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7日 星期五

比現實還真的夢---明,張岱《西湖夢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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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張岱,生於西元1597年,卒於西元1697年,西元1644年明思宗崇禎自縊身亡,同一年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此時張岱為48歲。張岱終其一生未入仕途,他於1643年離開西湖,從錦衣玉食、樓臺歌舞、茶酒詩文、窮奢極侈的富貴子弟放浪生涯,轉變到葛衣步履、頭戴肩挑、礪食薦床、飢寒交迫的山中野人窮苦生活。在他另一本書《陶庵夢憶》的序文中,敘述自己「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在國破而家財盡失之下,無處容身,而搬離杭州,像山上野人一樣披頭散髮,每天汲汲營營在困苦中求一溫飽,往日的親友故舊,見到他就像遇到毒蛇猛獸一樣,避之唯恐不及,每每想要自殺(不脫昔日詩酒惡習,想寫好『自輓詩』再自殺),卻因『怕痛』而不敢實施(在序文中,他說希望把這段錦繡生涯寫下,流傳後世,這應該是主要的原因)。由於他的堅持,藉由他的文筆,我們才有機會讀到350年前,明朝滅亡前富家子弟的西湖生活,藉此也讓我們上溯到白居易(西元821年)、蘇東坡(西元1089年)那個年代的西湖風貌。

令我深思的是張岱序文中詭異的說法,他認為他夢中的西湖是他所親身經歷的,雖說是夢、是憶,卻比戰後殘破的西湖真實。可以想見詩人張岱的慘痛心思,讀此序文,除了緬懷西湖昔日舊景,也可以用來警惕那些生長於富裕的癡人。

《西湖夢尋》序

我生不逢時,離開西湖達二十八年,可是,西湖沒有一天不進入到我的夢中來,而夢裡的西湖也沒有一天離開過我。

我在1654、1657兩年,又曾經回到西湖,像以前的湧金門商氏的「樓外樓」,祁氏的「偶居」,錢氏、余氏的別墅,以及我家「寄園」一帶的湖邊莊園,都只剩下瓦礫。如此一來,我夢中西湖所有的,反而是現在西湖所無。

等到我在「斷橋」一看,往日柔弱的柳樹、艷紅的桃花,歌舞的樓台酒榭,好像被大水淹沒,一百棟留存不到一棟了。

於是我急忙走避,本來我是為西湖而來,現在看到這種景象,倒不如保住我夢中的西湖,夢中的西湖至少還保持完整無損。

我的夢與李白不同。李白夢遊天姥時,如他所描述的仙女名姝,其實並未實見,僅是夢中想像,這只是一個虛幻的夢。我所夢的西湖,比如家園眷屬,是實際存在過的,夢中的影像是真實的。現在我在異鄉租屋而住,已二十三年,夢中仍然住在以前的故居。往昔的僕役小使,現在頭髮都白了,夢裡還是綁著兒童髻的小孩,過去的習性還在,還保有兒時的情態。

從今以後,我只要靜處在我居住的「蝶庵」,舒躺在「蘧榻」,小心地保住我的舊夢,一片美好的西湖景色,仍然完整不變。兒孫輩一問起,偶而為他們講說,不過,這只是做夢之中描繪夢中的夢,不是夢魘,就是囈語罷了。

因此寫下《夢尋》七十二則,留給後代讀者,以當作西湖的影像。我好像住在深山中的人,從海上遊歷歸來,大大稱讚海中的佳餚美食,鄉人爭相來舔我的眼睛,以為這樣就可以嘗到我見過吃過的美味。唉!鮑魚甘貝,金玉般的美食,過了舌頭即成空,就算舔我的眼睛,那能夠品嚐到我享用過的美味呢?

歲辛亥(1673)七月既望,古劍蝶庵老人張岱題。

《西湖夢尋》序, 明,張岱 (1597~1697)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1654)、丁酉(1657),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歲辛亥(1671)七月既望,古劍蝶庵老人張岱題。

(李供奉指李白夢遊天姥事)

(張岱在 1671 年,寫《西湖夢尋》序時,已經離開西湖 28 年,也就是說,他於1643 年離開西湖,本書第34則<湖心亭>,崇禎五年十二月張岱冒雪遊湖心亭,時1632 年。1644 年崇禎帝自缢,明朝滅亡,清軍入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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