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5日 星期六

張建木:佛教對於中國音韻學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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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豆瓣網》〈佛學文獻小組〉Buddhist Literature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7876391/

古代印度人在語言學方面的成就是舉世無匹的。伴隨著佛教的輸入中國,有一些印度語言學的知識也介紹過來。研討這一門學問的不但有唐朝智廣《悉曇字記》這樣成部的著作,在一般的佛書中也常常有片段的論列。如玄奘法師所譯的《瑜伽師地論》卷二曾以「補盧沙」為例說明梵語的「七言論句」,也就是名词的七個變格。《瑜伽師地論》卷八十一曾說到「圓滿句」與「不圓滿句」的定義。中國佛教徒自己的著作中,也經常可以看到這一類的叙述,如義淨法師的《南海寄歸内法傳》卷四「西方學法」章和慧立的《慈恩法師傳》卷三都曾經介紹過「聲明」的梗概。又如玄奘法師的高足弟子窺基的《大乘法苑義林章記》卷二曾提到過梵語的「六合釋」(SatSamasa),還有他的《唯釋樞要》也談到過「蘇漫多聲 Subanta」。
但是,可能是由於梵語和漢語在語法方面相去太遠,雖然在佛教的著述中有這一類的介绍,但在漢語的語法研究上並没起過什麼影響。而影響最顯著的乃是在音韻學方面。中國正式的史書中關於這一方面的記載最早的是《隋書經籍志》,這部書中有幾句話是:「自後漢佛法行於中國,又得西域胡書,能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而義廣,謂之婆羅門書。」而在《經籍志》的目錄中還錄有《婆羅門書》一卷,可是這一卷書久已失傳,内容如何現在已經不可知了。在《隋書經籍志》以前,梁朝慧皎的《高僧傳》也有過這類的記載。該書第七卷慧睿傳中說:「陳郡謝靈運篤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達解。乃咨睿以經中諸字,並眾音異旨,於是著十四音訓叙。條例梵漢,昭然可了,使文字有據焉。」謝靈運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流的詩人,他在當時的士大夫中威望很高,由此也可以看出這門學問當時在社會上是如何被人重視。
中國文字是由象形文字發展起來的,假如沒有外來的影響,對於聲韻方面的研究自然會比較忽略。而這一門學問却正是佛家所最重視的。宋朝的歷史學者鄭樵所著的《通志七音略》的序文說「釋氏以參禪為大悟,通音為小悟。」由這話可以看出聲韻之學在佛家學術中所占的地位。這樣有深厚根基的學術輸入中國,給中國文化注入新的血液。咱們可以說,由於梵語的語音學知識的輸入,中國的音韻學才奠定了基礎。
我想佛家對中國音韻學最重要的影響有以下幾方面:一、四聲,二、字母,三、等韻圖表。現在分述如下:

一 四聲
四聲的學說起於齊梁之間。《南史陸厥傳》說:「永明末,盛為文章。……汝南周顒善識聲韻。(沈)約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又說:「時有王斌者,不知何許人,着為《四聲論》,行於时。斌初為道人(案,古代和尚也稱道人),博涉經籍,雅有才辯,善屬文,能唱導。」《梁書沈約傳》說:「約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之作。」為什麼當時產生了四聲的學說,在下面我只想介紹一下陳寅恪先生《四聲三問》(見《清華學報》九卷二期)的說法,並略加議論。
所以適定為四聲,而不為其他數之聲者,以除去本易分别,自為一類之入聲,復分别其餘之聲為平、上、去三聲。綜合通計之,適為四聲也。但其所以分别其餘之聲為三者,實依據及摹擬中國當時轉讀佛經之三聲。而中國當日轉讀佛經之三聲又出於印度古時聲明論之三聲也。據天竺韋陀之聲明論,其所謂聲(Svara)者,適與中國四聲之所謂聲者相類似。即指聲之高低音,英語所謂 Pitch accent 者是也。韋陀聲明論依其聲之高低,分别為三:「一曰Udātta,二曰,Svarita,三曰Anudatta。」佛教輸入中國,其教徒轉讀經典時,此三聲之分别當亦隨之輸入。……中國語之入聲皆附 k, p, t 等輔音之缀尾,可視為一特殊種類,而最易與其他三聲分别。平、上、去則其聲響高低距離之間雖然有分别,但應分别為若干數之聲,殊不易定。故中國文士依據及摹擬當日轉讀佛經之聲,分别定为平、上、去之三聲。合入聲共計之,適成四聲。
為什麼四聲之說在齊梁間成立呢?陳先生說:「南齊武帝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子良大集善聲沙門於京邸,造經唄新聲。實為當時老文審音之一大事。在此略前之時,建康之審音文士及善聲沙門討論研求必已甚眾而且精。永明七年竟陵京邸之結集不過此新學說研求成績之發表耳。此四聲之成立所以適值南齊永明之世,而周顒、沈約之徒,又適為此新學說代表人物之故也。」
陳先生這篇文章發前人所未發,持論可稱精闢。他還有一些其他論點,現在不一一徵引。由陳先生所引的證據來看,四聲之說很可能是轉讀佛經聲調的影響而成立的。但說聲調之所以定為四個而不為其他數目,係依據韋陀的三聲,這話恐怕有些問題。我個人的想法,四聲的說法雖然極可能是受到轉讀佛經聲調的啟發而成立,但不會是連數目都照抄。所以定為四聲,乃是反映當時的實際語言情况。當時雖然各地聲調不一致,但在比較通行的方言中必定包含四個聲調,而不是較多或較少。這事實從《切韻》所表現的語音系統和當時的其他文獻中可以充分證明。若如陳先生所說那種硬性規定、完全出於人工的四聲論,是不可能流行,更不會持久的。

二 字母
中國音韻學中所提到的字母之學,實際上即是字音開端的輔音的分析和研究。上古的中國人對於字音的分析不甚注意。到了六朝時,由於梵文的音理已為一些讀書人所熟知,因此產生了「雙聲」、「叠韻」的名目。由於作詩押韻的關係,「韻」的研究較早就發達起來,有成部的韻書來表明。但「聲」的方面還没經過系統的研究。直到唐末才有「字母」出現,而這些字母却是和尚創製的。陳澧《東塾讀書記》說:「自漢末以來,用雙聲疊韻切語。韻有東、冬、鐘、江之目,而聲無之。唐末沙門始標舉三十六字,謂之字母。」
鄭樵《通志藝文略》和王應麟《玉海》都著錄過守温三十六字母圖。明朝和尚真空的《篇韻貫珠集》却說唐朝的和尚舍利造三十字母,後來守温又增加了六個。宋朝祝泌《觀物篇解》所附《皇極經世》解起數訣曾提到胡僧了義的三十六字母。《皇極經世聲音圖》上官萬里注也說「自胡僧了義以三十六字為翻切母,奪造化之巧」。雖然有這麼多歧異的說法,但有一點可以看出,即是這些字母是和尚創造出來的。
目前多數人所承認的即是先由守温造出三十個字母,後來又有人增加六個。敦煌千佛洞曾發現了好些個韻學殘卷,現收藏於倫敦大英博物館和巴黎國家圖書館等處。其中一個残卷寫著「南梁漢比丘守温述」。現在把原文抄錄如下::「
唇音 不、芳、並、明
舌音 端、透、定、泥,是舌頭音。 知、徹、澄、日是舌上音。
牙音 見(君)、溪、群、來、疑等字是也。
齒音 精、清、從是齒頭音。 審、穿、禪、照是正齒音。
喉音 心、邪、曉、是喉中音清。 匣、喻、影亦是喉中音,濁。
這比較後來「等韻图」上所見到的三十六字母,缺少非、敷、奉、微、床、娘六類,這六類一般人認為是宋朝人所增添的。
至於這一套字母的來源,最初不少人認為是出於《華嚴經》。這恐怕是由於華嚴字母最為一般人所熟悉的緣故。最通行的《禪門日誦》就收錄了華嚴字母,而且直到現在還有不少和尚能唱華嚴字母。但若是說三十六字母出於華嚴,並没有任何證據。譬如清代學者錢大昕就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在《十駕齋養新錄》中說:「唐人所撰之三十六字母,實採湼槃之文,參以中華音韻而去取之;謂出於華嚴则妄矣。」《涅槃經》是六朝以來一部很受重視的經典,而且不少作釋疏和研究語言文字的佛教學者都徵引過這部經,如玄應《一切經音義》全部收錄湼槃經字母,《瑜伽師地論》遁倫記說:「今准湼槃經文字品三十五名為字體。」又惟淨《天竺字源》說:「今依文殊問字母經及湼槃經略明一二。」因此,說字母出於湼槃經也許能得到更多學者的承認。但是,我總覺得作字母的人把經典拿來作個參考那是完全可能的,但不必說字母出於那部經。收錄字母的佛經不限於《華嚴》、《湼槃》兩種,而且在唐朝「聲明」還是一門活的學問。因此,假如没有明文,不能認為作字母的人只根據某一部經典。

三 等韻圖表
大約自唐代開始,中國產生了一些「等韻圖表」。這些圖表是根據切韻的音系分析聲、韻和中介元音等音素,以聲為經,以韻為緯,縱橫排列而成。這個辦法導源於《悉曇章》,也就是悉地羅窣堵(Siddhirastu)。智廣的《悉曇字記》說:「悉曇十二字為後章之韻,如用迦字之聲對阿、伊、歐等十二韻呼之,則生得下迦、機、鉤等十二字;次用佉字之聲,則生得佉、欺、丘等十二字,……」不但在體制上可以看出等韻圖與《悉曇章》很相似,在文獻中也可以找出適當的證據,可以證明這類圖表最初是佛家的東西。宋朝張麟之《韻鏡》序说:「韻鏡之作,其妙矣夫。余年二十,始得此學字音。往昔相傳,類曰洪韻,釋子之所撰也。」鄭樵《通志七音略》序說:「七音之作,起自西域,流入諸夏。梵僧欲以其教傳之天下,故為此書。」又說:「臣初得《七音韻鑒》,一唱而三嘆。胡僧有此妙義,而儒者未之聞。」《宋史藝文志》載有守温《清濁韻鈐》一卷,現在推測恐怕是一部等韻圖的著作。敦煌唐寫本守温韻學殘卷載有四等重輕例,其分等與《七音略》和《韻鏡》完全相合。《宋史藝文志》有釋元冲《五音韻鏡》一卷。《玉海》載有宋僧宗彦《四聲等第圖》一卷。上面所舉的幾部等韻著作由著者的名字就可以知道是屬於佛家的。還有《四聲等子》一書,據陳澧說即是《四聲等第圖》的異名,顧實則以為即是《龍龕手鑒》的作者遼僧行均所作(見顧氏所著《四聲等子》書後)。這些話雖然未可盡信,但很可能這部著作出於佛教僧侶之手。不但最初的等韻圖出於佛家,到後世仍然有不少傑出的等韻學家是佛教的出家人,如明代的和尚真空、清初的和尚宗常都對等韻之學作出過相當的貢獻。
由等韻書中所用的術語也可以看出與佛教的淵源。《韻鏡》和《七音略》都有四十三轉,這個「轉」字即出於佛家。慧皎《高僧傳》卷十三說:「天竺方俗,凡歌詠(法言)皆稱為唄。至於此土,詠經則稱為轉讀,歌贊則號為梵唄。」日本和尚空海在悉曇字母「迦、迦、祈、雞、句、句、計、蓋、句、皓、欠、迦」等十二字之後加注說:「此十二字者,一個迦字之轉也。從此一迦字門出生十二字。如是一字母各出生十二字,一轉有四百八字。如是有二合三合之轉,都有三千八百七十二字。」
在中國古典的聲韻學範圍中,在審音方面以等韻之學為最精細。但如果没有佛家的影響,這一門學問是不會產生的。
主要参考書:
(1)羅常培:《Indian Influence on the Study of Chinese phonology》(Sino-Indian studies Vol.1, part3.)
(2)趙蔭棠:《等韻源流》。
(3)方毅《國音沿革》吳序。
(本文是為參加印度紀念佛滅二千五百周年的活動而作的——豆瓣網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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