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4日 星期五

湯用彤:談一點佛書的《音義》——讀書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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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豆瓣網》〈佛學文獻小組〉Buddhist Literature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7855558/

《現代佛學》 期刊號:6106
《音義》一類的書是在我國漢文漫長歲月的發展中產生出來的。它專門解釋所認為重要典籍的字的聲音、訓詁和寫法等,在儒書、道書和佛書中都有之。陳垣先生在《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一書中,已經就最重要的佛書《音義》作了提綱挈領的分析,並對前人的錯誤予以糾正。敘述了諸書流行的源委,並且指出其在過去學術中的作用。並且根據陳先生的意思,清末學者起初利用《音義》在小學、校勘、輯佚的一些工作上視為瑰寶,以後乃用之以考史,並舉《高僧傳》為例(見原書41、81頁)。兩年來,我校讀《高僧傳》,因陳先生之啟示,一方面用慧琳的《音義》(第八十九至九十兩卷)作校勘的資料,另一方面開始查閱名辭,搜尋資料,有時也得些幫助。

(一)略談《音義》的用處
現在我舉一兩個人所熟知的例說明《音義》的用處。
第一個例子——“和尚”這個名辭,好久以來(比方在《水滸》内)用來稱呼所有的出家僧人,但是玄應的《音義》十四、義淨《寄歸傳》三以及慧琳的《音義》等(玄應係玄奘譯場之字學大德,時間在義淨以前)告訴我們,「和尚(上)」的稱號是從西域的語言音譯來的,其意義相當於梵文的「親教師」,係用來專門稱呼老師的。可寫作「烏社」、「和闍」。它既不是漢文,沒有和氣的意義,並且也不是從梵文譯出來的。所以和尚這個稱號是西域流行的對於有學問的僧人,或者是出家人的師傅的稱呼。查《高僧傳·鳩摩羅什傳》中,盤頭達多原是羅什的小乘親教師,反對大乘,後經羅什講說月餘,方乃信服,並禮什為師,言「和上是我大乘師,我是和上小乘師」。此處因達多已經禮羅什為师,所以稱他為和上。又《晉書·藝術傳·佛圖澄傳》說石季龍尊稱佛圖澄為「大和尚」,又說他的弟子法常和法佐二人相遇,對車夜談,言及和尚。明早法佐入見,澄笑曰:「昨夜爾與法常共話汝師邪?」從這些記載來看,「和尚」正如《音義》所說的,是指著親教師、有學問的僧人,而普通出家的人,則稱為沙門。鳩摩羅什和佛圖澄都是西域的人,所用的當然是西域的語言,所以漢文記載中,他們所說的話,也不免留下了這個西域的借字,猶之乎清朝末年的書中,也常留下像「甲必丹」這樣的名稱,而現在就只稱為船長或隊長了。
第二個例子——《金光明經》講到印度婆羅門教的「違馱天神」(「違」亦作「韋」);《涅槃經》中講到「違馱天」。此二經從南北朝隋唐以來甚為風行。《金光明經》之違馱天神與《涅槃經》之違馱天被認為是一神,而且佛教之護法韋馱也與之混為一談(見《辭海》韋馱條)。但是根據《涅槃音義》「建陀」是「私建陀」之省略(見《慧琳音義》卷二十六),而「違陀天」是「建陀天」之筆誤(見《慧琳音義》卷二十五),因此在中國流行的違(韋)陀天,據《音義》所說其來源就是如此。這和「耶和華」本來不是一個神的名字相似的事情(见恩格斯著《論原始基督教史》頁5、注①)。
我在《新建設》雜誌7月號上發表了一篇關於針灸的短文之後,很高興地接到遼寧何愛華同志來信,並送給我他登在1960年《人民保健》雜誌上的一篇文章,題為《駁關於經絡學說起源於印度的說法》,文章的論證我很贊同,它係駁日本學者長濱善夫等的學說——主張中國的針灸源於印度的說法。長濱善夫等的書,我現在還未得見,據說其書中提出了多種漢譯佛經來作證。但是,從道理上講,在中國針灸已經流行了幾百年以後才出世的印度的文獻,恐怕不是針灸發源於印度的好的佐證吧!從具體的事實來講,我只想提一下,長濱等所說到的《金光明經》,按唐義淨是公元703年譯的,《金光明經·除病品》中提到「八術」,其文曰: 「謂針刺、傷破,身疾並鬼神,惡毒及孩童,延年、增氣气力。」涼、隋二譯並無此文。義淨此處所譯與其《南海寄歸傳》中所記的「八醫」基本一致。其第一、第二屬於外科。針刺在慧琳《音義》卷二十九的解說中,不但沒有說是針灸的針,而且提到「傷」字。又慧沼《金光明疏》(卷六)解云:「一、療被針刺法,二、療破傷法,(下略)」也可證明,此處針刺實際指著外傷。按慧琳係疏勒國人,其《音義》表現出他熟悉西域的語言及風習,並曾再譯《金光明經真言》,而慧沼係義淨的多年譯經助手,他們二人的解釋,必定可信。又按《涅槃經》也提到「八種術」,據《雲公音》(慧琳《音義》卷二十五)引《注涅槃經》(當係參加此經翻譯的河西道朗所著),亦未講到針灸。所以根據唐人的注疏以及音義,印度的醫方中並無針灸也。此亦可見音義是有些參考的用處也。
(二)介紹一種《音義》
去年因為搜集隋唐佛教的資料,開始注意過去日本人的著作,於《大正藏》第五十六卷中見有《音義》一種,名為《妙法蓮華經釋文》(三卷),作者是日本僧人中算,此人約生在十世紀初,時間很早。查過去這類的書,常稱《音義》或稱《音訓》,中算乃稱《釋文》,當係仿效陸德明之書(書中引用有《經典釋文》)。
此書中引用漢文古書頗為廣泛,項目約計總數在二百以上,内有佛教書籍約在八十以上。但是同一本書常常有時用書名,有時用撰人,例如:有《說文》、《玉篇》,又有許叔重、顧野王等等。又:一人有兩種稱法,如雲捷又稱捷公;吉藏又稱嘉祥。因此總數只能說超過一百,佛教的書、只約四、五十。
現在先談談書中所引的佛教書籍。除佛經如《涅槃經》、《唯識論》多種以外,也用了很多佛經的章疏及各種的音義。關於這方面可注意的事,有下列幾點:
Ⅰ、此書序文自言「列諸宗之疏釋,載諸家之切韻」,所以書中網羅僧人關於《法華經》的著作極多,而法相宗之窺基,三論宗之吉藏,天台宗之智者,都常見引用。此三人關於《法華》的著作,均不只一種,根據其序所說,於窺基係用《音訓》,但也引用了《玄贊》,於智者係引的《文句》,於吉藏當是他的《義疏》。至於居士的《法華經注》,引有劉虬。據《南史》本傳,謂其信佛教,作《法華經注》(《内典錄》著錄其《注法華經》十卷,《注無量義經》一卷),他的判教學說最早(見於《大乘義章》卷一及《祐錄》所載的劉虬《無量壽經序》)。在他之後才有天台、華嚴宗的人,發展了類似的學說。
Ⅱ、書中引用最多的係慈恩(窺基)。隋京師慧日寺沙門曇捷《字釋》亦多被引用。在序文中並提到《掌記抄》(未詳)和鏡水寺沙門棲復《玄贊要集》,現存,在《影印續藏》中,有三十五卷。
Ⅲ、書中所引的音義,已可確定的有玄應、窺基、慧苑、行瑫等(未引慧琳)引用玄應時凡說「玄應云」,當指著他的《法華音義》。此外,照例標出經名如《玄應大品經音義》、《大集經玄應音義》等。行瑫係五代時人,《宋僧傳》有傳,其書亦是眾經音義,中算引用甚多,但書久已失傳矣。又行瑫傳曰,郭迻疏略,慧琳不傳,云云。按慧琳的《一切經音義·顧序》,有曰「國初有沙門玄應及太康郭處士,並著《音釋》,例多漏略」云云。郭處士當即郭迻也。此外,中算書中還引了騫師,當是《續僧傳·智果傳》(卷三十)中之智騫,曾撰《眾經音》及《蒼雅字苑》,其音義當在北齊道慧以後,唐初玄應以前。其人亦即《隋志》所著錄作《楚辭音》之道騫也。《楚辭音》今尚存敦煌殘卷,《眾經音》則恐只見中算書中的一點吧!再者,中算書引有《一切經類音》,則不知是何書、何人撰了。
Ⅳ、書中引用了日本僧人善珠僧正數人的話。可注意的是《信行涅槃經音義》,引文中有「倭」字,當是日本人,非中國之三階教祖也。又:書中引有《新羅順憬師音義》(亦應是《法華音義》)。據此,在佛教傳入「高麗」、日本以後,此兩國的僧人,就著有音義這一類的書了。
此外,中算書中也講了一些動植物在中、日、「高歷」的情形,引了中國的《博物志》,又提到惠雲的話,應當是日本僧人。這些所謂「博物」的記載,也可注意。
其次,再談一下非佛教的書籍,書中引用的更多,有時並引用了原書的注。經部有《詩》(詩傳)、《書》、《禮記》、《大戴禮》、《考工記》、《周禮》、《左傳》(杜預注)、《公羊傳》(何休)。書中引有劉兆(亦作劉北,誤)甚多,並有劉瓛,所引當均係經注也。史部有《史記》、《漢書》、《魏志》以及《國語》、《東觀漢記》、《漢官典職》。子部有《莊子》、《淮南子》(高誘注)、《山海經》(郭璞注)、《穆(原文誤作格)天子傳》,並引《楊泉物理論》。集部有《楚辭》(王逸注)、《文選》。至於唐以前的韻書、字書,引用者更多,用書名的如:《說文》、《玉篇》、《爾雅》、《廣雅》、《新切韻》、《新唐韻》、《字林》、《字苑》多種。用人名的如:陸法言、赢果、孫愐、王仁煦、郭知玄、曹獻、釋氏、祝尚丘、薩峋(應是薛峋,亦作蔭峋,亦誤)、長孫訥言、李巡等多人。
佛經是外文的翻譯,所以其中的字有些用的是對音,音義的書也就要說到一些梵文或其他的外國文了。中算的書中在《陀羅尼品》中說「藥王陀羅尼」有五種翻譯,文中並詳細地加以比較。此外,中算並曾引用山陰沙門智廣《悉曇字紀》,此人不詳,當是唐代密宗盛行后的書。又有《出要律儀翻胡音》,據《内典錄》:《出要律儀》係梁武帝蕭衍令僧人寶唱等集錄的,有二十卷(《續僧傳·明律·法超傳》說及此書是武帝自撰,有十四卷)。按唐初的和尚如道宣,多主張不用「胡」字、而用「梵」字(見《内典錄·支讖錄》卷一)。此處言「翻胡音」者,仍係舊習,當是《出要律儀》的一部分也。又中算書中引有《外國外傳》,不知何書。
總之,中算的《法華經釋文》,采錄中國古書甚多,但是未經調查研究,我們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有用的新材料。自然,要知道一書是否有用,必須用它。而要用它的時候,對於像中算這樣的書,應當查核其中的材料,這樣才可以發現問題、知道相關的情况。
現在姑且抄中算《釋文》下列一條為例,以見此書中所包含的問題。
「政使: 上之盛反。《禮記》云:『一者正也』。清徹云:『令也』。或本作正。郑玄云:『正者政也,定也。』聖德太子云:『政使,猶假令也。又蓋也』。今案所出未詳。」此條在《方便品》開頭的地方。我們取窺基《法華音訓》(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二十七)檢查一下,並沒有「政」或「政使」字樣,並且我們查了一下《法華經》的原文(《藏要本》卷一、頁九、二面二行),文曰:「正使滿十方」 。
可見中算所用的經文「正」字實際是寫的一個別字——「政」。而且窺基的經,本來就是「正」字。「正」字較常見,所以窺基無此條。「政」字經中少見,所以中算書中有這個「難字」。而且據中算所引清徹(《宋高僧傳·明律篇》卷十六中有傳。但未說到他有《法華經》的著作)云,「令也」,是解釋「使」字,並云「或本作正」,可見中算也知道此字有兩個寫法。照這樣說來,中算此書,不但現在印本已知有錯字,而且就是他引的書,甚至《法華經》本文也有別字。聖德太子是日本推進佛教最有力的人。他在公元607年曾遣小野妹子使隋。他著有《法華經疏》。其「政使」危「假令」,惟「蓋」,實不可解。所以,我們雖然認為此書是可能供給我們一些資料,但必須注意其有錯誤。
又,「政者正也」不但見於《禮記·哀公問》,也見於《論語·顏淵》。此處中算引的是《禮記》(下文「鄭玄云」當係《禮記注》),而不是《論語》。這似乎暗示在那時的讀書人視《禮記》較之《論語》為重,這可以說是時代的風氣,那個時候還是接著南北朝的世家大族特重《禮》經的習慣。到了宋朝初年,皇帝和大臣已經以為只要半部《論語》就可治天下了。
再者,中算此書雖然引用了一百幾十部古書,但是究竟有多少是他自己看見的,還是一個問題,現在試舉一例來看一看:
「野干: 曇捷云:『古寒反』。慈恩云:『色青黄如犬,群行夜鳴,聲如狼,形如狐,狐形稍大,野干形小,兩形相似類,大小有別』。故禪經云:『見一野狐,又見野干』。故知二別。《子虛上林賦》云:『騰遠射干』。司馬彪、郭璞注並云:『射干能緣木』。廣志云:『巢于危岩高木也』。法證云:『野干與狐別者,狐能妖媚,鬼之所乘;野干不爾』。靈範云:『野干形大腰長,色青而緣木,狐形小腰短,色赤面白,狐與野干有此不同也』。或本作野犴。五旦、古寒二反。蔣鲂云:『野犴,狐類』。武玄之云:『似狐而小』。《婆沙論》云:『(中略)』。今案狐與野干形之大小,慈恩、靈範二說不同。若依韻詮,慈恩為正矣。」
引文中可注意的有一點,大家知道在《文選》中《子虛》《上林》分為二賦,「騰遠射干」一句,首見於《子虛賦》,至於所引的司馬彪及郭璞所說,查亦不見於《文選注》,難道中算所見的《文選》和現存的不同?其實不然。這兩句以及《禪經》、《廣志》的話都是抄之慈恩的《音訓》,並非中算看見一部不同版本的《文選》。此下法證,書中引的較多,有一次提到法證師的《翼贊》,當係為慈恩的《玄贊》的輔翼也。又曾曰:「路府、法證俱不逾蔥嶺」、「亦非翻經之人」。武玄之的書,名《韻詮》(見《唐志》)。
總起來說,上引的一段,前一部分是抄之《音訓》,法證以下係新作也。
我多日來,幸得青年同志們的筆錄整理,對於中算的書,因時間關係,只能粗疏的草擬此文。但是我們應該進一步核對一下,例如,窺基《音訓》、《玄贊》應該核對。玄應以及其他的書亦應核對,還有敦煌殘卷中亦有多種音義,更應核對,必當有些發現。現在我對於此書的用處,只能提出下列的三點:
第一,此書引字書、韻書、訓詁書甚多,應該說它對於小學鉤沈輯佚相當有用處。例如「魔」字,中算指出是梵文「魔羅」之省文,並且引《止觀弘決》云:「古譯經論魔字從石,自梁武帝以後,改從鬼。』據此,原來翻音的「磨」字,才變成會意的「魔」字了。又書中亦引麻果曰:「古切韻用吳音」,亦可注意也。
第二,書中既然引了很多古書,在古籍校訂上應有些須的用處。例如平津館孫輯本的《楊泉物理論》穀氣條,有云:「梁者黍稷之總名,稻者溉種之總名,菽者眾豆之總名」。此中「稻者」一句頗不可解,但是中算引文作「稻者粳糯之總名」,可說比孫本好了。又中算在論《法華經·囑累品》先後時,舉出本子十四種之多,可知其亦留意校對也。
第三,中算書中載了很多和尚,好多都是在唐朝的,並且是唐朝窺基以後的,如慧沼、智周、如理、棲復,以及前面已經提到的法證等,多是祖述慈恩,以《玄贊》為宗旨,均可說是法相宗的人也。《大正藏》卷五十六,并有十三世紀的日本僧人貞慶所撰《法華開示抄》(二十八卷)。此書也屬於法相宗,其中有些可取的史料如種姓問題、頓漸的爭論。將貞慶與中算二書對看一下,可知其所引的僧人多是慈恩的一派。而從中唐至南宋,中、日兩國《法華經》的著作,當以法相宗人的為盛也。這些都可補史書之缺,但人多事繁,且尚待研究,姑不贅述。
《音義》一類的書,當然主要是聲音、訓詁材料。我因中算此書尚未見人提過,故收集一些有關事實,加些外行的意見,作此介紹,希望有些用處。日本撰述中尚有《淨土三部經音義》(《大正藏》卷五十七),係信瑞撰,時在1236年,引書亦多,且有中算所無者,如《東宮切韻》、《梵語千字文》,以及大小徐《說文》、《廣韻》等。對此書未曾研究,但或可供參考,附記於此。
1961年國慶前夕
(原載1961年10月19日《光明日報》)

《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中國、陳垣],<上海書店出版社>,(1955,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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