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3日 星期日

一百年來的閩南系臺灣話研究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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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部落格《河落人--海洋的子民》

http://www.im.tv/Blog/1843385/228765

資料來源 : 台語天地 http://www.olddoc.idv.tw/chiaushin/shiuleh-11.htm

2009/8/4 00:30

一百年來的閩南系臺灣話研究回顧

吳守禮 著
(Last updated Apr. 02, 2003)

前言
筆者出生臺灣臺南市,今年望九,因此用一百整數來談談首揭題目。 一百年平分,恰好日據時期五十年,脫離殖民生活亦五十年。回想起來,雖然斷斷續續,自從開始追蹤母語的來源以來,已經有六十年以 上。在這期間,一直還沒解決的問題、疑問真有一籮筐之多。現在就 趁著臺灣語言發展學術研討會徵文的機會,自選這個題目,列舉出來向大家請教。或許是沒有系統的流水帳,有重複亦有前後不一致,有 請了解筆者是跨過兩個國度,做了三代的順民,此篇只可以充當一種概括性的備忘錄而已。

正名
先談正名。「臺灣話」這個名稱不知道犯了甚麼忌諱,在有些場合一定要改稱「閩南話」。不錯,閩南系的臺灣話來自福建閩南。在漢語方言分類上,臺灣方言曾經隸屬閩南方言。閩南方言可以包括臺灣話在內。可是請看福建漢語方言來自中國中原的河水、洛水之間,河洛地區確曾有「河洛方言」,著錄在正史藝文志。千百年來福建語逐漸和北方話分裂脫節,至少在文獻上筆者沒有看過有人稱「河洛話」, 只知先有「閩語」之稱後分閩北、閩南。(不談近年再分閩東、閩北) 。同樣道理,臺灣話由閩南過臺灣之時雖然起初與閩南方言維持等質性,但在這四百年來一再、再三的受過外來政權的統治,難免吸取外來語,再加上自身的孳乳代謝,在環境中產生新詞等,確實和中土的閩南方言之間呈現分裂現象。怎麼不能稱「臺灣話」?
近百年的前五十年,日本政府稱住在臺灣佔大多數的漢民族所講的語言叫做臺灣話,前此清朝人著書立論亦已有「臺灣方言」的稱謂,臺灣光復當初國語推行委員會主任音韻學專家呼籲「恢復臺灣話」,並不說叫「恢復閩南話」。廣播電臺的閩南語節目,因為我想學泉州腔覺得非常珍貴、感謝,但在廣播效率上它已經和民情脫了節,濃厚的泉州腔,與臺灣腔有一段的差距。是不是因為聘用新來自閩南泉州人員擔任工作?所以叫做「閩南話節目」,存疑之一。

臺灣話的別名
顧名思義,臺灣話因地得名,廣義的臺灣話,應指所有住在臺灣島上的人所操的語言。狹義的,向來多指閩南系漢人所操的語言,因為他們佔臺灣人口的大多數。原則上包括客家話,但客家人口少,方言差異大,通常仍稱「客話」。日治時代因客家人源自廣東,故多稱「廣東話」。近年來聽說學術上「臺灣話」之名應該還給原住民,不無道理 。這些醞釀中的新涵義暫時擱在一邊,姑且撿起筆者一生中所聽過看過的幾個臺灣話的別名談一談,有的是關於來源的雅稱、有的是外人所賦予的綽號變成別名。
一、 福建話:閩南系台灣人多來自福建省。因此日據時代,稱做 「福建人」,是與「廣東人」(即客家人)的相對稱。後來改稱「本島人」,都是因於地緣的稱謂。
二、 福佬話:「佬」字在廣東話裡指「男子」,「福佬」二字起初可能用如「福人」「福建人」,到了客語裡就不同了。客語稱小偷叫 「賊佬」,稱啞巴叫「啞佬」。「福佬」自是帶出「討厭」、「壞」的貶 義來。不過後來「佬」字的「人」義淡化必須再加「人」字成「福佬人」,指福建人。再後來,連福建人、閩南系臺灣人都忘記「福佬人 」是外族對自己的貶稱而竟亦自稱「福佬」。有一本書叫「福佬話語法」,到現在還不知道是客家人或閩南系臺灣人著作的。
本來「福佬」二字,閩臺字音 [hok4 lo2], 客家音 [huk4 lo3]。臺日大辭典收「福佬」,注音 卻作 [ho5 lo2]。這注音的連讀變音成 [ho7 lo2]的才是實際語音。這語音可能是由福佬二字訛變出來的,可是音與字脫節。既已脫節人人都可以按著自己的語感作方塊字的表達。 於是出現了河洛話、鶴佬話等發音相近的名稱。這是筆者追蹤 [ho7 lo2]一詞的來源的起點。
三、 河洛話:這稱謂是因為傳說閩南人多來自中國中原河水、洛水一帶,所以日據時代愛好臺語的研究家提議用「河洛」[ho5 lok8]代替「福佬」[hok4lo2]。字面既能表達淵源關係,語音上近似 [ho7 lo2]。河洛的「洛」[lok8]字,以「各」為聲符,從「各」的字如「落」字在語音轉讀 [loh8 ] 就與「佬」字字音接近了。福佬是外人對閩南人的 貶稱,河洛人可以是閩南人思源的自稱,可是筆者孤陋寡聞,終生一 度涉獵福建志書,未見「河洛語」的名稱。正史上藝文志確實著錄「 河洛方言」。現在的閩南臺灣方言保存古代的河洛方言到什麼程度是 值得探究的問題,名稱上「河洛」只能表示來源。
四、 鶴佬話:新近出版的「客話辭典」(中原週刊社)收載「福佬人 」[hok8 lo3 ngin3]一條,謂指閩南人,並注明「福」[hok8]這音在客家人來說是外來語,查「福」字 客音是 [fuk8]。耳聽上,閩南的「福」[hok8],客家人聽成同音字的「鶴」[hok8]與「福」音字脫節,遂出現用「鶴佬」二字指福建人。這是筆者所了解的訛變的過程。所以「鶴 」只是表音而已。後竟把「鶴」字讀成語音 [hoh8] ,這就與 [ho7 lo2]語音接近,諧音,而在「河洛話 」這個想當然的有歷史性淵源關係的雅稱還沒有被提起以前,有人願意將無意義的,外人所加的貶稱「鶴佬」(←福佬)接受過來自稱了。 這不是自侮嗎?連同前五十年的日治時代,筆者除了在圖書館的雜誌 架上,瞥見美國的世界地理雜誌,有關福建民俗報導文中出現「鶴佬 」一詞以外,一直不再見到有人用「鶴佬」二字來表達[ho7 lo2 ]。總而言之:福佬 [hok4 lo2]的閩臺音變客家的「鶴佬」[hok8 lo2],再一變成閩臺音的 [hok8 lo2],這過程是無疑的。
五、 學佬話:接受筆者詢問 [hoh8 lo2 ue7]用客家話怎麼寫時,一位客家朋友,答出「學」字,不提到「福 」字也沒想到「鶴」字。其實「鶴」「學」客家語音同為 [hok8],和閩南話「福」字的連讀變音完全一致,都是表音字。──「 福」字在客家語中音字脫節後,據語感填寫出來的表音字,與字面上的字義完全沒有關係。臺灣人竟自稱「福佬」「鶴佬」不就是自貶自侮了嗎?。
六、 貉貉(ㄏㄜ ˊ ㄌㄜˋ)[ho5 lo2]?貉佬?有人提出這字,想由此找尋 [ho5 4 lo2]的根源。是不是認為福建上古土著有「貉」一族,不得而知。查「貉」字臺語音有 [hok4] [lok4]等音,與「福」字同音型 ,國音「貉」(ㄏㄜ ˊ)[ho5]諧「河」的閩南音。這裏面好像潛在一大學問,是不是當年客族南來和「貉」族接觸時受到迫害,斥罵「貉」佬?諧「福」佬?現在還傳說「貉佬」[hok4 lo2] (諧「福佬」「河洛」「鶴佬」)一詞在客家社會裏猶如閩南的「虎姑婆」故事一樣,有嚇唬小孩的作用。這就要由何時客族在福建和貉族(?)接觸的時代開始考證了。近年新進學者主張臺灣人要認同平埔族,是據「有福佬公,無福佬嬤」一句加以闡明的。 這倒有歷史事實擺在眼前不是單靠字音的相似立說。貉貉 [ hok4 lok4] 則事跡渺茫了,可以借助人類學之研究來追蹤究 竟如何?
七、 仡佬、犵狫。「犵狫」是古蠻族之一,「仡佬」則是見存少數民族名。有人把「仡」「犵」和客家的「客」[hak4]客音 、[k' e] 台音或「福佬/鶴佬」的「福 」[hok8]/「鶴 」[hoh8]連在一起討論,因為從「乞」的字有 [kit] [huk] 等音,既和「客」又和「福 、鶴、貉」有音似關係。這些談起來像玩弄字音遊戲,恕不多談了。 但願提出福佬話「貉」源說的人士能把「貉」、河洛的「河」、「仡 」、「犵」,客家的「客」等,和淵源關係,逐一加以證通,卻是閩學上的一大創舉。
談一百年來臺灣話的遭遇、研究。到前年為止,這一百年恰好可以分為前五十年後五十年。前是日本帝國主義統治殖民地臺灣的時期,而且歷史上已經結束了。後半是中國國民政府收復臺灣,在語言政策上有些延續日本模式的時代,臺灣人有的說是被迫學習中文。筆者個人感受不同亦覺得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未光復前我相信已學會了比大多數中國人還接近標準中國話的中國音。(不能引以為豪,只能後悔)當 時只是用來讀書而已,少有實際會話的機會。不過光復後不但應付得來,還參加推行國語吃國語飯。可是呢,五十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發覺我的口音不只是走樣,根本行不通了。此事暫且擱下,後面再補說。
語言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必要不可或缺的工具,施授教育上尤其重要。查過前半期日人所遺留下來的編著成果,都可以體會到他們的 努力真是千辛萬苦。相對地光復了五十年後還有人還把「伓知影」( ├ ㄗㄞ ㄧˋ)寫作「莫宰羊」等等差之天淵了。雖然有西洋宣教師比日本人早一步編好了一些臺灣會話書、字典與其他白話字刊物奠定了學臺語的基楚,究竟臺人日人是不同語族,日本人的辛苦有加無減。著書不但對當時施政及被管轄兩方面的人都有用處,即使在其歷史使命結束後的今日,似還有剩餘價值存留著。近些年來,無論粗淺的日臺、臺日會話或大部頭的字典,多種研究臺語的日文書多由書局影印供應。由這一點可以明白日人遺留下來的,除了怨恨以外亦有對臺灣人有益的地方。至少在追求母語時有用,誰亦沒想到在日本投降時已變成廢物的臺日會話書,在這後半五十年的末期,居然重新產生 利用的價值。
為甚麼會出現上述的現象呢?個人認為:都是因為臺灣話和其所自來 的閩南話千百年來,大都靠著口頭傳授而書本上的著作流傳比較少的緣故。因此,要收集臺灣話的資料,幾乎等於尋找日文資料,本土的主要資料只有「歌仔冊」而已。
再談後半期的臺灣話的消長。在前半五十年的末期,被認為瀕臨滅絕的臺灣話,其實亦沒那麼嚴重,不過好哉是脫離了日本的同化政策。 從恢復母語的實際情形來看,較嚴重的止於臺北市。至於臺灣南部似較和緩,這種情形只要看看來自大陸住到中南部去的子弟有的能講一 口流利的本地話,而跨兩個時代住在臺北市,自幼時少用本地話的本土子弟反而相形見拙了,就可以明白。
戰後初期,國語推行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觀察臺北市的語言環境之後 即時撰寫「臺灣音系還魂記」「怎樣從臺灣話學習國語」「何以要提倡從臺灣話學習國語」等文,這些都是因為了解臺灣話與國語在方言 上是姊妹方言,發音音系具有規則性的對應關係,所以理出條例因勢利導。其實在前半期末遭受日本國語同化政策把臺灣話忘記得差不多的臺灣青、少年,回歸後學中國國語,並不需要像日本人編了那麼多的會話書,很快恢復臺灣話,學會了中國國語。官話方言與閩南系臺灣話是姊妹方言嚜。我不知道是不是因這種關係,不久國語推行委員會被裁撤了,這又是一個不能了解的問題。我的看法是:因為受過日本國語教育的「遺毒」的人,誰都知道「國語」的重要性,都尊重國家訂定的語言,都明白國語的建設是經營國家的大業,永無止境的, 並不是到市場、街上買菜講得通就算國語推行成功了。可是當年當政者之中似乎有人存有這種想法:只要大家能夠麻麻胡胡的彼此聽得懂就算了。是不是這類想法促成了裁併國語推行委員會?
許多年後我才發覺當年國語問題小叢書裏有一篇題為「論麻胡主義的國語教育」的文章。後來國語教育又進了一步,聽到臺灣有國語模範省的呼聲,但國語推行委員會終於又恢復了。這中間,記得大約十年前,就如前五十年的日治中期,臺灣人青年發動中國式臺灣白話文運動,同時討論臺灣語文的建設(但是曇花一現)一樣,這一次是產生鄉土文學的製作。相關地興起母語運動,來配合製作有十足鄉土味的文藝作品,一面亦聽到許多年前國民教育中仿效日本的國語教育的高壓 政策,採取禁用臺語施行罰則,覺得不無因果關係。
因為受到母語運動的影響最近我有機會重溫四十多年前收集而來的有關臺灣方音符號的書,忽然注意到當年國語會中出版的「臺灣方音符 號小冊」序文中說:「請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吧!未來通行臺灣全省的是甚麼語言?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是主張消滅方言的。世界上各先進文化國都有研究方言的機構……」發表這言論的朱兆祥後來離開臺灣 ,客死異國。
朱兄身為國語推行委員兼會中方言組主任,富於國語觀念。記得民國三十八年之頃朱氏印出「國臺音系合表」時,特別提出中國國語的紀元問題,即在書後識語說「國語紀元」「紀念劉獻廷誕生三百年」這類文句,家藏原件現已佚失,據查,劉獻廷的生卒是一六四八~一六 九五年,則民國三十七年正當誕生三百年。劉獻廷:出生清初──承 明末西學東漸後,習華嚴字母參蠟頂(今作「拉丁」)據以作新韻譜而以四方土音填之,而以口頭印正。全祖望推許備至,朱兆祥則更加崇仰推為國語開山。
另一種例子則是忠心耿耿,上書建言卻終不見採用。某委員向某部會提出以培養「國語觀念」為第一項的十項建議,過後該委員就再也不被通知開會。是不是觸了麻胡主義者的逆鱗,遭到排斥?不得而知。
不過在麻胡主義的領導下,後半期的半期以後倒是已經產生了本土的 文藝作家。這和日治時期,終戰前產生了幾位本土的日文文藝作家一 樣,要歸功於「國語」教育的成就,也證明了本地人多語文天才。另 一方面我們確亦曾目睹耳聽,因碰上麻胡主義而遭殃的例子。就是一小部分的人在國語推行聲中,裝聾作啞,忍心不學國語不改鄉音,嚴重的是,當教授的竟然向學生宣布說:「不要緊,聽了幾個月就習慣了」。這種情形在大陸上方言差不大的地域可能說得過去,學習者應付得來。在臺灣尤其是光復當初,本地學生注定只是遭殃的。當年國語推行員流傳著一句話:「台灣學生個個被要求口說標準國語,耳朵要能聽懂全國各地的方言」。這比起在前半期中受日本教育的人,在 小、中、大學教育未曾聽過聽不懂的日本方言,也沒有遭遇過方言教師的困擾。日本不是沒有方言,至少有東京、東北、京都、九州…… 等地的方言。
十多年前台北出現一個新名詞「台北國語」或「台灣國語」。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曾幾何時聽說台灣是國語模範省,國語會可以裁撤,卻又跳出一個「臺灣國語」,是不是指ㄓ、ㄔ、ㄕ/ㄗ、ㄘ、ㄙ;ㄢ/ ㄤ;ㄣ/ㄥ不分的藍青官話呢?乃至是不純熟的帶台灣口音的國語呢 ?還是把「血」(ㄒㄧㄝˇ)說成「雪」(ㄒㄩㄝˇ)等等。
國語會終於又恢復了,師範學校有國語課,國民學校禁說方言,一切配合得很理想。可是國語模範省裏出現「台灣國語」,這是人為促成的還是自然演變的?在本土化母語教育高唱入雲聲中,出現國語、台語雜糅的文字。一面有人提倡雙語教育。是能劃分界線各歸其純一, 或者是任憑混合下去,醞釀新語言,脫離大圈圈。報紙上報導,省級的某單位將依據實地調查記錄現行的活語言,來編字典作出新的標準。 如果實在依照這目標進行,那不是要反映藍青官話做為共同語,就是接受臺語化的國語了。若真的要實行起來,把前者藍青的官話升格為共同話的可能性比較大。
因而想起:記得數十年前,中央研究院有一位語言學專家發表一篇文章主張或表示「國語」是不能用「建設」培養的。而受到反駁後,透露說:那篇文章只是為著替一二位提拔他的前輩被攻擊不說國語而寫的。戰後面對著中國文化的領導人物,普遍不懂中國語音統一會所提供的國音常識,用他的方言來對待有國語學修養的人,還說得過去。 對於部份音韻學專家不過問國音字典的規定隨便攻訐「國音」令人惋 惜。事實上雖然我們尊重國語會的努力,會中的人光復當時已經自謙 「只是運動運動而已」。經過五十年的今天痛感「國語」確實是不能建設的。可是人家鄰國的情形呢?
再說大中國國語的今昔。五十年來的「中國國語」一名,在大陸由「 漢語」變「中文」,變「普通話」。在台灣則由國語、漢語、中文、 華語(文),近來聽說有人提倡用「共同語」或「共通語」。名稱搖動了,其實質可能在我不察之間也早已變了。
本來中國的音韻學家那麼辛苦考證古音,總希望一旦建立起來的中國 國音系統站在喜愛此道者的立場,希望能夠萬古不易維持下去。這理 想幻滅了。短短四五十年之間起了大變化。不是「音」本身的變而是 「音系」的遞嬗、混合?若依照某部會的看法,是不是要拿由華中移入台灣的藍青官話音系作為「藍本」,再多少加一些台語化的「國語 」,國語化的「台語」,產生所謂「台灣共通語」嗎?事實上已經出 現國台混合體的文體,此後要維持中國白話文的純粹性或者吸收台語 化的台灣國語文?依我看台灣白話文還在渾沌初開眉目未清之中,如不能著手「建設」共同語,就聽它自然演變,滾雪球,總會越滾越圓越大。
又想起十多年前海外的中文報報紙上,有一陣子登了好幾篇討論近代中國的國語運動的文章。就中有一篇指出兩岸在此事上各有一個敗筆 。一邊是用簡體字的問題,一邊是部分公務員不說標準國語,這只是 保守人士的議論而已。實際上簡體字以至拉丁化在大陸上即使有阻力 亦大為減少,不但顛不破還將要階而梯之由此達到全面拼音化的目標 。我只嗅到其氣味而已,還未見趨勢。不過「方塊字」的文字,如果 「白字」用得多了就容易轉入拼音字的階段,是福是禍,等著看「時 世」「人事」的轉移罷!
至於台灣的公務人員不說國語,那是光復初期的現象。當時的公務員多是來自大陸華中的人士,他們不稱國語多稱普通話,而且根本沒有國語觀念。現在已成為歷史的陳跡我才提出來講。他們的第二代多是來台後出生的、和早一步入台的子弟混成一體,產生一種 ㄓ、ㄗ 不分 ;ㄢ、ㄤ不分;ㄣ、ㄥ 不分的音系,如果真有「臺灣國語」(帶台灣色彩的中國話)的話可以用來指這一輩年青人的口音。其共同的特色 是沒有捲舌音的藍青官話。台灣話本來就沒有捲舌音,加上部分人排斥北方官話,教導不力,匯成名副其實的台灣國語。舉證:(一)近年 一再被年青人恥笑夾用捲舌音,才知大勢已去,而明白了他們確已養成「聽不慣」捲舌音的習慣。可惜我的舌頭已放不平了。(二)從教育界的語言專家聽來的消息,更加嚴重,年青人有的聽到捲舌音就待不住悄悄地走開。
推究其所以演變成這趨勢的道理,如今才知道由於大陸人文淵藪的華中人士不屑於講北方話。最近考察大陸回來的語言學家更能給證實: 魚肉之鄉華中的庶民,鄙視落魄的北方人,哪裏肯學北方話。
這才了解六十年前,中國的國語運動在大陸上失敗而來台灣一度發揮光大的道理了。我看這個成效,實際上亦是因為除了台灣人的子弟升學上必需要通過的一關以外,更是因為這些子弟的父母嚐過日本國語精神的「遺毒」促成的。
將近二十年前左右,筆者看到中國國語在台灣推行大為可觀,國語日報大樓聳立高出,心想台灣語又將再度像日治末期退入家庭以至萎縮 ,而想到海外訪求早期閩南語文獻,一方面亦是因為當時竹幕低垂, 非到第三國看不到中國大陸的閩南語研究有關資料。離鄉背井,蟄居新大陸的東岸埋首整理早期閩南方言詞彙,一面編閩臺基本字典,國台對照辭彙等等。
十年前返台一看,有關台灣話的著作正像所謂雨後春筍叢生。實是始所未料的,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真是後生可畏。以上結束縱的順時流的回顧、印象。再談「橫」的。(心中不禁浮起一句「橫」衝「直」 撞。台語「橫哩其逆」[ㄏㄨˊ ㄌㄧˋ ㄍㄧㄏ ㄍ。)
橫斷面亦可以分成前半後半來看,亦有可以作對比透出異同的地方。 進入正題以前,要先說:語言的現象,學習研究無非是字詞的形、音 、義為主,窮究語源探討本字。搜集舊文獻作歷時性的研究,不止這些,隨著個人的興趣,材料的多少,觀察的角度,真是千端萬緒,可以作的題目無窮無盡。看過近十年來的出版市場,覺得台灣話在歷史時勢演變的結果,如有需要將負起某種的使命。這些成果僅僅是一個 開端而已。在這種透視之下再來看、比對近百年來台語研究的情形。
近百年來的前半──日據時期的台語研究是日本人在台灣推行日本國語的工作配角而已。帶動的主角是日本政府的日本人。至於本地人本 身演的角色止於提供資料作協助,後來才有獨立的著作。初期自然是 由初淺簡單的日台、台日會話開始,亦以此類書出得最多,然後擴充內容,逐漸搜集各方面各種行業的詞彙,例如警務、司法、銀行、林業等專用語的會話也出現。用以各在其職掌的崗位利用與民眾接近溝 通。台灣人從中亦有可以汲取所需應用的地方。現在依據收集的文獻目錄來看,一直到日治末期這種措施,並不因推行日本國語成功而間斷。值得特提的是:要當警務人員都必須經過台語考試及格。這與那些光復五十年還使用方言教書的人士對比起來,日人的目的即使是以統治心態為重,其方法是值得肯定的。如今都已經成為過眼雲煙,歷史陳跡可以當故事輕鬆閒談。
「字形或詞形」:台語用字不能自外於中文,但用字沒有定型,以致人人都說台語有音無字,實在如此,無可否認。嚴格地說:即使中國 國語的基礎方言亦不能完全豁免,亦有有音無字,這不在話下。不過 ,台灣方言和其所自來的閩南方言卻情形特殊。千百年來寫成文字、 著成書冊的機會不多,總靠口口相傳。但並非完全沒有寫成文字。只 是偶而有所出現,斷斷續續而且少見留傳。例如:早期閩南戲文,押 韻的唱本──歌仔冊。不過我看都是因為這些刊物,在過去禮數之邦 ,貴族文學為重的社會裏,是不入流的,所以流傳不多,且都用俗字 。靜心想一想,實在想不起一本認真講究正確的文字表達的書。但又不願一概否定。因為俗韻書,例如「彙音妙悟」「雅俗通彙集十五音 」流行見存。是便於查日常生活需要應用的字彙的字典。只是不夠完備。世事又已變遷,可能詞彙亦已蛻變,查出來的字不是用不慣就是 總被「學者」排斥不用。要不然就是不懂得使用的,所以不被重視。 其他可以舉那些偶而撰成的本字方言考,亦因方言不普遍受重視,止於學者間的閒情逸趣的著作,如連雅堂的「臺灣語典」,一時不流傳 。臺灣一般受過日文、中文教育的人要應用台語來描寫生活,抒寫思想等等實在難上加難。就使翻遍西洋宣教師及日本人編著的厚實的字 典,猶感到不夠應用。
值得慶幸的是近十多年來上述情形改善中。因為兩岸都出版了幾本可 觀的厚實的字典。彼岸的有一本是世界聞名的語言學家主編動員十多 位學者費了好幾年才完成的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雖然一出版當地即 有人舉例指摘有問題,過後更有人列舉糾正,對糾正又有人反駁。似有白璧微瑕,但終成為閩南語字典中有權威性鉅製。臺灣大多數研究 台灣母語的年青學者似都字字奉為金科玉律,即使白字也看齊照用。
對岸出版了普通話閩南方言詞典後,臺灣學者繼起亦陸續出版了數本 厚實的有關台灣語音字典。有的獲得金鼎獎,可謂為斯界建立了金字塔。有的學術水準過高,一般尋常的人用起來難免感覺艱澀。有的是 獲得大財團的支持,有的是獲出版社的欣賞,順利問世。呈現空前的盛況。一方面又聽說:有的書,每翻一頁目頭字即出現錯音。標音符號,明明有政府頒布的正則符號,卻故意擅改或另造新符。這些風評 恐怕不一定都中肯。因為語言是活的有生命的,生生滅滅,舊字要翻新。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發揮。別的不說,只要多翻幾本國音字典就會 發現本來是「又音」的扶正為標準音,例子很多。俗音亦是一樣,半 邊音亦同理。究其理由,報端一再看見過的,就是「將錯就錯」,「 久假不還」。筆者深深體會了這些教訓,做如是觀,不相信風評。一部分人認為錯誤的,另一部分人卻常加以肯定。
至於說扭曲標音符號的話,那更是未必如所聽來的那麼嚴重。有人說 ,現在的台灣語戰場,如先秦的戰國時代。人人想爭取地盤,攻佔一 個山頭。何況倉頡可以造字,誰不可以造。有音無字更需要造。再加上台灣現在人才過多輸出國外,沒有出去的多力爭上游,要發揮才幹 ,出奇制勝。標音符號要改,舊字要廢,新字要造。民主時代言論自由要盡量發揮。更妙的是黑白顛倒,大行其道。(屢見報端投書)。
有個抄胥先生編書爬羅「古今中外」閩南語用字資料印出來供作學者取材。某權威人士獲贈後在謝函中禮貌地推崇一番,在社會上則公開 抵制說:「那是過去的歷史性的東西」。原來這位人士是反傳統,寫白字,以帶動革新自居的,走在時代的尖端。本來寫白字是會被恥笑 的。但這位人士的白字運動大為成功。有高瞻遠矚,值得我們佩服, 怎麼講?如今領導世界文化的不是拼音文字嗎?方塊字相形見絀。世 界潮流似以拼音文字為進步的工具,白字是一種表音字。先試白字文 再改為拼音、拉丁化,不是終南捷徑了嗎?實有真知灼見。近時聽說大陸的簡體字也不過是拼音化的準備工作而已。這麼看來目前在臺灣 一部分人士為求語源本字,爭得面紅耳赤,不是多餘的嗎?拼音化, 省得搖頭換晃腦,傷透腦筋。
相關的插話:數年前有個人寄著作給精通中文的外國學者,內有一篇談到有音無字的閩南話,考證本字語源的艱難。那位外國人的回禮是把他新從中國大陸得到的完全沒有方塊字,一色用拉丁字拼音的中國語啟蒙性雜誌兩本,並附記一句:拉丁化就免得那麼費事了。這是外人的婆心呢?當頭棒喝呢?正在興盛的台灣語研究,方興未艾的本字研究,報章上的指摘攻訐,善意惡意的爭妍鬥勝,層出不窮,不知遇 到這種「贈言」將作怎樣的感想。正在掙扎蛻變中的台灣話目前與中文在方塊字的世界裏得到安定。是不是要「白字」化,向「白字」看 齊,準備走上拼音化?不得而知。如果國語是不能建設的,語言學家亦無可奈何,如果可以「建設」,那就看領袖人物的導向了。
這裏還要補記國民政府對閩南話研究的兩個難得的措施。前面提過: 後半的五十年裏傳說國民政府在國民教育中曾經下過不得使用台灣話的禁令,在這經過了五十年後的今天,政府頒布了獎助母語的辦法, 一面請大學教授主持官版閩南語字典用字標準的訂定,總算有機會來 補救前此的忽略。可能是有人前去爭取要重視母語。不過依筆者看: 最要緊的是,既難「請」部分人士改說標準話,索性如某單位的計畫 ,將藍青官話扶正為公定普通音。
「語音」:說話的聲音,語音是構成語言的最重要因素。漢語方言的區別主要在於語音的「方音」,腔調的異同。就是互相聽懂對方說話的意思程度如何來區分。台灣人聽得懂廈門話,但是泉州話就不一定 了。我們未學習亦能聽懂北京話一兩分,聽懂潮州話兩三分,福州話就完全聽不懂了。閩南系臺灣話有七個聲調,甚麼時候定型做七個, 為甚麼不是八個?很想知道,但是無法進行探討。這個問題是和「閩 南方言的分裂」共生的。可是閩南方言的分裂時期的認定,它本身就大有問題。有的就地理區域立論,有的據分裂時代論斷,台灣方言的形成應該比較好了解,但是亦講不清楚。──因為分裂是漸變的不是突變的。
在了解上述臺灣話的本質之下看現存最早的閩台方言文獻不過四百多年,是一本有方言色彩特色的戲文,有押韻,可以依據押韻來理出韻音系統。好像古音學家根據詩經探討漢語古音。差不多跟這個資料同時,歐洲人就用英文字母設計羅馬字記錄閩南方言,對於我們研究認識閩臺方音大有幫忙很方便。四百年來,音韻系統可以說沒有大的變化。
再說前半五十年日人治臺時,在語言方面除了有共用的漢字以外,所面臨的困難一定相當地大,就是字音、語音的問題。現在學術界都知道日本漢字有吳音、漢音而這兩層次的音和臺灣話的讀書音、語音有對應關係,這層關係即使不講究,在互相溝通時,亦會有幫忙,可惜 的是日本漢字音失去了「聲調」。不過日人很努力。如今從其所遺留 的大小著作來看,確實下了很大的工夫。留下的東西有歷史性、永久 價值。雖然早一期已有西洋教士所設計的羅馬字拼音,日人從新另造
一套標音符號。一再改進才定型,編了台日、日台對照互用的課本會話書,每字加注音,這其間雖然已有帝國大學高等學府的設立,但是政府的工作人員(日人)必須接受台語訓練。(如司法官、警察要通過臺語考試才能工作)。
接著來看一百年的後半期又是如何?在起初兩三年倒亦出現一兩種台語會話。國語會話多由國語會供應。廣播電臺主要的是播出國語課本 ,亦曾聘某某人用閩南語講授國文講座。以後臺灣人熱心學習國語。 臺灣話的學習研究一般都消聲匿跡。風聞臺灣中部有一個以傳授十五音為業的人常被釘梢,大學裏一個研究早期閩南文獻的學人,被視為做偏枯的學問,小題大做。南部有個年青人跑到日本去以臺灣語研究 為題攻讀博士。
此外值得特別一提的就是光復初年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訂定頒行的臺灣方音符號。除了臺灣省通志稿語言篇和國語日報語文乙刊曾應用以外幾乎不見使用,可能被通令禁用,所以某人形容它是國民黨的棄兒。有人說:在這一百年的後半,除了某人以外沒有第二人使用國語 會的臺灣方音符號,某人說他不相信。
往後臺灣同胞在四面漢語方言夾攻下,專心學習中國國語,二十多年後已輩出文藝作家。可是不知如何,在慶幸國語推行成功聲中,迸出 一個「臺北國語」或者「臺灣國語」的新名詞。我不知道確切的涵義 ,個人認為前者可以用來稱呼移殖到臺北的藍青官話,後者可以用來形容像我操用的這麼走樣的北京話或南腔北調。無論如何,據說外國人已經能分辨大陸的普通話和臺灣的國語了。
再說後半五十年的四十年代之頃(?)產生「鄉土文學」作家,相應地需要母語的用字、音標等問題,層出不窮。書店店頭充斥有關臺灣的書,語文方面亦有專櫃。佇足翻看用字方面標新立異,標音符號幾乎 人各自一套,自成一家。有人形容這種情形叫做百家爭鳴,萬花齊放 。下面就以標音符號問題為中心述說管見的一斑,有疑問請教,比較前半後半的異同。止於引述無意褒貶。
前半五十年,日人用以表達臺灣音的標音符號,本來叫做「符號假名 」。假名的「名」指漢字。是「正字」的意思。依據正字簡化造出來 ,表達日本語音的符號性簡字,叫作「假名」。由此可以推知古時日 本將輸入的漢字奉為正字,簡化或符號化的叫作「假名」,轉指「日本字」。所以「符號假名」是當符號用的日本字的意思。倒過來叫作 「假名符號」仍是用日本字做符號的意思。千年之下在臺灣結了五十年的緣。
中國的注音符號則是民國初年為著統一中國國語先行統一國音時,因已知道日本假名的功用不小,就從不同的角度簡化漢隸,加以符號化設計完成的一套符號。同樣可以標注方塊字的字音。在第二次大戰期間日本的中國學者亦曾採用它做為學習中國白話文的實驗工具,可惜在本國的中國大陸則推行不開。民國三十五年國民政府收復臺灣時渡海而來的大陸人,除了一小部份國語推行員以外,都是滿口的鄉音。
頂替日本的日本國語教育,國民政府在臺灣展開中國國語教育,利用 中國注音符號(以下簡稱「注音符號」)大為發揮它的功用。大中小學一律實施,雖然有立法委員固執反對,大陸籍國文教授在黑板「畫」 注音符號打趣。這只有反映大陸文化人普遍不認識「國語」之為何物 。幸虧終於在臺灣人的國語熱之中,中國國語推行起來了。有人說是 「被迫」,亦值得同情,但「好哉」沒有聽過傷害國語推行員。(日 治初期殺死了六個日語教員)。
跟利用注音符號教學之同時,臺灣省民政廳國語推行委員會特地設計一套臺灣方音符號。是以國語注音符號為母體增加閏號,就是詳細增加國語所沒有的發音的符號,訂定,民國三十五年公布頒行。與國語注音符號併用相輔相成以利國語的推行。具體地說:例如國語日報的 語文乙刊就用這套符號來對照比較國臺音之聲、韻、調的異同對應關係,極其方便。臺灣省通志稿語言篇可能是有注音符號標音的第一部方言志。國語日報的「語文乙刊」更能高度發揮臺灣方音符號、國語注音符號雙管齊下的效用。中國文化重新在臺灣扎起根來。
豈料沒幾年,語文乙刊停刊,旋即聽到裁併國語推行委員會的消息。 心裡想大概是當道者認為國語推行已告成功而做的措施。某人忙於奔 波三頓飯也不再聽到甚麼消息。過了一二十年才淡淡地覺得好像沒人再利用臺灣注音符號。近來有機會與新時代的青年學者見面,聽說有人諷刺某人單槍匹馬抱住臺灣方音符號。
再回顧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去傍聽有關語言的演講會。碰上一位以前國語會的老前輩,親切地附耳問我,為甚麼不起用培老的臺灣標音符號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我心裡竊想我這個尋常百姓有甚麼資格來起用或不起用高人的發明。真是丈二金剛摸不到頭。再下來亦有十多年了吧!母語運動興起後出現了幾種臺灣話的標音符號,心中佩服: 自擊木知音以來民間關於用記號標音的嘗試好像有一股潛力,不像我只顧遵奉頒布的標準。為甚麼不使用國語會的臺灣方音符號?再過幾 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聽人家說,國語會的臺灣方音符號早被禁用。我愣住、害怕起來。覺得社會上不知不覺之中發生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 情。接著想起上述某老前輩的話,懷疑其背後一定有一大堆隱情,但是不敢問明其中緣故。
去年看到台北國語日報出版的「閩南方音符號」小冊,註明這套符號的「原本設計者」是「前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那麼現行或現任 的台北市或教育部的國語推行委員會是不是會發生不承認「前臺灣省 國語推行委員會」頒行的文件的情形。
凡是一個著作,乍看無論多麼不好都是著者腐心經營的,多少總有可取的地方,第三者不該胡亂評斷,本人更不敢隨便評論他人。但是看了兩三種標音符號之後難免有些感想。首先要說的是:凡想推翻前人 的說法或修補訂正,必要先將前人的成果充分了解才好。假如這裏有 一套相當完整的標音符號,要利用他的人可能有的因是外行就照著學習利用,有見解的人就依據其修養提出意見。我看過幾套注音符號系 統的臺灣標音符號,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否參考過國語注音符號或朱 案國語會訂頒的臺灣方音符號,總覺得他們不太了解原案的基本原則就加以改動。
事實上我對朱案臺灣方音符號也做過修改,但是沒有「擅改」,我和朱兄一再通信請教討論才確定,藉這個紙面要補充說明,就中一點是 我個人的語音的習慣,別人不一定要改。另一點是運用上的問題,原案還是值得維持。請不要以為我加以改動就認為隨便可以改動,尤其 是基本原則,朱氏的設計極其完備,千萬不可動手。說得極端一點, 就是英文字母,日本假名要挑剔亦有話講,但根本不需要提。
正如世人在標音符號上花費不少精神,同樣的,近十年來的母語運動正如在其他的分野,亦浪費了很多精力。一、不知道或不重視前人的成果。二、事端多,爭論多。三、沒有共同目標。有人形容為群龍無首,確是一語道破。許多聰明人在那裏浪費無謂的精力,尤其是不世出的人才,正在不自覺的浪費其自身精力,真可惜。但願一看似浪費的精力能夠轉為一股強有力的原動力。以上所說是我的管窺而已。我 侷促在社會的一角,看不見全貌。但願我看不見的默默耕耘者會茁壯長大。
前半期的日本假名退出後,後半期期初出現的臺灣方音符號旋即遭禁令,有如上述。這裏不能忘記白話羅馬字的存在。事實上羅馬字比日 本假名早一步已登臺遍布全臺灣,但只限於宣傳教義。羅馬字亦不止一式,至少有天主教的,基督教的。後來長老教的羅馬字似佔優勢, 叫作「教會羅馬字」,通常說的「羅馬字」都指「教會羅馬字」。筆者不是信徒但收集羅馬字文獻自修,獲益不少。我先懂羅馬字再利用日本假名學習漢字的臺灣音。事實上我是在日本人離開臺灣以後才開始利用日本人的臺灣話標音符號。日本人亦有利用教會羅馬字編臺語會話書的。
記得教會羅馬字的字典,例如廈門音新字典,光復當初曾在禁印禁用 之列,所以後來出現了在索引部分每個字附注國語注音符號的版本。有了臺灣方音符號以後我就不再使用羅馬字了,因為覺得方便,可以說是應運而生的工具,比起假名或羅馬字都好寫。這裡無意議論各種標音符號優劣。至少臺灣方音符號橫書直寫兩宜兩便,可以配合方塊字使用。恰好合乎個人的需要、方便,沒有好惡或其他的因素。如果恕我關心的話,是因為它亦脈動著臺灣文化。
因為我執著使用臺灣方音符號探究閩南語史,校理佚存海外的閩南早期文獻,年青人把我和臺灣的母語運動連結起來,說甚麼我單槍匹馬 怎麼怎麼……。其實過去一大段時間我都花在抄書校理,至於對母語臺灣話本身,即使客觀上好像有所涉及,亦不過是搜集、編目、編輯一類的工作而已,實在談不上研究。這些工作必需要等待母語運動成氣候以後,輩出的熱心人士,以及四處崛起,有魄力的語言專家來擔 當發揮。近幾年來我漂泊回來只有瞠目咋舌驚歎欣賞而已。連說甚麼 「臺灣話有音就有字」都不敢了。
再回到羅馬字的問題。這在臺灣有一兩百年歷史因緣的羅馬字,起初只是信徒學來念聖經、唱聖詩的。但亦有很可觀的羅馬字漢字對照字典,可以用來認識漢字閩南孔子白,讀漢文古典,既能達到宣教的效 果亦給人羅馬字對中國文化有貢獻的印象。前半中期,日本官方雖以用假名符號為原則,但亦出現過使用羅馬字編臺語會話的刊物。這期間有沒有碰上印刷上、學習上方便與否的問題,不得而知。但至少個人不曾注意到假名符號與羅馬字何者較難。
前半期的假名符號已成為過去的事蹟,後半期期初出現的臺灣方音符號,一度好像打入了冷宮。所以後半期的一長段時期,遇有需要時似多用羅馬字,有時還要舉出國際音標。到了後期的四十年代,母語運動開始後,標音符號的設計盛極一時,臺灣語文學會參酌古今中西各式又編成一套應用。這是眾所周知的不用我多說。要補充說明:去年 ,在這正好跨越了後五十年之時,臺北國語日報特闢「鄉土語文」一 欄,恢復利用「前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設計的「臺灣方音符號」 ,改名「閩南方音符號」,重編小冊應市。
做為標音符號所利用的各種符號有應用上的難易問題,例如:表音正確不正確,學習上容易不容易,書寫方便不方便,如今又加上一個電腦輸入的問題等,都和其存廢不無關係。此外尚有傳統上、文化上、 感情上的好惡的介入,事不單純,可能早有多人討論過了,恕從略不談。
據膚淺的觀察,英文字並不美觀,不能表意,但拼綴起來所發揮的效用無所不達,接近世界通用語之域。日本假名,如前述,是簡化漢字 的符號,竟能造成日本今日的國力。民國志士深體日本假名之偉力, 另製一套中國注音符號,當時有人疑將會頂替漢字因而極力反對,卻在臺灣造成今日的文化復興。臺灣經驗或許另有其原動力,國語日報如果不加印注音符號蓋得起大樓來嗎?難道說臺灣方音符號的併用不 會更加蓋十層樓?又私謂:世界凡事,成敗皆在於「人事」兩個字, 若說事在人為,是指有建設性的、健全的。所謂「人事」呢?即指人事關係,則有私情的介入,有爭奪性等,好好的事情,都會砸壞。
「字義」:學習一種語言,起初只能學一些簡單的語詞做為溝通的開始,要能表達複雜的感情思想必需要有豐富的詞彙。一般性以至專業性的各方面都需要。著作研究的人則配合這些需要去編書。從成果來看,說也奇怪,日治時代研究臺語的,日人比較多。當然他們以灌輸日語為主,但也不忘記學習一些臺語便於溝通。臺灣人則除了幾位在參與著作後終於獨立創作的以外,大都不大注意臺語的研究。我亦不 例外,雖然關心注意,卻分不出時間。事實上是到了戰後臺灣省文獻 委員會成立,計畫編臺灣省通志稿,特約我纂修人民志語言篇(以前 叫「方言志」)時,才到圖書館及牯嶺街舊書攤極力搜集資料,將古今中外有關的著作在目錄上排比整理、分類,始知日人在短短五十年 間替我們記錄了豐富詞彙,以書本的形式留下來。例如:除了一般日常用語以外,有警務、司法、衛生、銀行、林業、醫事等各種行業的 專門用語。聚集起來可以成為一部厚實豐富的臺語大百科全書。不過 ,事實上,原本實物收在公家圖書館的以外,有的在私人藏書中,想要聚在一堂恐怕不容易,必需要通力合作。即使不太容易,亦覺得: 這個工作,從追溯臺灣話的歷史,恢復一度遺忘的語彙等等方面來講 ,確是必不可缺少的,但不知誰有興趣?
聽說,這一方面的學術上的處理工作,已經在大學的研究所展開了。 歌仔冊裏面所見的借音字,方言字等等都已經成為碩士博士論文的研究資料。三、四十年前做這工作時曾遭受周圍的岐視,如今欣見年青學者撿起某人沒有完成的工作或作補註訂正等。
曾經蒐集幾本早期的閩南方言俗韻書,例如「彙集雅俗通十五音」, 「十五音」的清代手抄本,「彙音妙悟」的早期版本,「渡江書」抄本等,雖因故而遺失,卻不足惜。因為有一位北方籍的音韻學權威人士在其學術著作中說:「那些俗韻書是沒有價值的」(撮其大意),所以只好承認是無用的東西,不足為惜。可是,數十年後的今天,兩岸學術界居然都取材於這些俗韻書做學術論文,大為提高閩南方言在學術上的價值,是不是拜在大陸普通話的研究,促進了方言調查,而所帶動的影響波及到臺灣學界?不過多偏重在音系的再檢討,內容本身的校理工作未見有人著手。此刻,趁談字義、語彙的機會呼籲今後的學人多加注重:所謂有音無字的閩南語系語言的語彙整理建構的工作,應該以閩南語俗韻書的校理工作為基礎,奠定起來。
早期臺灣話文獻的發掘工作,這須要跟閩南語本土文獻的發掘聯貫起來研究。終戰當時搜集臺灣文獻目錄的情形前面已經提過。那個目錄在時代上包括近一百多年的中文、日文、羅馬字及英文著作,地域上包括以臺灣為中心的鄰近各地的刊物。併收姊妹方言福州、潮州、客家方言等的有關著作。原物呢?文獻的收藏,除非有高度的管理,遺失、損壞、蟲蝕等都是難免的。當時多據目錄編集的,目錄上所收的 原物,是否悉數見存大有疑問。而且這些書都不超出一百五十年以上 。
我稱為「早期閩南文獻」的,是指以現存最早明代嘉靖末年重刊的「 荔鏡記戲文」為首的一系列南戲系統的戲本的副本。簡稱為嘉靖本荔鏡記、萬曆本荔枝記、順治本荔枝記、光緒本荔枝記、萬曆刊金花女蘇六娘(戲文)、乾隆刊同窗琴書記(戲文)等。詳見本人其他著作。這些文獻都是超出一百年以上甚至四百年以上的文獻,都佚存海外,而其被發現以及副本的入手都是近幾十年來的事情。這些文獻都是彌足 珍貴的,其發現要歸功於龍彼得 (Piet van der Loon) 教授,而支持研究的是林南村博士,亦很難得,特此誌謝。
一九九七、四、七於溫州街臺大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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