導致印度教敗落的所有多神崇拜和淫穢巫術中最極端的例子。它是如此地令人作嘔,以至於不能讓 它進入人的耳朵中,更不能讓它暴露於信仰基督的公眾之中。它是源出於印度最無知、最愚蠢的種姓的系列魔術」。然而,這種曾如此為西方人唾棄的印度密教,今天卻成了美國人的最愛,對於今天的山姆大叔們來說,印度密教(Tantra)是「神聖的性」(sacred sexuality)、是「精神性愛」(spiritual sex),是一種「性愛瑜伽」(yoga of sex),或者「性愛魔術」(sex magic)。經他們改化、提升的密教成為一種「大喜樂崇拜」(a cult of ecstasy),是對一種宇宙性力的幻境(a version of cosmic sexuality)的專注,是一種我們迫切需要的對身體、性和物質存在的頌揚(a much needed celebration of the body, sexuality, and material existence)。不管是追求精神的,還是物質的大喜樂 (ecstasy),無一不痴迷於密教。

不管是唾棄,還是歌頌,西方人心目中的密教離不開一個「性」字,對密教的譴責和熱衷實際上都是因為貼在它身上的「性愛魔術」這個標籤。而這個標籤顯然是將一種他者文化現象搬離出其原有的社會、文化環境,從解釋者自己的社會、文化背景出發對其改造,並作價值評判而形成的跨文化的誤讀。性化密教不過是其東方主義的又一個經典例 子,我們借用薩伊德式的後殖民主義、後現代文化批評理論,即可對密教解釋者身上散發出的明顯的東方主義或文化帝國主義習氣,作無情的揭露和銳利的批判,把責任全部推到西方妖魔的身上。然而,東、西方同時出現情色化密教話語這一現象使得對這種誤讀的分析和批判愈加復雜。僅僅解構西方人對密教所作的東方主義式的表述還遠遠不夠,它也並非就是正確理解密教的前奏。破字當頭,立不見得就在其中。

密教被誤讀無疑與其作為一種復雜、多元、變化的宗教形式本身具有的許多容易引起爭議的特殊修法有關。密教並不只是指佛教中的密宗修法,而是指大約七世紀開始於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傳統中共同出現的一種極為特殊、激進、違背常理、甚至危險的宗教修習形式和體系。由於其體系十分龐大和復雜,若要對密教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或者對 它的宗教修習形式作一個大致的界定,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近乎盲人摸象。美國密教研究專家David Gordon White先生在他主編的《實踐中的密教》(Tantra in Practic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一書的導論中,用極大的篇幅嘗試為密教定義,可讀來依然如墮五里霧中。筆者自己多年研究藏傳密教,對具體研究的一個文本、一種儀軌可以說出個道理來,可對密教作為一個整體卻常常不知從何說起。事實上,我們現將Tantra譯作「密教」本身就嫌牽強,或是受了東瀛的影響。漢傳大乘佛教有所謂顯、密二宗,大致分別與梵文Sutra和Tantra對應。而Sutra(經)和Tantra(續)通常只是指兩種性質不同的佛教文本,這種分類多見於藏文大藏經中,在漢文大藏經中並沒有這樣一分為二的區分 。即使藏文大藏經中的Sutra和Tantra也並不能作為嚴格區分顯、密二宗的標準。同樣一部《心經》有時見於「經」部,有時又被劃歸「續」部,你說它是屬於顯宗,還是密宗。密宗是哲學和實修相結合的一個十分龐雜的系統,其中既有玄妙不可測的甚深法義,也有匪夷所思、五花八門的密修儀軌。將密教解讀為「性愛魔術」者,顯然只注意到了它的極為特殊的密修儀軌,而將其同樣極為特殊的哲學和甚深法義統統抹煞掉了。

密教歷來遭人詬病多半是因為其修法實在怪異,不但與我們設想中的宗教南轅北轍,而且經常與起碼的社會道德與倫理綱常亦背道而馳。例如密教有所 謂五M的修法,五M分別指魚(matsya)、肉(mansa)、乾糧(mudra)、酒(mada)和淫樂(maithuna),參與修法者可盡情吃、喝、淫樂,最終得大喜樂,實現精神的超越。這聽起來與西方傳統中縱情聲色達到極致的群交派對(Orgy)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還有,密教重實修風(氣)、脈(輪)、明點,有拙火、遷識、夢幻、中有、光明、虹身、雙身等直接與身體的特異功能相關的各種瑜伽修法 ,所有這些都很難讓人將它們和出世的宗教聯系在一起。而正是這些異乎尋常的秘密修法不但常常遭人詬病,同樣也容易令人著迷。

應該說,不管是元人筆下的「秘密大喜樂法」,還是當今西方人嚮往的「密教性愛」,都不純粹是好事者空穴來風的捏造。包括男女雙修在內的密教修習至少在藏傳佛教中曾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即使是其最重戒律和義理的格魯派也不排斥密教修行,相反把它們作為高於顯乘的修法,所以不能隨意亂修,而要事先作好最充分的精神和物質準備。但 是密教中的「性」與元人和西方人想像中的「秘密大喜樂」並無共同之處。在閱讀密乘續典和各色各目的儀軌、修法要門時,我們確實經常會碰到涉及男女雙修等秘密修法的文字。可這類文字絕不像人們想像中的那樣性感、誘人,相反極其晦澀、朦朧,通常淹沒在冗長、乏味的說教和細節之中。密教中的雙身修法有實修,亦有觀修,而後者只是對本尊父、母雙身結合的想像,喜樂和超越都不 過是一種精神體驗。即使是男女實修雙身法,也一定是在極其秘密的場境中,在德證兼具的上師指導下,由受過秘密灌頂的弟子們,按照既定的儀軌一絲不苟地進行的一種宗教儀式,與俗世的淫樂並不相干。未曾接受這種灌頂並獲得隨許者若違禁接觸、修習這類密法則將遭受諸如天打五雷轟之類的滅頂之災。總之,密教確有「性瑜伽」,但與世俗性愛不是同一檔子事。按佛家說法,棄捨煩惱而修道者,是顯教道﹔不捨煩惱而修道者,是密教道。修密教之人,可將貪、嗔、痴等一切煩惱返為道用﹔包括男女雙修在內的密宗修法,實際上就是化貪、嗔、痴為道用,令行者快速修成正果 的大善巧方便。

大喜樂崇拜與新時代美式密教(the cult of ecstasy and American Tantra)

你只要上亞馬遜網站上檢索Tantra一字,即可發現今天可供我們選擇的有關密教的各類書籍竟有6687種之多,其中赫然前列的有:《城市密教:二十 一世紀的神聖性愛》(Urban Tantra: Sacred Sex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密教—發現高潮前性愛的力量》(Tantra-Discovering the Power of Pre-Orgasmic Sex)、《密教:大喜樂之道》(Tantra: The Path of Ecstasy)、《靈魂性愛:鴛鴦密教》(Soul Sex: Tantra for Two)、《為男人的密教秘密:每個女人都想讓她的男人知道的關於如何強化性愛大喜樂的東西》(Tantric Secrets for men:What Every Woman will want her man to know about Enhancing the Sexual Ecstasy) 、《密教性愛使人生苦短:五十個到性愛大喜樂的捷徑》(Life’s Too Short for Tantric Sex: 50 Shortcuts to Sexual Ecstasy)、《密教性愛之心:愛和性滿足的獨家指南》(The Heart of Tantric Sex: A Unique Guide to Love and Sexual Fulfillment)、《諸心碎開:為愛女人的女人的密教》(Hearts Cracked Open: Tantra for Women Who Love Women)等等。從6687這個數字中,我們可以想見密教在今天的美國人氣是如何之高,而這些書名則告訴我們密教幾乎等同於同樣來自印度的世界級性愛寶典《欲經》(Kama Sutra),是教導異性戀、同性戀美國人如何達到最強性高潮的不二法門。美國人對密教大喜樂的向往和崇拜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除了諸如上列圖書於大眾書店中的「新時代」(New Age)和「性」(Sexuality)等類目的書架上隨處可見以外,展示五M等密教性愛的成人電影也流行坊間,還有直接以Tantra或者Yantra[演蝶兒法]命名的搖滾樂隊,因特網上Tantra for Sale,諸多密教網站全球性地吸收會員,組織虛擬教會,提供網上灌頂,兜售密教性愛技術和道具﹔美國許多大城市都有密教瑜伽修煉中心,由密教性愛上師直接傳道解惑。密教性魔術被吹得神乎其神,著名流行歌星Sting自稱曾運用密教性愛技術,達到了一次長達七小時之久的性高潮,其間還吃了一頓晚餐,看了一場電影,實在匪夷所思。

以禁欲、勤奮、節約、反對一切享樂為教條的美國新教徒,何以竟然把一種以精神超越為旨歸的出世的宗教傳統,改變成了一種以肉欲的最大滿足為目標的世俗、甚至下流的房中術呢?從印度密教到美國密教(American Tantra)的蛻變經過了一個相當有趣的過程,這個轉變主要發生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與當時如火如荼的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的發展緊密相連。二十世紀以前,受西方東方學家和傳教士對密教的激烈批判的影響,密教在西方大眾中間一直不被看好,就是對東方神秘主義超級熱衷,希望以引進東方的宗教傳統來對抗達爾文進化論對基督教宗教權威的衝擊,從而建立一種新的科學的宗教的靈智學派(Theosophy),也認為密教是西方最邪惡的魔鬼慣用的黑色魔術(black magic) 的化身。二十世紀初,密教開始與對情色喜樂和肉欲享受的追求聯繫起來。儘管《欲經》實際上與密教毫不相關,但在維多利亞式的想像中,密教與《欲經》很快被混為一談,並隨著後者的暢銷而日益受人注目。傳說最早將密教傳入美國的人名叫Pierre Bernard,是二十世紀初美國歷史上最有色彩、最富爭議的人物之一。Bernard早年曾往印度取經,在克什米爾和孟加拉等地學習古梵文和密法,受過灌頂,參加過密教修習。回美國後先在加州以催眠術闖蕩江湖,以一套過硬的自我催眠和裝死技術打出名氣。1904年,他在舊金山開密教診所,專門教授自我催眠術和瑜伽,頗受想學催眠和勾魂術以勾引男性的年輕女性們的青睞。1906年,Bernard建立起了第一個“美國密教會”(Tantrik Order in America)。其後,從舊金山遷往紐約,於1910年開設「東方聖所」(Oriental Sanctum),樓下教授「率意方便瑜伽」(hatha yoga),樓上私傳密教灌頂。據稱「聖所」中不時傳出怪異的東方音樂和女人們聽起來不像是痛苦的尖叫聲。鄰居們紛紛抱怨、投訴,遂使Bernard鋃鐺入獄,以綁架罪遭起訴。但很快獲釋,被他綁架的女人出庭作證說:「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們Bernard是如何控制住我的,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他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人,沒有女人能抵擋得住他的魅力。」1918年,Bernard率其信徒移往紐約Upper Nyack的一個佔地七十二公頃的莊園,建起了他的「密教烏托邦社區」(utopian Tantric community),紐約上流社會的一時之選均趨之若鶩。據稱在這個烏托邦內,「哲學家可以跳舞,傻瓜則被戴上思想的帽子」。一夜之間,Bernard名利雙收,他的成功就在於他將密教詮釋為主要關心性愛與身體愉悅的技術,指出人身是宇宙間最優秀的作品,性衝動是推動世界前進的動力。現代西方文化愚蠢地壓抑性愛,自我正確的清教徒們視性愛為墮落,使性欲變成了一種見不得人的動物本能,故絕大部分美國人看不到性愛的重要,沒有意識到它是人生和幸福的源泉。所以,Bernard要用東方的密教性愛來對治現代美國因壓抑、禁欲和自我否定而產生的種種社會疾病。 Bernard夫婦既用手術去除女性陰蒂包皮等方法增強婦女對性快樂的接受能力,又教導男人應當如何努力,使性愛中的婦女們感覺自己是王後。Bernard人稱「全能的奧姆」,性能力超強。據稱一對熟習他所傳密教儀軌的徒弟可以連續作愛幾個小時依然保持男人雄風不衰,女人欲望不減。Bernard和其徒眾的行為在二十世紀初可謂驚世駭俗,是十足的醜聞,既引發了周遭社會的強烈譴責,也招徠了媒體的狂熱追蹤,遂使密教在美國大眾想像中變成一種雖然傷天害理,但卻十分誘人的東西,這為日後密教與西方固有的性崇拜傳統結合,而被打上性愛魔術這樣一個注冊商標奠定了基礎。

第二個將西方性魔術與密教連在一起大肆宣揚而臭名昭著的美國人是Aleister Crowley(1875-1947)。此人自稱「巨獸666」,別人則稱他為「地球上最缺德的人」。他曾去亞洲學佛,對密教有所了解,同時對西方傳統的性魔術,特別是Paschal Beverly Randolph(1825-75)創辦的「東方廟會」(the Ordo Templi Orientis)所從事的秘密性崇拜運動也很熱衷。他宣稱所有正統宗教都是垃圾,只有太陽和它的代表—那話兒才是世間唯一真神。Crowley和他的同性戀伙伴、詩人Victor Neuberg一起鼓搗了一系列形式多樣的性愛修法,宣揚性愛的最終目的是要達到精神和物質兩方面的成功。Crowley視性高潮為使靈魂出竅,達到超感官的大喜樂狀態的手段。性高潮可以是獲取財富或者你夢寐以求的其它任何東西的途徑,只要你在高潮來臨的那一刻將你的意念專注於你想要得到的某件東西、或者想要做成的某件事情上面,你就一定如願以償。此外,Crowley聲稱修習性愛魔術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創造一個內在的、不朽的胎兒,以超越從娘胎裡帶來的道德缺陷,所以他自己在性高潮時能造就一個精神的、不朽的、類似於上帝的聖兒的誕生(the birth of a divine child)。Crowley宣揚的這些東西聽起來與密教沒有什麼關系,密教中也沒有任何與同性戀相關的東西,但他曾在東方修習密教的背景卻使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密教的魔法。與 Bernard一樣,Crowley和他怪異的性愛修法成為二十世紀初十分轟動的醜聞和大眾媒體追逐的對象,這使得密教愈益滲入大眾想像之中。他們對密教的重新解釋使得密教從一種秘密、嚴肅的宗教傳統漸漸轉化為一種專注於性高潮之完美的東西,並使它與西方的性愛秘法傳統越拉越近了。

密教成為「大喜樂崇拜」和「性瑜伽」蜂擁進入美國大眾文化是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經過Bernard、Crowley等人的改造,密教已與當時流行美國的文化反動(counterculture)和性解放、性革命非常合拍。直接、激進的密教給以暴力、毒品和濫交為標幟的六十年代經驗賦予精神上的和政治上的意義,為其合法化提供了幫助,故深得六 十年代人的青睞。1964年,Omar Garrison出版了十分暢銷的《密教:性愛瑜伽》(Tantra: The Yoga of Sex)一書,鼓吹密教性技巧是取得長時間性高潮和最大性快樂的最可靠的手段。通過修習密教瑜伽,男人可以連續作愛一個或多個小時,達到大喜樂。幾個世紀以來,基督教視性愛為罪惡,而密教則將兩性的結合看成是打開人生新境界的道路,故成為打擊基督教的偽善和假正經的有力工具,是對西方世界的一個十分及時和必要的治療。於是,密教像開了閘門的洪水一樣洶涌澎湃地涌入西方的大眾想像中,著名的藝人、樂師、詩人紛紛對這個富有異國情調的東方精神商標發生了積極濃厚的興趣。人稱「垮掉了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著名詩人之一Allen Ginsberg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視密教為打破美國中產階級令人壓抑的性道德觀的手段,視印度為不受壓抑、自發性愛的國家,與性壓抑、精神緊張、過分理性的美國形成強烈的對比。所以只有以暴戾、忿怒的色情女神Kālī為象徵的印度密教才可以將冷戰時期的美國從令人窒息的假正經中解放出來。Ginsberg將Kālī作為性解放運動的象徵,他寫詩以與凡人共喜樂的Kālī來譏諷還是處女的聖母瑪利亞,還將Kālī的形象疊放在自由女神像之上,將密教的色情女神與象徵美國認同的聖像合在一塊。在Ginsberg自創的Kālī女神像中,Kālī頸上所掛骷髏換成了世界各國的領袖,如華盛頓、羅斯福、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蔣介石等,腳下踩著的是跪著的山姆大叔的尸身。密教女神像轉化成了批判當時被認為是壓抑、腐敗的社會政治秩序的武器。通過對忿怒的色情女神Kālī的強調,密教為已經與性愛、女性氣質和幽暗失去了接觸的超級理智的西方世界提供了一帖十分及時的對治良藥。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美國「新時代運動」最紅火的年代,美國化了的密教成了這個五光十色的精神和宗教運動中的一個特別關鍵的因素。所謂「新時代 運動」實際上是不同的精神運動、生活方式和消費品的一個大雜燴,是從歐美玄學傳統和六十年代的文化反動中滋生出的一種異端宗教、東方哲學和神秘心理現象的混合體。在表面的雜亂無章之下,貫穿「新時代運動」的主題是「對個人的頌揚和對現代性的聖化」,即對個人自我與生俱來的神聖性的根本信仰和對諸如自由、平等、真實、自我負責、自我依賴、自我決定等西方現代性的幾個最基本的價值觀念的肯定。晚近的「新時代運動」還進而對物質的繁榮、理財的成功和資本主義也加以神聖化。與六十年代文化反動運動對物質享樂主義的否定形成強烈對比,新時代人轉而肯定物質享樂主義,尋求精神性和物質繁榮、宗教超越和資本主義商業成功之間的和諧結合,視物質財富的富裕為精神覺悟的一種功能。在這個大背景下,密教演變為肯定人類自身的神聖性、尋求感性與靈性、入世的物質享受與出世的精神喜樂的完美結合的精神形式,它從此不再是黑暗時代的宗教,而是寶瓶宮時代的最強大的宗教之一。它體現了對流行的基督教價值的文化反動式的反叛, 和對身體和感官大喜樂的頌揚。對於幾代新時代人來說,這種靈性和感性(肉欲)、出世的超越和入世的大喜樂的密教式結合代表了黎明前的寶瓶宮時代的本質。密教不再是一種危險的、違背常理的秘密崇拜,而是肯定人生、推崇肉欲的大眾宗教,是普羅大眾的一種感官的靈性(a sensual spirituality for the masses),是性愛和精神兩大王國的完美結合體。到二十世紀末,密教更發展成為性、精神、社會和政治等一切層次的自由的代名詞。按照新時代人普遍的說法,他們自然的性本能長期受到西方社會和基督教的扭曲的性道德觀的壓迫,幾個世紀以來,有組織的宗教利用人們的性負罪感來剝削他們,晚近的性解放運動還遠遠沒有成功地消除這種殘酷的遺產。因此,密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的精神道路,是解放我們受壓抑的性和重新整合我們身體、 精神之自我的手段。性解放是身體、意識和精神的整體解放。自七十年代開始,密教是西方所有社會和性解放的工具,不但女權主義者以密教女神Śakti和Kālī為象徵,同性戀者也聲稱二千年來受到了西方宗教的壓迫,必須拿起密教這個武器來為自己爭取解放。這一切的發生正如福柯後來所說的那樣,現代西方並沒有徹底地解放性,而是將性推到了極端,達到了過分和越軌的極限, 直到摧毀所有法律、打破所有禁忌為止。而正是這種對極端的不懈追求才使美國式密教大行其道。

正當性在美國已經成癮、疾病和變態時,形形色色的外來密教上師紛紛在美國粉墨登場,繼續鼓吹密教是一切解放最有力的手段,將性解放推上了一個 新的台階。在這批上師中影響最大,也最聲名狼藉的兩位是來自西藏的仲巴活佛和來自印度的Osho-Rajneesh。仲巴活佛本是青海玉樹屬噶瑪噶舉派的蘇莽德子堤寺的第十一世活佛,五十年代末流亡印度,後入英國牛津大學深造,七十年代初遠走北美,並很快走紅。他在卡羅拉多建立的那若巴學院曾為新時代人的精神聖地,他的著作《在行動中坐禪》(Meditation in Action) 和《剖開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等至今依然非常暢銷,以他所傳教法為靈魂的香跋拉中心今天遍布美國各大城市中。仲巴活佛短暫的一生中,智慧和癲狂都達到了極致,其行為之驚世駭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閱盡人間春色,獨享世上所有福報,吃肉、嗑毒、抽煙、喝酒,無所不為,身穿最華麗的西服、出入以大奔代步,常為世界頂級旅店精緻套房中的貴賓,飲食起居都有僕從小心伺候。他不但娶年方二八的未成年英倫少女為妻,而且他的美女弟子們還排著隊要和他合修密法,曾與他同床雙修的女弟子不計其數。他傳法時常常處於半醉狀態,不是自己先脫光衣服讓弟子們抬著轉圈,就是要求弟子們一起脫光衣服,誰稍有不從便不惜用武力迫其就範,由他主持的法會常常演變成群交派對。他傳法時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將覺悟比喻為性高潮,將發菩提心比喻為撩撥心識之陰蒂。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一位酒鬼、瘋僧,卻得到了包括著名作家Alan Watts, W.S. Mervin和Ginsberg在內的一大批相當有檔次的美國弟子們的頂禮膜拜,被視為上個世紀最富創意、最理想的密教上師。像藏傳佛教傳統中的其他著名瘋僧一樣,仲巴活佛實際上是一位聖僧,他那些瘋癲的行為不過是游戲、是善巧方便,目的在於振聾發聵,給弟子們當頭棒喝,領他們走出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的誤區。仲巴活佛認為過分執著於精神性和宗教,從而使自我變成另一種可得意之物,這是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他要用瘋狂、激進的純物質享樂主義行為來把它喝退 。遺憾的是,仲巴活佛的這番努力顯然矯枉過正,他的弟子們不但沒有走出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的誤區,而且還堅持把這種主義進行到底,將精神的超越作為瘋狂追求感官和物質享樂的借口。譬如密教的性愛是精神的、神聖的,所以他們不管如何追求性愛的大喜樂都是無可指摘的。仲巴欽定的衣缽傳人唯色丹增明知自己已經感染了愛滋病毒,還繼續與他的多位弟子—情人們共修大喜樂 ,以致將這致命的病毒至少傳給了她們中的一位。這正好應驗了仲巴活佛再三的警告,修密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來自印度的Osho-Rajneesh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美國最臭名昭著的密教性愛上師,他是二十世紀後期最初幾位在美國消費者文化中成功販賣他們打上自己商標的新密教(neo-Tantrism)的印度上師之一。Rajneesh的新密教在美國的傳播使密教傳統成功地完成了商品化和商業化的過程。到八十年代,激進的性解放已近尾聲,代之而起的是性的商品化,這是資本主義向現代文化所有領域擴展的更大的社會經濟過程中的一個部分。Rajneesh提供了西方人想象中的密教所擁有的所有東西:一個確保靈魂覺悟的免費愛情秘術, 一個令人激動的激進社區。1931年Rajneesh出生於印度的Madhya Pradesh,年輕時多次體驗過不同形式的大喜樂,二十一歲便完全覺悟。曾在大學教哲學,六十年代後期開始招收徒弟, 傳授他的精神體驗,鼓勵弟子們沉溺於一切肉欲,嘲諷印度的民族英雄甘地是受虐狂式的沙文主義性倒錯者。1971年,他在印度的Poona建立了一個新的烏托邦社區作為一種新文明的種子,並 很快成為一個非常高盈利的新文明,也很快因財政和法律問題與印度政府發生衝突,迫使Rajneesh於1981年攜大批弟子逃亡美國。自稱為「美國等待已久的彌賽亞」,Rajneesh很快在 Oregon的Antelope購置了一塊方圓六萬四千公頃的土地,開始與他的弟子們一起營造自己的新城和理想社會Rajneeshouram。這個社區很快變得非常的富裕,存在四年間的總收入竟高達一億二千萬美元。但很快與周圍的美國本地居民發生激烈衝突,1986年美國政府以其違反憲法規定的政教分離原則為由,取締了這個社區,Rajneesh和他的弟子們受到種種不同的指控和調查,Rajneesh最終於1987年被驅逐出境,在沒有其他國家願意接納的情況下不得不返回Poona。儘管如此,Rajneesh的弟子遍布世界,他的影響即使在他於1990年去世之後依然不減,成為一個全球高科技運動和商業經營的國際性偶像。

Rajneesh鼓吹一種沒有宗教的宗教,一種道德的無政府主義,一條超越傳統道德觀、超越是非的道路,一種明確排斥所有傳統、教條和價值觀的宗教 。他認為人類的一切痛苦來源於扭曲的社會關聯,即家庭、學校、宗教和政府等文化體制對每個個人的程序設定,人類的自由和解放只有先解構所有這些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程序設定才有可能。為了幫助他的信徒們解除這些設定的程序,他設計了一系列瑜伽、觀想和其他心理—身體合修的方法,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些被他貼上新密教標籤的修法。而要學到這一套修法,信眾們必須付出昂貴的代價,為期三個月的整套重新平衡程序法要價七千五百美元。Rajneesh稱他的新密教是一種終極的反宗教,是一種不需要嚴格儀軌,不需要任何清規戒律的精神修法,其目的只在於將個人從所有束縛中解放出來。密教是自由,密教是解放,密教不分好壞、不分善惡地接納一切,密教是對人欲、激情的終極肯定。密教接受性衝動,並視其為人性最強的力量。如果性愛被徹底地整合和吸收,則將成為人類最強大的精神力量。佛陀、耶穌之所以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就是因為吸納了性愛。所以,Rajneesh所傳修法很多與群交有關,他稱此為一種「強化治療」,使人通過強烈的發泄導引出意識的轉化和昇華。密教修習的終極目的是徹底的自我接受、自我實現,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最便宜方法就是性愛瑜伽。一旦你釋放了受壓的性欲,你就會發現自己早已完美無缺、早已神聖靈通。既可以沉溺於肉欲的快樂和滿足,又能夠獲得徹底的自由和即時的聖化,Rajneesh的新密教看起來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自我一代」(Me generation)和八十年代的「權力一代」(Power generation)的最合適的精神表達。

網上大喜樂與後資本主義文化邏輯

密教和密教性愛的神話在數據化的網絡時代繼續膨脹。通過網絡組成的全球化的虛擬密教社區,打破了地理邊界、年齡、性別、種族、社會階層等所有局限。不管你生活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你都可以和生活在地球另一個角落的人們一起供養本尊、崇拜神靈,舉行密教法會、交流精神體驗、同修大喜樂。美國式的密教,或曰「精神的性愛」,通過網路輕而易舉地佔據了全球市場。在人類歷史的第三個千年開始的時候,密教看起來是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後資本主義社會的最理想的宗教。

如韋伯所言,早期資本主義的建立與新教倫理關系至深,人們崇尚的是勤奮、節儉和禁欲。而今天的後資本主義社會則以大眾消費和市場化為主要特徵,崇尚肉欲的滿足和享樂主義。資本主義市場邏輯滲透到所有文化領域,從藝術到政治、宗教都成為可以買賣的商品。宗教早已成為精神超市中明碼標價的消費品,信仰者可以自由挑選最適合於自己的宗教形式,拼合成為完全屬於他們個人的精神信仰。後資本主義時代人對任何重大、統一的世界觀和人類歷史的宏大敘事普遍失去信仰,其美學品味趨於欣賞強健體格、震撼價值、即時滿足和大喜樂體驗。在後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中,身體不再是罪惡和欲望的載體,而是喜悅、享受和滿足的來源。美式密教與這樣的文化大背景顯然極為合拍,首先新密教拒絕一切傳統的宏大敘事和既定的意識形態,公開擁抱消費者文化的激進的多元主義、Heteroglossia和自由拼湊;新密教來源於一切文化傳統之神聖遺產,是一種不受體制限制的普世傳統,密宗性愛是適合於普世大眾的不分宗派的神聖性愛。其次,作為後資本主義時代的產兒,新密教也推崇強壯、享樂和震撼的審美觀。按仲巴和Rajneesh的說法,普通人都深陷於為主流教育、政治和宗教所創造出來的社會關係的運行不良的模式中,將我們從這些破壞性的模式中解放出來的唯一途徑是密宗的強烈震撼策略,即以非法的性愛、或對食品、毒品和狂野派對的沉溺作為對現世的道德法律的明確違背 。這樣做的目的是要打破我們理解現實的一般方式,將我們設計進一種脫離塵世一切束縛的終極的大喜樂狀態。

當下美國人對密教的吹捧更加玄乎,密教甚至被稱為「未來的科學」、「政治變革的引擎」,密教將在這個千年中重新將人類團結在一個新的精神民主體制中。密教的未來就像是女人的最佳性高潮,它沒有極限。密教是一種廣大的精神體驗,像海洋一般、奇妙和不可預知。密教是一個精神性的商標,它可以將享樂與超越、自我實現和塵世的富足奇 妙地統一起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事實上,作為一種最激進、最違背常理的精神形式,密教踐踏了所有的禁忌,打破了所有的社會限制。但正如自稱為「後色情現代主義者」的色情明星Annie Sprinkle用密教性愛的現場表演作為從所有對性的限制和社會禁忌中獲得解放的工具一樣,密教看來真的就是生活在當下這個以激進的性、暴力、違犯戒律為標幟的時代的美國人獲得精神解脫的最合適的道路了。

總而言之,眼下人們心中的密教形象是東方和西方、學術界和普通百姓之想象的一個複雜和綜合的創造。密教實際上是一個變化多端、極不穩定的範疇 ,其意義或隨特定的歷史時刻、文化氛圍和政治環境的變化而變化。而我們對密教的看法的改變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們自己不斷變化中的道德觀和性觀念,從這個角度來說,密教無異是觀照我們自 己心理的一面鏡子。通過對密教在美國被接受、改造和重新創造的歷史過程的了解,我們可以對百年來美國人的心路歷程,特別是性觀念的變化、發展有一個總體的把握。而美國人對精神的物質享樂主義的揭露和批判或可引以為前車之鑒,對目前國人中間出現的相同傾向予以警惕和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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